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除了黑暗依然是黑暗。
炼舞伸出手去,却什么也触碰不到。脚下也感觉不到地面,似乎,自己在一个无限的黑色真空里。他迈出脚步,却感觉不了自己移动过——除了黑暗,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麻痹到连对自己的感觉都快泯灭。
“我在哪里?我死了吗?”他对着一个方向喊。可是,声音刚传出几寸就碎成了一片片黑蝴蝶,消散在黑暗里。
“我死了。”他说。受伤的身体不再疼痛,一定是死了。常常听老人们描述地狱的样子,可是他们都说错了。没有地狱,只有永恒的黑暗。
炼舞又喊:“还有其他人吗?”身体被浑浊的空间裹挟,传不开,传不远。
他苦笑了,想,在这样的黑暗里,没有其他人,迟早会寂寞死。想到这里,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寂寞死?自己不已经死了吗。只是,不知道顾幽怎么样了,不知道自己是否将他带去了孤鸣身边,不知道孤鸣是否能够把顾幽的生命召回。
他是一个贼,一直没有多好的朋友。可是,遇到顾幽后,虽然不断被牵扯进与自己无关的危险之中,但他却感受到了莫名的温暖。这,就是小时候常说的友情吧。
希望顾幽能够活着,希望。
想要闭上眼,就这样在黑暗里沉睡,永久地沉睡下去。
突然,像是一柄巨大的斧子从正前放划过,在黑暗的深处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炼舞用手掌挡住双眼,因为黑暗的伤口里瞬间溢出了刺眼的白光。白光流泻,伤口仿佛被外面更多的光冲击着,缓缓撕裂,撕成一个宽阔的漏洞。
稍稍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拿开手掌,看到黑暗的漏洞里,光华渐渐被染上了颜色。熟悉的颜色,草的翠,树的褐,叶的绿,花的红……
黑暗像是被所有的色彩吞噬着,从自己身体两侧消退。森林的景象终于变得完整,只是像被雾气笼罩着,模模糊糊。
“炼舞哥哥,你醒了!”孩子稚气十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炼舞的脖子酸硬,动不了,看不到孩子。
“炼舞哥哥,感觉好些了吗?”孤鸣的脸挡住了熟悉的森林,进入炼舞的视野。
“我没死?”炼舞说,觉得喉咙干涩,生生地痛。
孤鸣将水袋的嘴塞到炼舞嘴里,清冽甘甜的水缓缓在喉咙里流过,炼舞心里火燎般的苦楚稍稍减弱,喉咙浸润。
“感觉好些了吗?”孩子小心地收起水袋,问。
“好……好多了……”炼舞说话依然有些吃力,躺在树根下,身体一动不动。这时候,他才看到孤鸣的脸色苍白,显得有气无力。
“好孩子,你救了我。”炼舞说,那么孤鸣也一定救活了顾幽吧。他问:“顾幽呢?他还好吗?”
“顾幽哥哥……他……”孤鸣没有说下去,手指了指炼舞的右侧。
炼舞侧过头去,看到几步之外,顾幽躺在草丛里,安静地睡着。白色的袍子上染满鲜血,已经稍稍发黑。草在他的周围,离离生长。依然像是罩着薄雾,眼前的景物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雪一样白的蒲公英被微风吹散,轻絮飘摇,围绕着顾幽沉睡的身体,盘旋,舞蹈。
“他还好吗?”炼舞一直看着顾幽的侧脸,问。
“他……死了……”孩子还没有说完就啜泣起来。
死了?怎么会死?不可能!炼舞咳嗽了几声,说:“孤鸣,难道你没有治愈他吗?难道你就没有试一下?”
