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全国五人制室内足球联赛悄无声息地在昆明拉开了帷幕,要不是决赛里那一场教人惊叹的暴力冲突,也许它还会悄无声息地收场,不过这桩让媒体兴奋了两三天的事件最终还是被淹没在欧洲杯预选赛那铺天盖地的新闻之中,就象是在风起浪涌的海水里扔进了一个小石子,虽然溅起几片水花,然而它转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没有这颗石子,也没有过这扔石子的人。
从滇池开完总结大会回来,湖北联队也解散了。他们原本就没想着要拿什么成绩,因此上被剥夺了冠军也就没有太多的惋惜。当然,这一趟昆明之行他们也不是全无收获,虽然因为追打裁判的缘故,姚远丢掉了他已经到手的金靴,但是金靴和金球这两项荣誉还是没能逃脱湖北联队的掌握,高劲松凭借着十二粒进球毫无争议地得到了金靴,然后又在金球奖的选票角逐中以微弱的优势击败了广州联队的队长,攉取了金球。于是这届联赛就有了一个让人觉得怪诞的事情,被取消了资格和成绩的湖北联队,竟然同时拥有了最佳球员和最佳射手,这就让那些编撰体育年鉴足球项目的人感到无比的困扰,最后干脆把集体的耻辱和个人的荣誉一块儿塞进去,把这个难题留给那些研究历史的人来自己判断。
高劲松自己也没觉察出两个奖项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变化,除了几个跑来观摩比赛想趁机拣点便宜货的俱乐部官员和他闲聊了几句之外,连个对他好奇的记者都没有看见。实际上,整个比赛期间就只有姚远出尽了风头,而高劲松三个字由头至尾就没在哪家报纸上出现过。高劲松用报纸把两座镀金的奖杯用报纸仔细地包裹起来,又找来两个空鞋盒,把它们仔细地收好。这是很有意义的纪念品,虽然分量不够成色也不足,可怎么说也是他第一次在全国性的比赛里得到的认可,而且这东西做工也不坏,摆到他在俱乐部基地的宿舍里,也是一种点缀。
可接下来该干什么呢?没有训练和比赛的日子可真是枯燥乏味。
他不想回省城,也不愿意回家,何英倒是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催他回省城,聚到一起热闹热闹,可别人都有大把需要忙碌的事情,谁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他们这两个幸运的家伙呀。他也在电话里使劲地邀约何英来昆明,可何英压根就没理这个茬。在何英看来,去昆明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再过个把月甲A甲B几十家俱乐部都得上海埂基地参加一年一度的冬训,要是现在就把昆明逛遍了,到冬训的时候又该干什么?难不成天天窝在海埂基地里发呆?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姚远给高劲松出了个主意:干脆俩人一起回武汉算了。
这主意不坏。基地里安静,吃喝不愁,住宿条件和大宾馆几乎没有差别,而且健身房什么的场所还是免费,要是实在无聊,就搭姚远的顺风车进市区里逛悠,闲下来两人说说话扯点闲篇,顺便听点雅枫俱乐部里的趣闻逸事,对以后的人事关系也能有点帮助。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好!就回武汉!
说干就干,两人立刻就订下了最近的航班,又买了许多云南当地的土特产,把四个大旅行包塞得满满腾腾。这是姚远的习惯,历来出远门,他都会给俱乐部里的熟人捎带上不少东西,这些不值几个钱的东西无疑为他带来了好名声,他这个显然是在雅枫俱乐部里混吃混喝的家伙之所以直到现在都能捞到一个合同,这些小物件肯定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回到基地高劲松就看到了姚远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凡是在俱乐部上班的,从管理基地日常事务的副总经理兼俱乐部办公室主任,到食堂里的大师傅,都有一份礼物,东西也不多,事实上大家也未必就看得上这些包装精美内容却乏善可陈的土特产,可别人的一番心意却不能随便推托拒绝,而且姚远还能说会道,这就更让人承他的情。靠着那些土特产,姚远甚至把健身房的钥匙都拿到了手里,要知道,在放假期间健身房通常都不会随时随地地开放,即便是俱乐部的队员要进去练力量,也得先找到工作人员,要是遇上人家不高兴,也许还得陪着小心说上一通好听话哩。
