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城远郊,刚刚还充斥着刀光剑影的这一片土地终于恢复了平静。
虽然天色还不甚明亮,雾气还没完全散去,虽然周围还横着上百具死尸,风里的腥味也越来越重,但姜城和鲁小胖等人还是尽量放松着身体,坐倒在了地上,即便被还没凝固的血浆弄脏了衣甲也全不在意。
刚刚从十几个北蛮武者的围攻下逃出生天,让这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到生死危机的少年们变得更加成熟了一些。
至少现在,他们懂得了畏惧。
懂得畏惧是好事,这可以让人活的更长久一些。李云溪在心里暗暗想着。
作为队长,她在最危急的关头赶到,带着同伴们击杀了所有北蛮游骑,这个时候本应是她安抚队员,增进团队凝聚力的好机会,但直到此时还没来得及换上皮甲的少女却蹲在地上,神色紧张的看着面前一个小小的人儿。
那是一个三岁多点的女孩儿,乌黑油亮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两个冲天的小辫,在辫梢用红线系了两个俏皮的蝴蝶结。女孩穿着普通人家常见的那种花布小衣,叉着两腿坐在地上,还用一个蚕宝宝似的手指点着都起的小嘴。
孩子胖乎乎的小身体看上去就像过年时家里贴的大头娃娃年画似的,前提是如果不去看她的眼睛的话。
在姜城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一群唐国的难民已经被杀,铺满了地面的尸堆里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女孩儿。从那时起,她那乌熘熘的眼睛里就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仇恨和愤怒,即使在被姜城救下以后,女孩依然用她仇恨的目光隔着遥远的战场,不错神的盯着巴图。
但现在,巴图不见了,女孩眼睛里的仇恨和愤怒也不见了。如果她惊慌害怕或者大哭大闹,那么李云溪和少年们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偏偏这个孩子就那么安静的坐着,仿佛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旁若无人的盯着不远处尸堆中的某一个地方勐看。
这样的画面你能想象吗?
初初破晓的平原上,寂静的只能听到微弱的风声,暗澹的晨曦里,一个三岁大小的女孩穿着红底花衣坐在草地上,四周是死状凄惨的尸体和漫过鞋底的血泊。
女孩不谙世事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到害怕,而是用一副好奇、疑惑、以及带着一点点高兴的神情看着屠宰场一般的零散尸块,那个样子就像是在聚精会神的寻找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任凭李云溪她们如何去哄,女孩也置若罔闻。
只是,那乱糟糟的,连成年人都不敢多看的尸堆里,究竟有什么吸引着她?
鲁小胖很喜欢小孩,从小就是他们那地方的孩子王,无论是谁受了欺负都喜欢去找他帮忙,在他粗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他很喜欢这个孩子,要不是姜城施展幻术时不用在一线搏杀,鲁小胖当时就想让这孩子坐在自己的马上。
但此刻,看着这诡异的场面,连一向热血大胆的鲁小胖也不禁遍体生寒。他的目光不断在女孩和李云溪的身上打转,终于忍不住艰难的道:“队长,这小孩……是不是被吓傻了?”
正在仔细打量女孩的李云溪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才傻了,你看她眼神凝聚,目光明亮,哪个傻子像她这样?”
“那为什么我们叫她,她理也不理?”
“也许……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一直吸引着她吧。”李云溪不确定的说着,眼神再一次不由自主的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去,入眼处却依旧是那一堆凌乱的尸体。
莫非……是那堆尸体里有什么东西?
