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甫一落下便再没停,又急又猛,叶连翘虽拿了元冬送来的伞,回到家时,却仍是沾了一裤脚的泥。
她心里头塞着下午的那件事,一直觉得有些发堵,无法像平日那般活跳,吃过饭后,与叶冬葵和小丁香凑在一处闲说两句话,到底是没能忍住,跑去将正在里间与秦氏笑着低语什么的叶谦拽了出来,扯进屋后房中。
人呢,要知道分轻重,有自信不是坏事,但自个儿拿不准的事,就决计不能再强撑第二回。
叶谦坐在新屋的桌边,鼻子里嗅到的全是药气,垂头蹙眉一言不发地听完叶连翘的话,半晌,方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严格说来,错不全在你身上,但你也别想跑脱。”
每每说到这与医药有关的事,他便显得格外严肃,板着一张脸,沉声道:“做了这许久的美容买卖,你心里该是清楚,这世上任何一种东西,也许你我看来平平无奇,但对于某个人来说,却就会成为要命的毒。那硫磺,用过之后出现不适的人可不在少数,这之前,你怎么就不晓得先好生想一想?”
“我琢磨着……”
叶连翘小声嗫嚅,但很快就将那想为自己辩白的心思都开了:“算了,说什么都是白搭,说到底都是我大意,我错了。”
“认错倒挺快。”
叶谦有点啼笑皆非:“依你所言,那姓聂的女子当是的确不能使用硫磺。那两母女一直生活在乡间,酒渣赤鼻的状况出了两三年了,都舍不得花钱去治一治,眼下是实在没办法,觉得会影响一辈子了,才慌慌地跑来找你,可见平日里,他家即便有人有点小病小痛,轻易也是不会去瞧郎中的。这种人,你怎能指望着他们对自身的情况有多少了解?这种时刻,你身为施药的那个人,就该格外当心才是——我这话不是在责备埋怨你,只盼着你能将它记住,下次不要再犯才好。”
“我记住了。”叶连翘老老实实地点头,“我心里也明白自个儿这事办得不周全,所以我才来请教爹啊。我不想再出错,所以,这回再给那聂姑娘制药,我想爹帮我出出主意,如此,我心中也才好有个准主意。那硫磺,聂姑娘是决计不能用了,可医治酒渣鼻,硫磺又是很重要的一味药……”
“呵。”
叶谦淡笑一声:“行了,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让你爹我给你撑腰吗?我是你爹,这种事,旁人或许能推辞,我却哪有那个资格?你都求到我面前了,我自然要不遗余力,要我说,用不用那硫磺,原本不重要,你的问题在于,不该指望着只靠外用药,便能医好那姓聂女子的酒渣赤鼻。”
“爹的意思是要用内服药?”
叶连翘不由自主地将眉一挑。
叶谦点点头:“听你描述,那姓聂女子的酒渣赤鼻,已经算是严重了,这种情形之下,外用的药便要尽量温和,哪怕时间会拖得长些都不紧要,以免让创面再受刺激。但我听你说,她两母女是借住在亲戚家的,恐怕无法在城里留得太久,那就唯有以内服药相配合,如此才能更快地起效果。”
他顿了顿,略作沉吟,便又接着道:“说到美容护肤,我虽不及你懂得多,但毕竟它与行医同出一源——这样吧,内服药你就不必管了,待我仔细琢磨一下,翻翻药书,亲手帮你制出来,你自管拣些温和的药材,将那外用的膏子调制好,起个……辅助的作用吧。”
我就成了辅助的了?叶连翘在心中小声嘀咕,却到底是没敢说出口,点头应下,又耍赖似的跟叶谦连声道谢,两父女这便各自分工,忙活开来。
……
清南县连着出了一个来月的猛太阳,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城中一下子便凉爽起来,只是夜里睡觉仍不踏实,因为那夏雷有一声没一声地就会在头顶上炸开,唬得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自这天之后,雨便是一直下下停停,空气里沾染了些许水意,黏在人身上有些腻哒哒的,实在不大舒服。聂家母女在家候了两日,面上没用药,那聂姑娘的脸便有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这天便冒着雨来到松年堂。
叶连翘心中晓得她们多少是有点不痛快的,略作寒暄之后,便将准备好的内服丸药和外用膏子拿了出来。
这一遭,她真的是万分小心了。
外用的膏子,是以刺蒺藜、栀子仁、淡豆豉和木兰皮制成,四种药材研成粉末之后,用醋浆水调和均匀成泥,只消夜里睡前涂于面上,早晨日出之前用热水洗去即可,没有再添加任何如硫磺那般容易引起人不适的物事,该算是非常温和;
至于外用丸药,是叶谦亲手制出的金花丸,里面是茯苓、黄柏、黄连、大黄、桔梗等物,研成细末后用井水调,搓成的小丸,同样没添加任何刺激之物,主清热泻火、消肿解毒,尤其对酒渣赤鼻的症。
此番,聂姑娘的娘没有再像上回那般对叶连翘千恩万谢,目光之中,带了点怀疑之色。
“叶姑娘,我家闺女的这张脸已然成了那副样子,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啊。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你要是实在医不好,同我们说一声就行,我们不怨你,也好趁早去想别的辙,你可不能尽着给我们拖延——你生的好,年纪又还小,想来往后是不愁嫁的,我闺女这年纪却是等不得了!”
