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歆果未食言,以正二品尚书令、台阁首辅的身份,于次日亲自登门拜会大理寺卿蔡邵。
在得知褚歆来意后,蔡邵大感意外,先前那隔阂顿时冰释无形。
他纠葛的本就不是徙任庾倩这件事本身,要的恰恰就是尚书省这份态度。
照理来,四品以下文武官员的选罢,权在尚书省。用谁不用谁,与他蔡邵有何干系?尚书省根本没有知会他这个大理寺卿的义务。
如今倒好,堂堂尚书省尚书令、台阁次辅褚歆竟为这事亲自登门表示歉意,这下出去蔡邵的脸上也有了光,更不至于让大理寺的一帮署吏瞧了他这个从二品的紫袍主官。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
蔡邵内心深处又何尝想与褚、谢两家作对,既然褚歆主动伸出橄榄枝,把一张下台的梯子递了过来,蔡邵便顺势而下,反倒回过脸来在褚歆面前了不少好话。
不几日,郗愔兄弟并庾蕴上疏参奏射阳县令谢泉一事在大理寺审结,最终的结果甚至比皇帝司马聃那日在宫中的预料还要好。
大理寺在报给刑部的备案中如是写道:徐州民乱的成因,盖因当地张氏大户为富不仁,所言所行激发民愤,这才导致百姓围攻张家宅院,实在与县令谢泉在射阳任上的施政无有关联。
且事发之后,县令谢泉不惧个人安危,亲赴百姓当中苦心相劝,最终事情才得以平息下去。随后,谢泉也迅速拟好公文上报州郡,之所以朝廷未有处置,罪责在传递公文的驿丞不慎,导致公文遗失途中。
这个结果出来几方欢喜。
不仅褚歆和刘霄深感满意,连车骑将军桓云也遣人至大理寺表示谢意。
皇帝司马聃得报后,还想诏命大理寺追查失职的驿丞,不过尚书令褚歆随后向他禀奏,更化改制以来,中枢业已基本成型,但是地方刺史该罢的不罢,令出多门,州郡无所适从,出现驿丞失职的现象实属意料之中。
况且,大理寺卿蔡邵也禀奏,犯事的驿丞知道罪责难逃,早已闻风潜逃了。
司马聃无法,只好打消追查下去的念头,反而因射阳县令谢泉处置民乱有功,交代尚书省吏部行文嘉勉。
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闹腾了将近个把月,最终以任何人都没料到的结局宣告收场。
接下来该轮到谢家反击了。
量非君子,还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
恰巧东风又至,荆州那边遣人上缴户部两百万钱,粮米六十万石。没两天,扬州也缴存户部一百二十万钱,粮米一百五十万石。
安顿完毕后,喜笑颜开的户部尚书顾悦当即知会内史令张籍,让他派人前往国库拨钱。
眼见满满几马车铜钱从国库驰往宫中,张籍回身不停向顾悦道谢,又千叮咛万嘱咐,让顾悦务必将他的谢意转达给汉侯刘霄。
刘霄不知道张籍返回宫中后会对皇帝些什么,他此时早被大司马大将军桓温找了去。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大司马府。
桓温屋内只有三人在坐,大司马大将军桓温、门下省侍中桓冲和兵部尚书刘霄。
三人商议不知已有多少时辰,只听桓温开口道:“十四将军开府的事情,老夫看可以定下来了”。
“暂时还用不了这么多”,刘霄道,“依大汉时十三刺史部旧例,如今完全掌握在大晋手上的国土不过为益、荆、扬、交四州并司隶,余者徐州和凉州治下部分郡县残缺不全,要置,也只能置得七州将军,并水军的楼船将军”。
侍中桓冲寻思一阵,对刘霄之前的提议有了些不同看法,道,“各将军驻镇一方,开府是必须的,但是四征、四镇、四安将军这些称号,我以为应该改一改,使之名副其实”。
“喔?桓侍中以为如何改合适?”,刘霄颇有兴致问道。
“不若以州名定其号,十二州将军,并司隶校尉、楼船将军,同为三品”,桓冲答。
桓温听五弟这么一,喃喃念道:“益州将军、荆州将军、扬州将军……嗯,老夫以为妥当,如此一来,听其名号便知其职掌,可谓名副其实”。
“更化改制之前我也曾如此设想过,可后来权衡再三,还是用了四征、四镇、四安等名号。一则彼时能否恢复汉时十三刺史部的州郡区划尚在两可之间,二则也因官员品秩尚未出炉,朝野内外可能更习惯四征、四镇的称谓”。
等刘霄解释完,桓温随即把话接了过去,笑道:“如今我等做的就是大事,不开天辟地,也可谓更古未有,来些标新立异又有何妨?更化改制意在革新,哪有一步就能到位的?徐徐图之,怎么合理便怎么改”。