李云溪狐疑的想着,却也不禁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浑身都不太得劲儿。
最初她以为是小女孩舍不得妈妈,但随后就发现她盯着的地方并不是她妈妈死去的地方。那个女人被破开了肚子,肠子和内脏洒了一地,圆睁着眼睛孤独的侧躺在地上,血水已经凝固,在她周围的地面上呈现一片酱紫的褐色。
但她的女儿却把全部的目光投注在离她尸体更远一些的地方。
“死了这么多人,这里阴气太重,”鲁小胖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着说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过,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们村的二虎子就是小时候跑到坟岗子里招惹了鬼神,回来后也得了离魂症,谁叫也听不见,直过了大半年才慢慢好了。”
“姜城,你是玩幻术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最在行,有没有发现附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鲁小胖虽然对姜城的幻术一向表现的不屑一顾,但内心里还是对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存着一些敬畏,到了这时下意识的就去向姜城求助。
姜城苦笑一声,自嘲的道:“我这是幻术,不是以前大能们使用的妖术。听说千万年前登峰造极的妖术可以招魂御鬼,可那也仅仅是传说而已,就算真的有妖族在这里,能不能做到还是两说。我?”姜城一脸无奈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他摇了摇头,愁眉苦脸的看着神情诡异的女孩,对李云溪道:“队长,小胖说的也有道理,虽然咱们弄不清楚原因,但这里怎么说也是这孩子母亲的丧命之处,依我看,不如还是早些离开吧。”
姜城说着,把目光投到远处的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入眼处却只看到破裂的衣衫里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和向两边翻开的苍白伤口。在夏季的暑气里,已经有一些长着绿色复眼的苍蝇嗡嗡的在女人的身体里爬进爬出,寻找着适合产卵的地方。
想着差一点自己和这些兄弟们就会死在这里,和不远处那些唐国的难民躺在一处,成为这些蛆虫的养分,姜城忍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翻身站起用力拍着手掌大声道:“休息够了吧?休息够了的话就赶紧起来,跟我把这些尸体处理一下,然后咱们马上离开。”
军人的使命就是保家卫国,对于白狐的少年们来说,面前惨死的这些百姓都是他们保护的对象。在战场上,他们都见惯了敌人或者战友的死亡,但那时候除了悲痛和愤怒并不会有太多的其他的感觉,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也是大多数战士的归宿。
他们在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有了这样的准备。
在这样的乱世中,选择这个职业往往就意味着终生。
但现在,看着这些死不瞑目的平民百姓,一种自责和内疚却在少年们的心里悄然蔓延。如果他们能早来一些,也许这些人就不用去死。他们不是战士,他们手无寸铁,他们也从没有选择要来到战场,他们本不该面对这样的命运,本不该面对这样的残忍。
但这战争却比天灾还要无情,它就像一头脱缰的凶兽,跑到哪里就把死亡带到哪里,从来都不给人选择的机会。
保家,然后卫国,看着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再看看尸堆里那些相互遮掩,至死也要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老少,一种异常沉重的负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压在了每个少年的心头。
那种负担,叫做使命。
陈凤章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少年们正在收敛着尸体,想要把它们堆在一起烧成灰尽。由于大雾和光线的原因,发生在远处的那场狙杀巴图的战斗并没有被人看见,就算现在也没人注意到陈凤章的到来。
李云溪还在尝试着与那个小女孩进行沟通,姜城他们则来来回回的拖曳着尸体。
对于白狐小队的少年们来说,陈凤章一直都是一个游离于整个团队之外的存在,他总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消失,而后又在所有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再悠然的出现,你怎么能够指望那些锐气正盛的少年把这样一个偷懒耍滑的人放在眼里?
有些天赋的年轻人总是容易骄傲而盲目,他们习惯于夸大自己的功劳而忽视别人的作用,更何况陈凤章本就有意隐瞒,所以在这群天赋不错的少年心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凭借裙带关系混到白狐里蹭军功的废物。
也许姜城已经起了疑心,但本能却让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哪怕已经有很多明显的蛛丝马迹摆在了面前,但那又怎样,谁让他拐走了自己的女神?
你看,很多所谓的盲目,其实都是自主选择的结果。
陈凤章没有去找李云溪,反而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那里正是离那些尸体稍远一些的地方,也是小女孩一直在看着的地方。
“你怎么还在这里?”
逐渐开始明亮的晨曦中,陈凤章面向小女孩的方向远远站定,突然转过头去对着右边的一片空旷问道。
这里才是问题的答桉,姜城他们看不到,但陈凤章却在看到女孩异常表现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