虽然很不想表露,但叶连翘的确是被她这车轱辘话弄得有点烦了。
说了一千次一万次,定然会尽力,可她们为何始终强迫着她保证?她能保证什么?这些话,即便是跑去正经郎中面前说,人家也决计是不会搭理她们的!
叶连翘委实觉得乏,伸手揉了揉眉心,正要将她那说得自己犯恶心的一番话再嘀咕一遍,那妇人却好似是并未真个等她回答,拿起桌上的药,牵着她闺女慢吞吞地离开了。
叶连翘抬头往她俩的背影扫了一眼。
那外用药,她在心中反反复复琢磨了不知多少回,药书都翻来卷起了,按理来说,应当是不会出问题。内服的金花丸,更是她爹,那个走南闯北见识颇多,且十分受人信服的好郎中亲手搓制而成,如果她连自己的爹爹都不相信,真不知还能信谁。
这两种药,她已经尽力避免出现半点纰漏了,不求有奇效,只希望能不出岔子。其实她明明应该安心的,可为什么,心里头却隐隐觉得非常不安稳?
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叶连翘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了两天,直到再次与聂家两母女见面,她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时她就想,如果那天和元冬、平安一起走出松年堂大门的时候,自己能够直奔彰义桥去吃甜汤,没有看见杏树下站了两个人,那就好了。
她认为不会出纰漏,可到头来,却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这日里,曹纪灵跟她爹百般闹腾着要来找叶连翘玩,缠了一整晚,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捣乱,终究如愿跑了来。叶连翘自打与她七夕同游之后,俨然成了好友,见了她自然高兴,但聂家母女一来,一切就变了样。
那位聂姑娘的脸,比四天之前来见她那时,情况更加严重,甚至应该说,那脸已经没个人样儿了。
短短两天时间,原本只生在鼻头、鼻翼、额头和两颊的红斑丘疹,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全脸,打眼瞧过去,她的整张脸全是一片赤色,压根儿找不到眉毛眼睛在何处。与此相伴的,是钻心的痕痒,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脸上轻轻地咬,不至于让你疼,但你就是别想好好睡个觉,或是踏踏实实吃上一碗饭。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走到了最坏的那一步。
上一回,聂姑娘的娘虽然心中已有不快,却尚能保持冷静,觉得自己闺女的脸毕竟需要叶连翘来医,可今天,她整个人都癫狂了。
叶连翘不想再去回想,当时聂姑娘她娘是怎样的情形,她吼叫了些什么,她是怎样诅咒的,是如何扑上来撕打又是怎样被拉开,都一概不愿再想起一分一毫。
甚至,她没法子去琢磨,自己和叶谦,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因为原本不应该有错。
脑子里完全一团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知道。
那两母女在松年堂闹腾了一整个时辰,最终精疲力尽。药铺子里众人都不是那起耍横的性子,虽然给折腾得够呛,依旧好言好语,反复保证一定会给她们一个交代,小铁便将人妥妥当当送回了城南磨刀巷她们暂住的地方。
“连翘丫头,你也不要多想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家,否则,你爹他们该着急了。”
姜掌柜语气依旧称得上温和,在叶连翘的肩上拍了两拍:“回去之后好生歇歇,等缓过这口气,再好生琢磨清楚——这世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事?横竖有我们在前头挡着呢,你不必担心。”
曹纪灵有点发傻地站在旁边,低头想想,回身对曹师傅道:“爹,我看连翘情绪不好,要不,我和她一块儿回她们村行不?她家里那个姨是后娘,她妹年纪太小,至于她爹她哥,就算有心想劝,两个大男人,也未必能说到点子上,我是女孩儿,同她两个,到底好说话些。”
曹师傅素来待叶连翘不错,没细想,也便应了。曹纪灵便拽着叶连翘往外走,叶连翘也便跟着她,木木呆呆地出了松年堂大门,往那阴沉沉的天空下一站,腿就有点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地下出溜。
自打入了这一行,她可能是太顺遂了。
头一回给人医治脱发的毛病,便大获好评,每制出一种膏子、头油、澡豆……立刻被抢购一空,人人争着给她送钱来,狠命地把她往高了捧,她没受过任何挫折,冷不丁从半空中摔下来,这一跤,还真是格外疼啊……
“连翘咱不能在这儿蹲着啊……有话咱回去说,我陪你说一宿,好不?”曹纪灵也跟着蹲下来,晃了晃她的胳膊,语气里透着焦灼。
“不是。”
叶连翘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矫情,冲她摆了摆手:“我就是觉得有点晕乎,你等我一下……”
耳朵里听见一阵脚步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和一片微微摆动的衣裳下摆,精细地绣着一枝清俊的竹子。
“起来。”
头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