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焕会来,叶连翘丝毫不觉意外。
聂家母女看上去像是老实的性子,头先儿闹得并不算大,但无论如何,出了这档子事,弄得不好,保不齐就会给松年堂经年累积的名声带来坏影响,这种情形底下,姜掌柜必然会尽快打发人将正经东家给请来。
头顶上的那个男声一如往常地沉稳温和,当中不曾夹杂半分愠怒,听上去就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叶连翘觉得自己眼下这种状况简直是丢脸透了,就更不肯抬头,抱定一颗心,反正就是蹲在地上不肯起,任由曹纪灵扯着她的胳膊生拉活拽。
“还要我拉你吗?”
苏时焕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这一回,却是将方才存留的那一丝笑意尽数敛去,带了点不悦了。
叶连翘无法,只得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先就往后头退了一步,长长叹了一口气:“苏四公子,对不住啊,我……”
“事情老姜已经打发小铁同我说了。”
苏时焕没让她把话说完,稍稍蹙了一下眉:“那位姓聂姑娘的脸,究竟是何缘故会弄到今天这般地步,现下还未有定论,你一开口就赔不是,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他立在那里,如同衣裳下摆的那一枝竹一般清俊,语气朗朗,没掺杂一点责怪的意思,反而分明是在宽慰。
而这话,真算是说到了叶连翘的心坎上。
头一回贸贸然制出木香膏,导致那位聂姑娘出现不适的状况,或许还可怪罪叶连翘没将客人的情况弄清楚,便莽撞行事,但这一次,她的确已经非常小心,整个过程中,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疏漏——刚才聂家母女只顾扯着她吵闹,压根儿不给她机会瞧清楚那聂姑娘的一脸红疹究竟因何而致,所以直到现在,她也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但……即便是这样,又如何?
事实就是,因为她给那聂姑娘医酒渣赤鼻,引出这祸端来,很可能会带累着松年堂受牵连,她赔一句不是,也不算冤了。
“听小铁说,你头先根本没有机会检查那聂姑娘的脸究竟是何情形,这也无妨。”
苏时焕顿了顿,接着又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检查清楚那内服药和外敷膏子究竟有没有纰漏,问题,未必就出在咱们的身上,咱们并非不负责,但这黑锅,咱决不能随随便便就背上身。”
叶连翘霍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毕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下咱们都还未可知。”
苏时焕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下:“聂姑娘的脸自然是要治的,但在此之前,弄明白责任落在谁身上,无疑更加迫在眉睫。是咱们的过错,咱们不否认,但若不是,便谁也别想轻易往咱们怀里推。”
他一口一个“咱们”,显然是在反复强调,整个松年堂,与叶连翘是站在一起的。说起来这似乎是理所应当,并不出奇,但叶连翘心中还是生了两分感念,低叹一声:“我当然是盼着问题并不出在我身上,这件事,我也必定是要弄个明明白白的。”
“本该如此。”
苏时焕点头应了一声,抬起眼皮向她面上一扫:“叶姑娘,我瞧你精神头可不大好,这么一件事,便把你的精气神儿全给磨没了?要我说,你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家去,倒不如一鼓作气,将事情弄个明白——两天之前给聂姑娘用的那种膏子和内服药,如今你手头还有吗?”
“嗯。”叶连翘就点点头,“我是习惯多做一些的,想着万一下回还要用到,便可立即拿出来,都搁在小书房里呢。”
“如此甚好,这样吧。”
苏时焕沉吟片刻,再次将温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会子可否请叶郎中来城里一趟?我总算是还晓得些药理,便同你父女两个一道将那膏子和内服药验看过,然后咱们再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只是得委屈你们在城中多留一会儿。”
说着又转身望向姜掌柜:“松年堂开了这许多年,此等状况,从前也并非没发生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该打烊便打烊吧,让大伙儿赶紧回家歇着,明日一早还要开铺,既帮不上忙,就别都在这儿耗着了。”
姜掌柜答应一声,回身与曹师傅对视,两人的情绪都还算是稳定,只摇头苦笑了一下,挥手让众人散去。
对于苏时焕的提议,叶连翘自然也不会有异议,说白了,她才是最迫切想要知道真实情况的那个人,几乎是立刻便满口应承,苏时焕便打发了手脚麻利的小铁当即去往月霞村,将叶谦请来。
……
