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所料不错,桓温今日来找他还当真有事。
两人在雅间边吃边叙,桓温有意无意把那话题扯到谢泉遭到参劾一事上来。
时间过去将近大半个月,皇帝将弹劾的奏疏转到大理寺之后便再无后续消息。
起来大理寺卿蔡邵对尚书省多少有些不满,不久前,尚书省在未曾知会他一声的情况下,突然下敕罢了他手下的人。
这样做虽然在道理上得通,但尚书省行事未免太过咄咄逼人,貌似根本没把他这个从二品的大理寺卿放在眼里。
桓温在私底下听到些消息,是蔡邵表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却在加紧稽查谢泉的罪责,甚至刘霄和褚歆等人的头上也不是没查过。
据已经有了些眉目,毕竟事实就摆在那里,彻查起来并不困难。
人证物证在手,蔡邵有心借此发泄一下对尚书省的不满,但他却得不到御史中丞陶悦和刑部尚书司马恬的响应。
七品县令谢泉完全可以由大理寺单独审结,但一牵涉到三品以上大员,依新官制应由大理寺、御史兰台和刑部三司会审方可定案。
这也正是蔡邵迟迟未有动作的原因。
桓温把这条消息告诉刘霄的时候,刘霄当即大吃一惊。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雷霆手段,已经将此事大而化揭了过去,最多如皇帝不久前的那样,罢掉兄长谢泉的县令之职,等风头一过,再找个机会替他寻个好些的去处,如此这场风波便得以善了。
可没想到因为自己年少气盛,行事太过锋芒毕露,因节不周引出不的麻烦来。
“想想还是侄太过年轻,行事轻浮孟浪,到头来反倒让桓公替我操心!”,刘霄自责道。
“非世侄之过,实为人心难测呀!”,桓温笑道。
刘霄感觉今日的桓温分外善解人意,不似往常那般让人敬而远之,事有反常必为妖,他便怀疑起桓温告诉他这则消息的用意来。
“世伯,侄如今很是担心,既然人心难测,恐怕我兄长之事难得善罢”,刘霄换了个称谓,借势拉近他和桓温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又算得了什么!”,桓温提箸夹了块心送入口中,略作咀嚼后一口咽下道。
“运筹帷幄,我是不如世伯的”,刘霄将马屁拍了过去。
桓温斜斜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吱声。
刘霄只好再道:“世伯,眼下朝廷看上去一团和气,可人心未必如你我。更化改制,必定有人得利,有人受损,众口难调呀,侄也感到头疼不已!”。
“你总算找准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桓温接口道,“明里暗里的这些人,他们的矛头根本不在你谢家,也不在我桓家,谁损了他们的好处,他们便反对谁”。
“世伯此言一语中的”,刘霄当即便赞,随后又问,“然则,更化改制已经骑虎难下,退是不可能退的”。
“还记得你昔日在长安之言?”,桓温问道。
当日在长安刘霄过不少话,哪里分得清桓温问的是哪一句?
佯装思索片刻后,他便问起桓温具体所指。
“天下大族,侄都不曾放在眼里,唯有桓谢联手,则事无有不成!”,桓温模仿起刘霄话的口吻,倒也惟妙惟肖。
刘霄听罢一笑,面露几许惭色,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当日大胜归来,难免有几分自得,如今想来的确惭愧得紧,让世伯见笑”。
“老夫今日可不是来看世侄笑话的”,桓温端正神色道。
“那世伯的意思是……”,刘霄心试探起桓温的用意。
“杀鸡骇猴,再议迁都,拖不得!”,桓温道。
刘霄心中一凛,随之完全会意,一字一顿问道:“这只鸡,宰杀起来怕是很有些棘手,豫州和建康空虚呀,不得不防!”。
“所以需要你我齐心协力”,桓温趁热打铁道。
刘霄仔细权衡一阵,以为这么做至少在眼下对他并无迫在眉睫的坏处,于是抬头问桓温:“好是好,就是不知世伯心中是否有了定见?”。
“三管齐下,其中两者与世侄有莫大的关系”,桓温答道。
随后,他便一一详细道明原委。
其一,彻底解除苻坚这个祸患,以消除朝廷迁都长安的惧心,但是仅凭晋国一己之力,这个代价估计不会太,还要重新拾起联燕伐秦的大方略。其二,将郗家从青幽徐兖拔除出去,这需要征东将军桓豁移防豫州,且中军精锐四校必须回归北营,准备得越充分,发生动乱的可能性越。其三,尝试通过郗超这层关系对郗愔兄弟施加影响,如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最好不过。
刘霄这才算完全明白桓温的心意。
桓温两者与他有莫大的关系,这一则估计想让他再度出使燕国;这二则么,兵马调动就需要钱粮,既要剿灭苻坚,又要防备青幽徐兖,估计桓温还想找兵部要兵员。
出使燕国刘霄没有异议,毕竟有功于大晋;但是钱粮兵员,今岁来晋军征战不休,补充起来谈何容易?