“还是世伯大气魄!”,刘霄笑了笑道,“如此,我再无异议”。
见开府和名号已达成一致,接下来桓温给了五弟桓冲一个眼色,桓冲便起身,取过一卷大大的舆图来。
舆图太大,长案上根本铺不开,刘霄和桓冲一齐动手,将那份舆图席地铺展开来。
等到舆图渐次露出全貌,刘霄才发现这是一幅水墨绘就的大汉十三刺史部疆域图,其上各州各郡界线分明,昔日大汉辽阔疆域一览无余。
桓温随即起身凑了过来,脱掉鞋履踩在舆图之上,来回几步似在用双脚丈量大汉疆土。
他的双脚最终停留在长安所在的方位,抬头仰面长叹:“江山,何日复此全貌!”。
“快了吧!”,刘霄有些动容,道,“只要我辈热血未冷,华夏子民血脉未尽,终我辈一生,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长度所言甚是,还需我等戮力同心”,桓冲跟着道。
桓温了头,一屁股坐在长安上面,手指向益州、荆州和扬州三地,谓刘霄道:“世侄看,以眼下大晋掌握的疆土来看,司隶位于关中,其背后,益、荆、扬三州从左至右雄踞腹地,交州又在益、荆、扬三州之后,扬州东北的徐州只有数郡,残破不全,而侨置的豫州实为扬州辖地,今后将不复存在”。
“凉州也只有安定、天水和武都三郡在我大晋手上”,侍中桓冲补充道。
随后意识到表述有些不妥,忙更正道:“哦,安定郡为长度封地,应称为汉国”。
刘霄知道桓温起这些肯定有他的用意,并不着急打断,于是对着桓冲笑了笑,表示对其刚才言语间的疏漏并不在意,然后扭头再看向桓温,静候他把话完。
果然,停未半刻,只听桓温又:“益、荆、扬三州,若以地域大论,占去眼下大晋治下疆土十之六七,撇开司隶不论,得上述三州者,可称得大晋之天下,世侄,你考虑过这一层没有?”。
“当然考虑过”,刘霄肯定答道,“没有过不去的事,就看怎么个分法”。
“怎么个分法?”,桓冲一愣,还不太明白刘霄的意思。
不过大司马大将军桓温倒对这句话的意思了然于胸,因为此前在长安时候,刘霄就曾当面跟他提到过“分利”一词,对刘霄这般做派,桓温已经见怪不怪了。
“世侄还是一如既往的爽快呀!”,桓温笑呵呵道。
“君子,坦荡以见信义”,刘霄依然如是回答。
“世侄这般行事风格,老夫最欣赏不过,背后不知少去多少不必要的猜忌”,桓温道,随之再问,“那么依你之见,这一回又该如何来分?”。
“荆州七郡,当然归世伯”,刘霄道,“扬州治下六郡及闽越,我要了”。
桓温不置可否了头,随后问:“那么益州呢?世侄打算如何安排?”。
“益州之地,侄以为桓谢皆不得染指,否则,朝廷万难同意,别的世家大族面前也交代不过去”,刘霄答的不带半含糊。
“是这么个道理”,侍中桓冲思索片刻后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那世侄属意谁去执掌益州?”,桓温跟着问。
“别的高门大族谁去都不行,忙来忙去,我们不能白费心思”,刘霄的语气分外坚定。
桓温的脸色这才一松,道:“我知世侄做事一向切中要害,最是有始有终。不错,益州谁家去都不行,既要让朝廷对你我放心,又要对当世大族逐步分解蚕食,以弱其势”。如今的桓温,起话来越来越不把刘霄当作外人了。
“我已有合适人选,不知世伯以为如何”,刘霄道。
“来听听”,桓温答。
“转任太学宫祭酒王猛为益州牧,除归降大晋的邓羌为益州将军,此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刘霄给出最终答案。
桓温很是有些意外,他没料到刘霄竟然想起这两个人来。
不过,这般安排连他也不得不称之为妙。
起先,在动议官制革新之初,本来要一并更改选官之法的,变中正选官为开科考取仕。
但随后终因阻力太大,开科取仕作罢。是以,王猛这个太学宫祭酒做得有其名而无其实,一直闲置着。
原本桓温举荐王猛为太学宫祭酒未必没有私心。入朝之后,他第一次召集阁会时候,便主张把太学宫置于门下省治下,究其根本用意,在于试图从源头上把紧取仕的阀门。
欲要为官,先拜桓门,就是这个意思。正好也可借此卸去吏部对官员选任的制约。
不过最终人算不如天算,开科取仕最终未能成行,桓温的如意算盘就此宣告落空。
要不是刘霄今日再次提起王猛这个人,桓温差将他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