于是高劲松就又过上了那种单调的日子。上午在操场上慢跑些时间,然后去健身房里呼哧呼哧地出一身臭汗,回来洗个澡——这也是姚远的功劳,不知道他和办公室主任怎么嘀咕的,基地里的热水供应时间突然就改成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恰好和高劲松的锻炼时间合节合拍,不然他就只能冒着感冒发烧的危险去洗冷水澡——再看看电视或者看看书,就该吃午饭了。吃罢午饭睡个午觉,再看看电视,或者去健身房举举哑铃跑跑步,晃晃悠悠就吃晚饭。晚饭后就很难有个固定的日程安排,有时俩人一同塞进姚远那辆二手小车进城逛逛,在某家歌厅里听姚远狼哭鬼嚎一般地练美声,有时和姚远一起看看比赛录象,对某个有争议的进攻路线争个脸红脖子粗,并且用各种颜色的画笔把电视屏幕涂抹得乌烟瘴气,当然,更多的时候高劲松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看书——他实在忍受不了姚远糟糕的歌喉,也不愿意和这个马上就要禁赛一年的家伙讨论什么战术。
有时候他也会抄着手在基地里到处转转。
基地占地很大,但是平整出来的土地却不多,除却办公、住宿和接待这三栋楼房,就只有两块标准足球场地,然后围着这两块场地用炭渣泥土垫出了一大圈跑道。跑道的质量很过得去,即使是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一脚踩上去,软乎乎地很是教人舒服,要是静耳倾听,也许还能听到炭渣泥沙摩擦时发出的扑扑簌簌的细微响声。球场上的球门都没挂球网,漆了白漆的球门光秃秃的,一看就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走近了看才能发现,原来球门并不象远远看上去那样光鲜,不少地方的油漆历经风吹雨打早就脱落了,铁管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斑斑锈渍。两块球场过去就是一大片空地,除了几簇在寒冷中艰难挣扎的杂草,就只有靠着围墙边有一棵树干弯弯曲曲的不知名小树,树叶早就掉光了,不多的几根枝杈瑟缩地支楞着,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基地里总是很安静,经常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闲暇之余,高劲松偶尔也会逛到小镇上去走走。
基地所在的小镇——或者用“村”来称呼这个地方更合适——很小,事实上,小镇就只有一条街道,从街头走到街尾,即便高劲松刻意放慢了步子慢慢溜达,也不会超过五分钟。只要不是赶集的时候,街面上经常看不到几个人,一头一尾的两家杂货铺里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廉价的小玩意,有些摆到货架里的样品上还积满了灰尘。让他最感兴趣的是背街那家屠宰牲口的地方,他经常乐呵呵地站那里瞧别人杀猪,一看就是好半天,丝毫都不在意在地上肆意横流的脏水,也不顾忌各种难闻的气味还有那血腥的场面。这熟悉的场面和气味总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自己就曾经和何英一道从附近一家屠宰场里偷走了挂猪肝,自以为得计,兴兴头头地跑回去表功,结果刚回到家就被父母抓着朝死里打,末了自家老头子和何英的父亲领着屁股都肿了的何英哭哭啼啼地去给人家登门道歉,自己也因为这桩可耻的行窃未遂而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有时高劲松也很羡慕姚远,这家伙浑没把禁赛当作一回事,每天都在基地里到处串,时常把俱乐部办公室那几个女子逗得咯咯直笑,时不时还不辞辛劳地用自己的小车送她们去办点私事,当然,来回的汽油费都挂到了俱乐部头上,小车班的人也不太和他计较,实在看不下去时就笑骂他几句,但是油钱总还是要给他报销。
偶尔姚远来了兴致,也会跑来陪着高劲松跑几圈松活下筋骨,比如今天,他就很罕见地比高劲松来得还要早,而且看他全套运动装的齐整打扮,说明他不仅是过来应个景。
高劲松装模作样地抬头瞅瞅暖洋洋的日头,疑惑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想起来来跑步了?”他注意到姚远脚上球鞋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上来。
姚远已经跑了三四圈,额头上略略地见了些细汗,脸色也有些红润,一边原地踢腾,一边说道:“减肥!”又凑近了一些,小声说道,“内部消息,今天尤指导要来基地。”
高劲松惊愕得连眼睛都瞪圆了。
就为这?这也值得姚远这样大劲地折腾?
但是他马上就明白过来,笑着骂了姚远一句。这厮太能做戏了!
高劲松随便活动了几下有些发僵的胳膊腿,就和姚远跑到了一起。他随口问道:“你听谁说的尤指导今天到基地?”
“消息肯定可靠,要不我还不在被窝里呆着?这冷飕飕的劲……说不定我都感冒了。”姚远说着话,还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涕。看样子,他可能真的是感冒了。“我这还不是为了给新教练留个好印象?”
“你明年禁赛。”高劲松很不客气地把残酷的事实摆到了姚远的面前。要是换了别人,即便他当面提到这种事,也会用一种比较婉转的语气,但是他知道姚远不会在乎他怎么说。“你现在瞎折腾能有个什么用?”