孤鸣不停擦脸上的泪水,说:“炼舞哥哥,对不起,我不能治愈他……对不起……你们从马上跌在树下的时候……他……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他不会死……不会的……”
“炼舞哥哥……我对顾幽哥哥施过法……可……可是……治愈的光芒根本不会接近他……刚从我手里落下就飞远了……因为……因为它们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啊……”
“不会的……不会的……孤鸣,你再试一下,再试一下,好吗?”炼舞的语气里满是乞求。他不相信顾幽会死,不相信他就这样死去。他丢失的记忆还没找回,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炼舞哥哥,没用的。已经三天了,从你们回到森林到现在已经三天了。你睡了三天,生命终于归来。而顾幽哥哥,三天前,就已经……”孤鸣不愿再说“死”字,这个字对于他来说,太残酷,太残酷。
炼舞凝视着那惨白的侧脸,眼泪不禁滑进草丛。
茂盛的青草围绕着顾幽的身体,轻轻摇摆,被风吹出一漾一漾浅绿色的涟漪。几片早黄的树叶从树冠飘落下来,在空气里划下复杂的轨迹,落在顾幽的身上。森林里,正书写着生命与死亡交替的悲歌。
简单的葬礼在森林深处悄悄举行。
不知道顾幽是什么地方的人,炼舞决定按照本地自然和谐崇拜者的方式让朋友安睡。他找了一段一人多高并且已经干枯的树干,凿成一个棺材。然后在空棺里撒满蓝色的天道花,再让朋友躺在柔软舒适的花瓣床上。
让他奇怪的是,直到把顾幽放进棺材的时候,顾幽的躯体依然没有僵硬,虽然失去了温度,却依然像活着的人一样柔软。
炼舞久久地看着棺材里朋友的脸,多像熟睡的孩子啊。
“顾幽,你没有说一声就走了,把我们丢在人间。你再笑一下吧,你再皱一下眉头吧,你再发一次怒吧,你再说一句话吧。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沉默着,好吗?”
“顾幽,我时常回忆,偷偷地回忆我们是怎样认识,怎样一起教训光之骑士。我老是装作不会打架,让你一个人摆平所有的事情。还有,我常常回忆,要是当初我没有把黑色藏字石还给你,该多好。要是我随便编个故事,让你不要去追查黑色藏字石里有什么秘密以及你的记忆,该多好。至少,你现在还能在我面前冷冷地说话。我常常回忆……回忆……”
炼舞把脸瞥向一边,不愿让朋友看到自己的眼泪这么肆虐地流。
孤鸣站在炼舞身边,小手抓住炼舞的袍子,小声说:“炼舞哥哥,不要哭了,我们开始吧。”可是,他自己却也哭得一塌糊涂。
炼舞和孤鸣将棺材推到小河里,河水平静地流走,带着棺材,带着顾幽,带着所有的眷念,带着所有的伤悲。
炼舞看着游走的棺材,开始在岸上跟着奔跑。孤鸣跟在他的后面,喊:“炼舞哥哥——炼舞哥哥——”
炼舞一直奔跑,仿佛想要亲眼看着顾幽流向另一个世界,流向自然和谐的永恒世界。
一边跑,一边为顾幽吟唱祭文。
“带走祝福,
不带走尘埃。
留下足迹,
不留下遗憾。
去吧,
走吧,
放心离开。
去吧,
走吧,
永恒的世界,
印证你永恒的欢颜。
不再悲伤,
不再落泪。
时时刻刻,
被自然与和谐充满。
愿你化作天烬鸟,
作为天地的使者,
再落在我的窗前。”
顾幽走了,走了。离炼舞的世界越来越远,远到永远无法跨越。炼舞停下脚步,扑倒在草地上。双手抓住草,紧紧握住,绿色的汁水沾满了双手。
棺材游远了,带走了顾幽,消失在水气氤氲的远方,消失在生命的尽头。
真的没有留下遗憾吗?真的不再伤悲不再落泪了吗?假的,全是假的。顾幽死了,可是害死他的竟然是他爱着的女子。那些散落的相思果,带着顾幽所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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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奴的身体单薄得犹如一张纸,带着血迹的袍子在风中飘扬。一个又一个的凤凰果放到嘴里,一阵又一阵的苦涩疼痛侵袭着她的心。
像是心脏被捅出了无数的伤口,鲜血止不住地流失,疼痛止不住地蔓延。
她走了好远,直到手伸进口袋里只摸到最后一个凤凰果时,她的面前已经没有了路,只有弥散在空气里的水雾,营造出一个迷幻的梦境。
只是,梦里的人,已经不在。
狱奴捏着最后一个凤凰果,所有的相思就要殆尽。她轻轻说:“顾幽,吃下这最后一个凤凰果,我就再也不会相思了。因为,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见面,我要和你在一起。顾幽,你还会恨我吗?让我仍然活在你的梦里,好吗?”
