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高劲松没在基地食堂看见姚远,看来禁赛的处罚对姚远的打击并不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想想也是,要是没遇见这倒霉的事情,冠军的头衔再加最佳射手的荣誉,怎么也能让姚远今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一些,而且他人缘也不坏,球队也新换了教练班子,自己再努把力,即便不敢妄想主力的位置,至少也可以竞争替补的板凳,再隔三岔五地在联赛里露个面,凭姚远的能耐,一个赛季下来总能有点收获,那时节走也好留也好,至少能说上两句硬气话,不至于象现在这样讨好这讨好那。哎,都怪那黑心肠的裁判!不过,姚远自己也有责任,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楞小子,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呢?
因为替姚远感到不值和惋惜,高劲松自己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回了宿舍。
午休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午饭后他一般都会小睡一会儿,时间长短不定,即便是在奥运商场上班的时候,他也会抽空打个盹;重新踢上球之后,这更是成为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使是在新时代球队冲击甲B最艰难的时候,别人一天到晚都为最后的前途愁眉苦脸,他都能见缝插针地迷糊上一会儿。那段时间和他同住一屋的魏鸿林就曾经很羡慕地对他说:“你到底是胸有成竹哩,还是没心没肺?”他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归纳进哪一类人。胸有成竹?肯定不是。他也有苦恼得无法入睡的时候。老省队刚刚宣布解散那会儿,他就时常整宿整宿的睡不安稳,一会操心自己的将来,一会幻想着省体委能收回成命,要不就憧憬着他能被某家甲级俱乐部看上,还能有机会去继续自己的梦想。没心没肺?这就更加不是。他既不是球队教练也不是俱乐部经理,无论战术安排还是人员调度,哪样都轮不到他来操心,他不睡觉做什么,难道说和魏鸿林争论几句就能教球队顺利晋级?退一万步说,他连个主力都不是,只是个替补队员,他需要做的是就是让自己随时都有个好的状态,当教练指派他上场时,他立刻就能进入自己的角色,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和队友们一起争取让这场比赛有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或者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归纳成更加简单的一句话:要对得起俱乐部付给他的钱。
他当然不会把这话和魏鸿林说,也不可能把这话告诉别人,因为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要是别人曲解了他的意思,把他看成一个钻进钱眼里的人,他可是什么脸面都没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时半会还想不清楚,或者是因为在他潜意识里认为他原本就该这样做,或者是因为他周围的人都是在这样做。有时候他也会为自己这龌龊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他本该找个更堂皇的理由而且也一定能找到这样的理由,但是他不愿意,因为这确实是他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总不能连自己都欺哄吧?
所以他一般都用“习惯”这个词来为自己的午休做解释,大家也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当然也有人善意地告诉他,午睡并不是个好习惯,会让人感觉更加疲劳,精神无法集中,而且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这些都是报纸来看来的知识。他也不大在意。只要他自己觉得好就行了,和报纸什么相干呢?
但是今天中午他有些心烦意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他把电视打开,胡乱调换着电视频道,可没有一个他喜欢看的节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看下去的电视剧,可隔不了几分钟就插播好长的广告,更让他着急上火。末了他只好关了电视在写字台上翻找起来,希望能找本打发时间的书。在拉扯一本压在书堆下方的传记小说时,他的动作有点大,结果胳膊肘把书堆旁边的录象带给碰翻了,唏哩哗啦地掉了一地。
喝口凉水也会塞牙!
他愤怒地摔了门,跑去健身房练力量……
快四点时姚远找到了他,没事人一样和他说起了晚上进城去玩耍的事。
“不去!”
姚远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招惹他了,楞了半天才吭哧出声:“不是都说好了嘛?你怎么临时变卦呢?——我都应承人家了。”他抓过高劲松搭在椅子上的运动衫扔过来。“赶紧回去洗个澡收拾一下。说话就是她们下班的时间了——先去吃饭,罢了再去唱歌。都算我的!”
“不去。”高劲松接了衣服,顺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蹲到杠铃下面,用肩膀寻找着合适的吃力位置。
看他的态度比较坚决,姚远也有些急了:“我这可是在为你创造机会!”