建康的武库以及好几处敖仓差不多已经见底,军械的产出就那么多,而各州郡的赋税上缴还要等到年末。
这个时候即便兵部开口找户部要钱要粮,顾悦这个抠门抠到家的户部尚书也未必肯松口给。
如果敖仓真正被刮得个底朝天,万一要有个水旱灾,朝廷如何收得了场?
不过只惆怅了半刻,刘霄随即便有了主意。
朝廷拿不出钱粮,但是大晋却有地方拿得出来,比如富庶一方的荆州。
作为更化改制的第一步,眼下仅仅革新了官制,中枢的架子总算搭建起来,但地方上的州、郡、县依然处于过渡状态。
设想中的地方官制为州、郡、县三级体制,但事到如今仍有刺史、州牧并存,且全国的州郡区划在取得关中之后更为混乱。
这样一种状况,户部安能全盘掌握大晋所有辖地的钱、粮、户?
桓温在荆州苦心经营了十数年,直到现在,朝廷仍未诏任荆州牧,只任了毛穆之为安东将军镇抚荆州。
不是不想任下荆州牧,实为担心投鼠忌器,一不心触犯了桓温的利益。
其中的利害关系刘霄自然明白,他也知道接下来的革新会逐渐进入深水区,但是这些事情迟早得面对,躲是躲不过的。
把那前因后果想清楚之后,刘霄接着桓温方才的提议试探道:“世伯都是在替江山社稷着想,侄哪有不支持的?出使燕国,可以;要兵员,兵部也可配给;但是军械钱粮,恐怕只能另想办法”。
桓温估计就是这么个结局。户部的底细,他这位台阁首辅要是不知情的话那就当真见了怪了。
不过不等他答话,只听刘霄一叹道:“要起来,如今侄与世伯的根本,都在中枢呀!”。
刘霄这话好像在自言自语,不过桓温却听得好一阵纳闷,随后他便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刘霄,大有询问的意思。
刘霄看懂了桓温的目光,略为欠身道:“世伯,眼下大晋的事犹如一团乱麻,我们这些高居庙堂者要做的就是抽丝剥茧、化繁为简,中枢的革新基本到位,接下来该州郡了”。
“难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么?”,桓温还是不太明白。
“世伯与我之意殊途同归,但是达成目标的手段略有不同”,刘霄答道,“侄的意思是先正天下之名分,肃州郡之乱象,立中枢之权威”。
接着不等桓温再问,刘霄细细替他叙起言中未尽的意思。
所谓正天下之名分,即废除大晋侨置的州郡名号,恢复大汉冀、兖、青、徐、扬、荆、豫、凉、益、幽、并、交、司隶十三州的区划及名号,虽沦陷之地也不可免。
肃州郡之乱象的意思,在于正式下诏罢黜刺史名号,选配各州州牧和驻守各州的将军,彻底实现文武分置。
何谓立中枢权威?迁都,由户部牵头从州至县清查户籍,丈量田亩,厘清大晋全国税赋,充实国库以强军。
桓温听罢半晌无言,闷头饮茶不语。
许久之后,他似乎想透了其中关节,笑谓刘霄道:“端的世侄这份眼界心胸,当世不知有几人能与你比肩?你这个法子眼下看并非不可能,刺史不刺史的,放眼大晋也就剩下郗家了”。
“定要拔除之!”,刘霄笑道,“如果事得以成,则迁都一事随之可提上日程,接着便可坐实州郡革新,借此富国强军。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侄以为这天大的功勋定会让世伯流芳百世”。
“转眼数百年了,神州陆沉,难道这乱世,当真能结束在你我之手?”,桓温很是有些感慨。
“戡乱神州,自拔除郗家始!”,刘霄不失时机再道。
“嗯”,桓温了头,道,“了这么多,你我终归不谋而合。世侄呀,钱粮就不找你兵部要了,只要兵部给征东将军麾下定足编制员额,让其得以兼顾宋国、洛阳和豫州即可”。
“眼下征东将军麾下不过两军五营,的确有些少,请世伯放心,此事就交给侄吧”,刘霄当即应允道。
“还有,中军里头的各军各营,也要尽快把员额补齐呀!”,桓温再道。
“莫虎贲、羽林了,就是北军中侯麾下的三军五校至今仍未补齐,非我这个兵部尚书不愿为之,实在是朝廷拿不出钱粮来”,刘霄把手一摊,一脸苦相答道。
“我这个大司马大将军也早该想到这些事”,桓温道,“不要紧,从荆州支,从扬州再支,王述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刘霄一笑,道:“王吏部最是忠心体国了,得空侄过去吏部见他一见,一句话的事情”。
桓温放下心来,最后道了一句:“那就如此办吧,苻坚那厮的人头暂且寄存在他项上几日,拔除掉郗家,忙活完迁都的事情,国丧之期应已过去,大晋的军队也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