凤凰果光洁的皮肤接触到狱奴发白的嘴唇。
她的脚小步向前,慢慢地,走到路的尽头,走到山崖的边缘。笔直的山崖下,水雾腾起,萦绕。水咆哮着翻涌着,像一只怪兽,张开了大嘴妄图吞噬一切。
“顾幽,你会在那里等着我,是吗?”脚尖离开了山崖。
突然,背后穿出了几个脚步声,但并没有走近。
狱奴转过脸去,看到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头上盖着兜帽,看不到脸。只是,那套袍子却非常熟悉。
“顾幽,是你吗?”狱奴说,脚尖落回山崖。
对方没有说话,站在五米之外,静得像是鬼魅一般。
“顾幽,是你吗?为什么不说话?”狱奴说,想要走过去。山崖上,石头碎裂的喀喀声脆响。
“顾幽,顾幽。”狱奴念叨着。
突然,一小块石头碎开了。碎片跌落,跌入奔流的水里,刚溅出几片水花,就被翻涌的水吞没。狱奴的一只脚下踩空,向后倒去。她向白色的影子伸出了手,没有呼叫,只是喃喃地说:“顾幽,你还活着吗?如果是,那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只大手拉住了狱奴的手。狱奴的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看着白色的人影。依然看不清脸,但是狱奴可以看出,这件衣服正是在教堂见到顾幽时他穿着的。
白影趴在山崖边上,手向山崖下探出,而狱奴悬挂在水雾里,袍子被风吹得猎猎翻飞,像是腾云的仙子。
她另一只手抬起来,手里还捏着那最后一个凤凰果。她问:“顾幽,这是你买给我的吗?”
白影生硬地点头。
“顾幽,我爱你。”狱奴大胆地说出来,脸上绽放两朵红霞,缓缓晕染开。
白影没有回答,单手撑地,动作轻盈地将狱奴拉上山崖。狱奴落在白影身边,盯着他黑暗里的脸,身体慢慢向他的怀里靠过去。
白影却向来时的方向走了,没有说话。
“顾幽——顾幽——为什么离开?为什么离开我?”狱奴想追过去,可是刚才跌下山崖的时候却把脚踝扭了,刚走了几步就身体一歪,侧坐到了地上。
水气扩散,似乎覆盖在了整个世界。
顾幽没有回头,步子轻盈,很快就融进了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残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顾幽——你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不理我?”狱奴哭着说。
这是顾幽的魂魄吗?或者,是梦?他想告诉我什么吗?可是,他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为什么又离开?
手里的相思果,绽放着晶莹的光芒。
“顾幽,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狱奴,你要好好活下去。只有坚强地活下去,我们才能重逢。”一个声音穿越脑际。
狱奴站起来,看看周围,却没有任何人。“顾幽,是你吗?你在哪里?”
“狱奴,是我。我在你的梦里。”顾幽的声音说,“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别忘了,坚强。”
“可是,你在哪里?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在你的梦里,在你的意识里。如果你想要见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我。”
狱奴闭上双眼,顾幽的脸从黑暗的各个角落浮现出来。她说:“顾幽,我看到你了。可是,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不是真实的。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狱奴,你现在找不到我。听我说,好好活着,我们终会重逢。狱奴,我走了。记住,等待着,我们重逢。”
声音淡化下去,像水雾一样,在阳光里消散。
狱奴对着天空大声喊:“顾幽——顾幽——我会好好活着——我会耐心等待——等待与你重逢——我等你——”
狱奴把最后一个相思果放进了口袋,因为她还要带着相思,好好活着。她想,等到再见到顾幽的时候她才会吃掉这个果子。那时候,本来苦涩的相思果一定会变得很甜,很甜。
神之主教摘下兜帽,脸上挂满汗珠。用心灵语咒向山崖边上的狱奴传达“顾幽”的话语,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
擦去汗水,他轻动嘴唇,像是在自言自语:“狱奴,当你说出我们谁也不欠谁了,我的心很痛。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可是我们依然成为了仇敌了吧。我们还有亏欠,我永远欠你。对你造成的伤害,是做任何事情也不能弥补的。狱奴,不期望你的原谅,可是我希望你能坚强地,活下去。”
主教的脸上,划出两道透明的痕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