身在家中的叶谦,听说此事之后十分惊讶,半点不含糊地立刻换衣裳出了门,进城来到松年堂时,已临近酉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药铺子里已点上了灯,四下里亮堂堂的,大抵是因为这两日下雨的缘故,室内有些潮,被暖烘烘的灯光一照,药味便蒸腾上来,缓缓地往各个角落里浮动。
元冬和平安两个也留了下来,想着若是苏时焕问起这两次与聂家母女见面时的情形,倘或叶连翘有什么没记清楚的地方,她们也可帮着补充。这辰光,叶连翘领着她俩呆在小书房中,苏时焕却是同余满堂两个坐在大堂里,见叶谦赶了来,忙就站起身同他见过。
“是叶郎中吧?晚辈仿似还是头回与您见面。”
他彬彬有礼地含笑道,转头往内堂的方向指了指:“叶姑娘吓坏了。”
叶谦终究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活了将近四十年,行医的阅历是摆在那里的。初初从小铁嘴里听说出了这事儿,他也难免惊讶,但整个人看上去却仍然十分镇定,几乎连脸色也没变过。
“小女这么多年一直被他哥哥护着,没经过什么事儿,叫四公子您看笑话了。”
他极有分寸地还了苏时焕一礼,眉头轻拧:“给那位聂姑娘用的内服药,是我亲手所制的金花丸,外用的膏子,为保周全,小女在制作时,我也始终千叮万嘱,我以为,这件事未必就……”
“您莫要误会,我同您存的是同样心思。”
苏时焕连忙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琢磨着应当请您来,咱们一块儿将那两种物事检查透彻,也好早日让叶姑娘和松年堂都去了这嫌疑。”
说着便把叶谦往内堂的方向带,两人一道踏入小书房中。
屋子里,元冬和平安凑在一处喋喋不休地说话,当然,多数都是元冬在唠叨,所言也不过埋怨那聂家母女“真是个麻烦”云云,平安则坐在一旁静静听,偶尔搭两句茬。
叶连翘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桌案旁,脑子里不像先前那般闹腾了,人也冷静了许多,只是仍旧不免觉得烦躁,整张脸皱成一团,蓦地听见脚步声,赶紧回头,站起身来叫了声“爹”。
毕竟是自家闺女,平日里朝夕相处的,叶谦只消瞟她一眼,便晓得她这会子委实愁得不轻,不好当着苏时焕的面劝慰她太多,便只轻轻点了点头:“莫担心。”
元冬和平安知道他们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将那两样物事研究个通透的,那边厢便快手快脚地将膏子和丸药都捧了来,搁在桌上。
“四公子看看吧,这就是给聂姑娘用的东西,我真不明白,她怎地就那样娇贵,这也用不得,那也用不得?!”
“行了。”苏时焕微微一笑,没让元冬再说下去,“这话你当着我说自是无碍,我也知道你是护着叶姑娘,但若那聂家母女来了,你也这样说,便反而是给叶姑娘惹祸了。”
一头说,一头在桌边落了座,将叶连翘也叫了过来,不再废话,立刻便忙碌起来。
这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检测手段,要分析一种成药,只能靠肉眼,以嗅觉、未觉以及经验为辅助。
为了不出差错,三个人几乎将那金花丸一颗颗掰开揉碎了地瞧,辩其味,尝其苦,将当中的几种药材翻来覆去地琢磨,确定其成分、用量以及药性;
至于那外用膏子,叶连翘则干脆当着他二人的面,又重新制了一回,整个过程全曝于他二人眼前,有没有错漏,一望即知,倒比凭着一张嘴描述,更加真实可信。
这一通忙活,便是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外头的天早已黑透了,期间元冬和平安去买了吃食来,他三个却也顾不上碰一碰,只埋着头冥思苦想,间或攀谈两句交换意见,彼此心中都有了数。
苏时焕将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磕打,眉间微动,缓缓摇了摇头。
“叶郎中果然是位医术高明的好郎中,您制的金花丸,对药材的把握精准至极,即便是市面上有这种成药售卖,也未必比得上您这个好。”
他转头冲叶谦微微笑了一下,而叶谦自是胸有成竹,只淡淡点了一下头,摆摆手算是自谦。
“那外用的膏子,同样并无任何问题,所用药材温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用了,应当都不会有问题。”他便又看向叶连翘,“我早就同你说过,不必急着赔不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半点错处,那聂姑娘出现那种状况,问题并非出在你和松年堂身上。”
事实胜于雄辩,叶连翘心中原本一直就这样想,在同他和叶谦一块儿将两种物事检查之后,内心便更为笃定,然而那焦灼的情绪却是半点不减。
“说实话,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并未出错,但那聂姑娘,何以……”
“要么还是同先前一样,她自个儿无法适应这两种药材。”
苏时焕思忖着道:“可是,她在松年堂医治酒渣赤鼻,内服药、外敷膏子,拢共用了三种,却恰恰全都出现不适的情况,这会不会太巧了一点?这种可能性实在太低,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更疑心,是她自己,或是她身边人,有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