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蝶说着,起身敛衽,向谢毓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谢毓松不避不让地受了,随即起身,对绾蝶道:“杜七小姐请随我来。”
绾蝶跟在他身后,绕过一架四折的水墨丹青屏风,屏风后的不起眼处是一扇窄门,谢毓松伸手推开门,一条狭窄却做工细致的楼梯蜿蜒曲折而下,直通往一楼。
这不是来时的路,绾蝶却没有多问,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
谢毓松就带了绾蝶一人,连方才在外头伺候的两名小厮也并未跟随,亦没有让绾蝶带青萝与平香,只他与她二人,向着竹林深处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低垂的天幕下依然飘着微润的雨,谢毓松撑起一把十六骨的紫竹伞,低头对绾蝶道:“这里只备有一把伞,委屈姑娘了。”示意她到伞下来。
绾蝶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就站在她身侧两步远的地方,指节分明的手执着那柄紫竹伞,越发显得白皙修长,指间一轮镂玉扳指,依稀是雕的沧海明月纹,烟水青的丝褂被风吹起,长袖卷在那紫黛色斑纹纵横的伞骨上,带起一缕似兰似麝的暗香。
实在是个好看至极的人。
绾蝶微微有些走神,他却不急,依旧执伞立在那里,等待她上前来。
那一瞬间,他雨中的身影仿佛与三年前重叠,疏离得有些不真实,所有的风雨都成了静默的背景,唯有他的眼神,波澜不兴,却又深邃得似乎要把人吸进去。
她错开视线,暗自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恍惚的眩晕。
不动声色地走至他的伞下,淡声道:“多谢公子。”
倒是谢毓松多看她一眼。他见过的闺阁千金不算少,其中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是刻意巴结讨好他,就是故作矜持欲擒故纵,再不济,也碍于礼教不敢与他这样的公子走得太近。从未有人像她这样,不卑不亢,从容得恰到好处,仿佛与他共执一伞是如此自然。
他不禁微笑道:“杜小姐不怕?”
绾蝶怔了一下:“怕什么?”
他又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举步,踏入了斜风细雨中。
她连忙跟上,依然蹙眉想他方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片刻后,恍然:“这里没人。”她想明白了,他是在问她,何以就这样大的胆子,敢接受他的邀约,独自与他来到这里,还共执一伞?可她不是古人,有什么好怕的?至不济,前世也还学过防狼十八式……
唔,扯远了。
最重要的还是这里没人,以及,她对自己的家世和容貌有信心——权势富贵不如人家谢毓松显赫,长得还不如人家好看,就算她想怎么样,恐怕他也不会屈尊把她怎么样。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于是,绾蝶越发从容淡泊:“我相信公子的为人。”
侧眼,发现他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挨得近了,他身上的兰麝香气越发幽远,她的鼻子是极灵的,闻得出那是上好的素馨兰与春生香的味道,还混合了淡淡的沉檀木气息,却不知是熏在衣上的,还是在哪里沾染的了。
她一路胡思乱想,被他领到竹林深处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前。
他推门,示意她随他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空房间特有的木质味道,混杂着茶香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草药气息。绾蝶微微眯了眼睛,适应了片刻房内的光线,打量四周,只见四面墙壁上挂着字画,还陈列着一排排的木雕柜子,房间正中有一张案几,上头堆满了各色茶具与香具,除此之外还放着一只青瓷圆盒,做工精美,咋看上去却并不怎么起眼。
谢毓松收了伞,转身对绾蝶道:“盒子里便是那丸药,姑娘只需制作出一种香茶,能让此药溶于茶水中时,喝不出来就好。”顿了一顿,道,“当你把香茶做出来后,我便会告诉你营救杜二公子的法子。”
绾蝶点点头。
她揭开那青瓷圆盒,低头观察那丸药,一颗白色药丸安静地躺在盒子中央,看上去毫不起眼,散发出一阵若隐若现的清苦气息。
谢毓松补充道:“药丸只有一颗,不能弄坏了。”
绾蝶一怔,继而道:“也就是说,不能用药丸试茶,只能通过外观与气味来判断,做出能化解它的味道的茶水?”