“目光浅薄!”姚远毫不犹豫地给了高劲松一个中肯的评价。“明年是禁赛,但是这并不是说明年的合同也禁止啊,我还得为合同努力啊。只要尤指导觉得我好,俱乐部总不能不给他面子,要是尤指导觉得我这人还实在,到时候一高兴,说不定我就和你一样待遇了。再说了,还有后年的合同呢?还有大后年……”
高劲松笑起来,没搭姚远的话茬。
十多分钟的慢跑下来,两人身上都有热乎气,往常这个时候高劲松就会再做些压腿蹲身跳这样的简单运动,然后便去健身房里进行室内练习。他望望姚远,琢磨着是不是让姚远和自己一块儿过去。
“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再跑跑。”姚远坚持自己的想法。
看着姚远把一大兜皮球拽过来,高劲松实在不知道该和这家伙说什么好了,难道他就准备在这光秃秃的操场上练射门?问题是,他不把球网挂起来又怎么练射门?
“一起么?”姚远把皮球都给抖搂出来,滚得满地都是,临了还象变戏法一样拉出一卷球网。
高劲松都被他这事给逗乐了。这家伙还真想练射门呀!不行,他不能再和这家伙兜搭下去了,要是被尤慎看见,表扬话未必能听见,臭骂一通倒很有可能——这种情况下在硬土上练射门伤不伤的是一回事,关键是这种练习丁点作用都没有,只能算是一种热身。
“搭把手,帮我把网挂上,然后你去继续跳你的健美操。”姚远已经拎着球网奔球门去了。
“滚!”
骂归骂,高劲松还是跟过去帮忙——横梁太高,无论是他还是姚远都不可能一个人把网挂上去,高劲松只好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话,一边让姚远骑在他脖子上去挂网。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在联赛进行期间,这种事情都是由工作人员来做,不过现在就只能这样了,谁让基地里就他们两个球员哩。
姚远陪着笑脸说:“晚上我请客,咱们去蓬莱居——我还叫了办公室的小任和小黄。”他朝高劲松眨眨眼,“小黄挺关心你,就差找我打问你的生辰八字了。”
“谁?”高劲松闹不清楚姚远说的“小黄”到底是谁,在他看来,基地办公大楼里那几个女子长得好象都是一个模样,高矮胖瘦都差不多。他不很确定地问,“是不是穿件黄色高领毛衣那个?”
“穿黄毛衣的是小张!你当穿件黄色的衣服就得姓‘黄’?!是外联部那个高个子女子!笑起来左边脸上有个酒窝的!”一边说,姚远还在自己的脸上相应位置指了指,好让高劲松有个直观的印象。“你瞧我干什么?我他娘的脸上又没酒窝!”
高劲松咧咧嘴。看着远处的皮球,他忽然有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主意。“咱们互相喂球射门,不然这网子就白挂了。”十多天没摸皮球,他觉得自己的球感似乎有些生疏,正好借这个机会练练脚,找找感觉。再过三五天球队就要集中了,正式训练开始之前他得先把自己状态调整出来,争取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教练赏识他和队友信任他可是两码事。
好主意!姚远立时便同意了,并且自告奋勇地先去充当喂球的人。
正象在室内足球联赛里看见的那样,姚远不是一个技术全面的前锋,他给高劲松喂过来的皮球几乎没有一回能让高劲松射门时舒服过,不是太高就是太低,即便高劲松能高接低挡地停住皮球,却几乎都要再经过一两次调整才能做出动作射门,或者干脆就偏得没边没沿,让高劲松连追赶的想法都没有。
换到高劲松喂球时,姚远立刻就大开了眼界。
高劲松并不象他那样把皮球摆着一排挨个喂过来,而是在把皮球从球网里捞出来时就没大注意把它们摆放到一起,虽然都集中在球门一侧,但是远远近近到处都是,高劲松就来回奔跑着把它们踢过来——大部分皮球都能很轻松地递到教姚远感觉很舒服的射门位置,甚至还让他表演了一回凌空射门。姚远知道,要是在真正的比赛里,要是这是真正的草坪,他绝对能保证这十多次射门里一定能有好几个精彩的进球,就象在室内足球联赛里那样,高劲松和他之间点对点地组织进攻,然后在顷刻间便教对手土崩瓦解……
可惜啊,他已经被禁赛了,不然的话,说不定他姚远也能成为一个人物。
他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任由高劲松传过来的皮球砸到他身上。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随着那声叹息被抽掉了,只剩下胸膛里郁结的那股子闷气——那个该死的裁判,那个瞎眼的家伙,那个昧了良心的混帐……他毁了我!他毁了我。他毁了我……
“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一会儿。”姚远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甚至都没看高劲松一眼,就脚步蹒跚地向宿舍走去。
高劲松唆着嘴唇望着姚远的背影出了半天神,默默地吁了一口气,慢慢地捞起了一个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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