“我把机会留给你了。”说完这话高劲松就再不理他。
姚远又气又恨地踅摸了他半天,最终放弃了劝说的想法,只好自己跑去和人解释。可高劲松又把他叫住。
高劲松扛着杠铃,默了半天,最终只是抱歉地说道:“改天吧,姚哥,今天是没心思。要不改天吧,改天有空了,我请你。”
姚远看了他一眼,沉默地点点头,撂下“小心点”就去了。
被姚远打搅了半天,高劲松也没了练下去的劲头,更重要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下午的焦躁烦闷并不是没有来由,而且也和姚远拉扯不上多少关系。
真正让他放不下的原因是姚远的那句话:主教练尤慎今天要回基地。而可以想见,尤指导回了基地之后一定会找他谈话,而这番谈话的内容将回决定他今后在球队里的位置。一想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很有可能将由这场谈话开始,他心里就充满了忐忑和期待。尤慎很看重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从乙级联赛结束之后尤慎还一直和他保持联系还有第一时间就把他招揽进武汉雅枫俱乐部这些事情来看,尤慎也对他充满了信心。这些都让他非常感激和自豪。但是看重并不等于重用,信心也不是信任,所以他对即将到来的谈话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事实上,从他刚刚从姚远那里听到消息,他就在为这次谈话做准备。而且他还认识到,即便是和姚远那番看似随意的相互喂球射门,也是他下意识中刻意做给尤慎看的事情——看,即便是您不在的时候,我依然没放低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事做得很糟糕,要是真落在尤慎眼里,说不定还会起到与他的意愿相反的效果。难道说他这些天在基地里的所作所为尤慎能不知道?他大冬天里在草都没一根的操场上练射门,不是讨好卖乖是什么?真要是被尤指导看见了……
好在没被尤指导看见。
一旦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念头,他就觉得他该对一片好心的姚远发火,这也让他没有继续练下去的心思。但是他现在还不能走出健身房。要是出门不巧撞见姚远还有那两个女子的话,大家都会很尴尬。他只好继续让杠铃压在肩膀上,喘着粗气深蹲,站起来,再深蹲,再站起来……
偌大的健身房里就只剩下单调的金属物撞击声和有规律的粗重呼吸。
晚饭时高劲松没看见姚远,估计这家伙已经进城去吃他那百吃不厌的武昌鱼了,然后开始是再找个地方展示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想想高劲松就有些佩服那两个女子,不知道她们怎么能够忍受他那金属摩擦一般的歌声,在高劲松看来,即便是被掐住脖子的鹅,兴许都比姚远叫得好听。
吃罢饭他在基地里转了转就回了宿舍。时间还早,这个时候电视里基本都是少儿节目,他就随便拿了本书坐到沙发里。《隆美尔传》,这是他最喜欢看的人物传记,这个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著名将军的故事让他很入迷。这本书他已经看过了许多遍,但是有空的时候总喜欢拿出来翻翻,也不特别挑拣章节,翻到哪里就从哪里看起,有时候他看得太入神,还会掩上书本默默地感慨一番。
他刚刚进入书本里所描述的世界,有节奏的敲门声就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里。
敲门的人是尤慎。
高劲松赶紧把主教练让进屋里,并且张罗着倒水泡茶。袋泡茶这东西他喝不习惯,白开水又没滋没味,所以他前几天进城时顺便买了二两好茶叶,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坐在沙发里的尤慎笑着看他跑来跑去地洗茶杯找开水,也没拦他,只是举了举手里燃着的烟卷,问道:“烟灰缸呢?”
高劲松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又是一通忙碌,最后才在那堆录象带下面找到了烟灰缸。现在是放假期间,基地里的工作人员也不是那么尽职尽责,照规矩每天上午都该有房间卫生打扫一般是三四天才有一次,还不认真细致。可没事不回家好好呆着的高劲松和姚远也不好和人家计较,所以时间稍微一长,屋子里就乱得有点教人看不过去。
尤慎招呼道:“你也坐。”就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你看我,把你喊来就再没过来看过你……”说着就笑笑,顿了顿,又说道,“怎么样?来了这么多天,都习惯吧?”
高劲松在床边坐了,听见教练这样问,赶紧说:“都习惯,都习惯。条件挺好……”
尤慎把还剩小半截的烟卷杵着玻璃烟灰缸掐灭,捻了捻手指,就端起了茶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夸了一句,“好茶叶!”就唏溜了一口,皱眉咂舌地说道,“怎么闻着那么香,喝着的味道好象不怎么样?”
这话高劲松不好回答。他总不能说主教练不识货吧?他只好笑笑不接话。
好在尤慎的注意里已经被桌上的两个镀金器皿吸引过去了。
“你在室内足球联赛上拿的奖品?”尤慎很好奇地拿过那两个小玩意,在手里掂了掂,还用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一脸古怪地问道:“陶瓷的?”