谢毓松点头道:“正是。”
绾蝶苦笑,果真是一个有难度的活。
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利用手边的香具与茶具,埋头研究起来。
谢毓松看了她片刻,转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替她带好了门。
前些日子,绾蝶一直是与沈安一起制作药妆,对药物的气息辨识已是十分有把握,此刻先细细地辨明了药丸中所使用的草药,果然如谢毓松所说的一般,都不是什么令人致命的东西,虽有一些副作用,却并不见得有多严重。她便放下心来,将辨别出的草药一一写下,又开始琢磨对应这些草药的香料与茶叶,如何把这样多的气味整合在一起,既还原出茶叶的味道,又掩盖住药丸的味道……
不知不觉,时光飞逝。
“成了。”终于,她轻轻舒一口气,直起了身子。
案几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香具与茶具,各种香料也散落得到处都是,然而除此之外,正中的桌上还多了一盏茶,青碧的茶水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只是香气浓郁了许多。
旁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罐子,里面装了一些干燥的茶粉。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转身去掌灯,温暖的烛火摇曳亮起,她舒了一口气,却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扭头,谢毓松的身影悄没声息地出现。
“谢公子来得正好,茶已经做成了。”绾蝶对他笑道。
烛火摇曳的阴影中,有些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柔和:“辛苦小姐了。”
“比起公子为我所做的一切来,这区区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绾蝶拿起那装着干燥茶粉的小罐,将它交给谢毓松,“最好用雨前碧螺春,放入那枚药丸,待药丸融化后,再往里头加入这些茶粉,直到气味与寻常茶水无异为止。”
谢毓松伸手接过:“好。”
绾蝶便问他:“我二哥的事情如何了?”
谢毓松把门带上,在案几旁的椅子上坐下:“事情并不复杂。你那二哥,在那天遇见告状的流民、收下了账册之后,便在翰林院里嚷出了此事,声言要为那流民讨回公道。他却不知道,翰林院里人多耳杂,这番话被萧党的人听去了,当夜便告诉了萧大将军。”
看来,他真的利用他制作香茶的这些工夫,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是叫她好生意外。她原本以为,像她二哥这种牵涉深广的事件,他查起来是要颇费一番工夫的,原来还是小看了琅琊谢家。这样想着,她在另一张雕花椅上坐了下来,问:“然后呢?”
谢毓松接着说下去:“萧大将军当夜就派人找到了那流民的住处,杀人灭口。”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穿衣吃饭一样寻常,她却听得心惊肉跳,暗自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请谢公子接着讲。”她道。
谢毓松道:“萧党杀人灭口后,对外隐瞒了消息,你二哥并不知道那流民已经死去。此时,温相等人已经知道账册在你二哥手上,你二哥曾对同僚说过账册中的部分内容,事涉重大,牵连颇广。温相便把你二哥唤了去,要他交出那本账册。
“温相久居内阁,思虑深远,知道湖州大水这种事处置起来轻不得重不得,必须把影响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才好。可你二哥却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只道温相想要息事宁人,便说什么也不肯交出那本账册,与温相不欢而散,连带着得罪了温党。”
绾蝶低头望着跃动的烛火,轻声道:“我那二哥,才入朝为官没多久,正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这暗中的弯弯绕绕,他哪里懂得了许多?”
谢毓松淡淡道:“朝堂之上,唯有胜负,成王败寇,哪来说理的地方。”
绾蝶便不再言语。
谢毓松接着道:“就算得罪了温党,你二哥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想方设法地要令事情的所有真相***。这个时候,萧党恼羞成怒,决心给他一个严厉的惩罚。
“也算是杀鸡给猴看,萧党决心杀了你二哥这只鸡,让其他想要和他们作对的人,以后都三思而后行。
“他们设了一个局,让翰林院的张青云出面,设宴款待你二哥与同僚。在酒里下了药,待你二哥喝醉后,便让人引他到事先准备好的包厢,早有人准备好了女尸在包厢内,只等你二哥入彀。”
绾蝶寒声道:“也就是说,那个女人不是我二哥杀的,是事先有人杀死了她,把尸首藏在包厢内,然后,当我二哥进去以后,再寻个由头引众人闯入,现场捉现行?”
谢毓松点头道:“正是如此。”
绾蝶双手握拳:“真是歹毒!”
随后,又不解地道:“可是,明明是听得包厢里有惨叫声,众人才闯进去的……而且,他们进去的时候,是看见二哥握着刀,自言自语‘我杀人了’……”
谢毓松的唇角微翘,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不过是雕虫小技,障眼法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