高劲松有点发窘。这赛事的组织者实在是太能干了,不知道这些家伙怎么想的,弄两个陶瓷也要镀层金,还真不如弄俩玻璃器皿合适,至少那东西看上去晶莹剔透,放在哪里看着都光鲜。
尤慎又点了一支烟,问道:“不错,虽然省上的联队没捞到什么东西,你拿回这两样东西,也算是为咱们俱乐部争了光。前几天吴总经理还提到这事,说是准备给你发点奖金。”他朝门外瞅了瞅,又加了一句,“还有姚远。”
还有姚远?高劲松有些发楞。但是他马上又为姚远感到高兴。这样看来俱乐部不但没有再处分姚远的意思,还会对他的禁赛有些补偿。
尤慎自顾自地说道:“当然还有对他的追加处罚。可能是停发三个月的工资和补助,也可能是停训半年,具体是个什么样的结果,要等俱乐部和他谈话之后才能决定。”他瞄了高劲松一眼,又耷拉下眼眉。“所以他的态度还有他对这件事的认识很重要。”
被尤慎前半截吓了一跳的高劲松立刻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俱乐部对姚远的处分也就是走走过场,说不定那个莫名其妙的奖金就能弥补姚远可能遭受的损失。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要是有可能,今天晚上他就会把尤指导的话转告给姚远,想来这个家伙应该知道到时候该怎么样去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冷不丁地又听尤慎问道:“听说你这回进的第一个球是远射打进的?”
“啊?”有点走神的高劲松支吾了两声才反应过来,“是的,是第一场比赛的下半时第四分钟,距离大约有二十多米,还隔了几个人……”他有点兴奋地说道。那粒进球连他自己都觉得很精彩,还是从双方四五个队员之间穿过去的,能在那样狭小的场地里从那么密集的人丛中打进一粒进球,即便有很大的运气运气成分,可依然让他感到颇有一些骄傲和自豪。
从高劲松连说带比划勾勒出的情形来看,尤慎也认为那粒进球很精彩,赞叹之余他不仅惋惜地说道:“要是有个录象就好了……”
高劲松也不禁有些泄气。是啊,要是有录象的话那该有多好,而且当时队上就有一台家用摄象机,可就是没人想过要把比赛进行录象,昆明的大街小巷倒是拍回来不少。
“我记得你在乙级联赛里进的第一个球也是远射打进的,”尤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喜欢用这种办法来……来这个……”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在心里斟酌着措辞。“你是不是喜欢用远射来证明……或者说是宣……”他觉得无论是“证明”还是“宣告”都不合适,但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无奈之下只好囫囵说道,“你是不是总喜欢用远射来表明你自己的状态?”
高劲松皱起眉头想了想,似乎没有这回事。乙级联赛里打进的那粒远射是因为他发现对手的守门员站位太靠前了,而且他在那样的距离射门能教对手措手不及,所以他选择了射门;这一回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候恰恰发现人丛之间有一个足够他射门的角度,所以想都没想便撩起了脚,而且室内足球的守门员一样可以参加进攻,他射门的时候对手的守门员甚至都没在他的视线里——球都打进了才发现那个家伙居然在他背后……
尤慎被高劲松的这一番描述逗得差点把一口茶水喷出来。
笑了一会,尤慎指着桌上的那些录象带问:“这些你都看过了?”
高劲松点点头。
尤慎拿起一盘带子看了看侧面的说明,又把那些录象带打量了几眼,疑惑地问道:“怎么全是咱们俱乐部的录象?”
“我刚来球队,什么都不熟悉,就先拿这些来看看。”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主要是想先熟悉队友们的情况,想看看每个人有什么习惯,万一以后有机会在比赛里配合,总比两眼一抹黑比较好。”当然,熟悉了这些人的跑动路线还有接传球习惯,在训练里也能有些默契,这样他融进球队技战术体系的时间就能相应地缩短。更重要的是,他想了解武汉雅枫的风格和惯用的战术——从目前看到的录象来看,这支球队喜欢的战术也是防守反击,就是说,他坐在替补席上的可能很大。
尤慎把那盘录象带放回了桌上,半晌才悠悠地说道:“看来你对我今天找你的谈话也是有准备的。”
高劲松没吱声。
“咱们队建队的时间不短,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属于第二级别的球队,偶尔升进第一级别,也很难站稳脚跟,最长的一次也只有两年。”尤慎在烟灰缸的边沿转着圈蹭掉了烟灰,又继续说道,“实力上的差距让球队在比赛里很难放手投入进攻,即使是在自己的主场,面对稍微强大一点的对手就显得蹑手蹑脚,也不敢压得太靠上,总是怕丢球——当然也就总是要丢球。”他望着高劲松笑了笑。高劲松也笑了。“这种情况很难改变,即便现在的球队里大部分球员都是最近两年从别的球队里转会过来的,但是传统和习惯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有恰当的人,需要俱乐部、教练还有球员一起努力……”
高劲松点点头。这一点他能理解。
“所以要想改变现在的球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这一回高劲松没有点头。这不是他这个刚刚加盟的球员能参与或者评价的事情。他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安静地坐着倾听。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工作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在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尤慎才慢悠悠地说道:“……要有耐心。”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从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见姚远替我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在办公室等他。”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 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