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人们经常用这八个字来形容一种令人绝望的悲惨场景。
陈凤章以前也不止一次的听旁人提起过这几个字,但脑子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应该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即便在万花楼里他已经见过了曲婉晴,也看到在进行搜魂时,曲婉晴伤心流泪的样子。但很不厚道的说,当时的情景与现在比起来,此刻正站在陈凤章右边的这个女子给他带来的震撼,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的曲婉晴。
毕竟,子女的爱远不如父母来的那样厚重、深沉、无可比拟。
不然的话,为什么大家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为什么大家都说妻离子散,你听谁说过妻离父母散的?
所有人都看不见,但在陈凤章的眼中,他的右边正站着这么一位可怜的母亲。她的尸体正躺在冷硬的土地上,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一道孤魂,而且,在越来越盛的阳光下正在变得越来越澹。
她居然没有跟其他的那些魂魄一起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而是凭着一股执念留在了这里,哪怕等待她的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你怎么还在这里?”陈凤章看着这个执着的年轻女子,充满怜悯的问道。
在这个战乱的时代,为了血脉的延续人们大都选择尽早成家生子,作为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这个女子可能还不到二十岁。她身材不够苗条,脸蛋也不够漂亮,穿着与小孩同样的、土里土气的花布单衣,露出一双农家常见的粗手大脚。
女子的双手握在一起,十根手指不断的相互绞缠,她微微句偻着背部,面色紧张的看着远处的女孩,一副胆小怕事、谦卑谨慎的样子,既想上前却又不敢过去。
她的容貌气质都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就是那双满含着泪水的眼睛,却给陈凤章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不舍和担心,除了这两种异常分明的感情,陈凤章从这个女子的眼里再也读不出其他任何的东西。
他见过的人很多,经过的事也很多,他见过很多目光清澈的人,也见过更多眼神复杂的人,但陈凤章从来没有想到,仅仅是这两种最单纯的感情,当它被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竟然能让一个人的眼神变得如此令人感动。
对离别的不舍,对离别后的担心,这两种情绪充满了女子的眼睛,不断在盈眶的泪水里浮沉,仿佛随时都会随着接连落下的泪珠子流出来似的,而这两种感情的出现无疑都是因为远处的那个女孩。
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已经把全部的心神都牢牢系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她忘记了死亡,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痛苦,她和那些出身高贵或低贱,家境富裕或贫穷,容貌美丽或丑陋的母亲们一样,在孩子的面前,她们只有一个单纯的身份。
而这个身份,值得所有人尊敬。
“你是谁?”女子正在全神贯注的望着自己的孩子,连陈凤章的到来都没有发现,直到听到了他的问话才受惊似的收回了目光,有些怯懦的问道。
“我是来救你们的人,我是唐国的军人。”陈凤章的语气更加和蔼了,他微笑着,在渐明的晨光里像一个早起相遇的邻家少年一般,温和的道:“害死你的那个蛮人已经被我杀了,你不要害怕。”
或许是少年的笑容太过温暖,也或许是这个普通的农妇太过单纯,总之,当陈凤章说完以后,女子没有丝毫怀疑便跪在了陈凤章的脚前,连连叩谢着道:“恩公,多谢恩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女子的言辞很单调,反反复复只有那么两句,但看着她跪在身前,不停磕头称谢的样子,陈凤章的心里却有些发酸。这女子只不过是一道魂魄,她在天亮前就已经死了,跟她一起死的还有她那上百个同乡。
自己身为军人,吃的是她们纳的粮,用的是她们交的赋,却终究没能救得了她们,但她上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埋怨,而是感谢。
这让本就有些自责的陈凤章,更是感到了内心的不安。
谁说好人越来越少,谁说现在恶人当道?
这就是唐国的百姓,他们质朴而善良,他们要的很少,但他们回报的却很多。这是一个惯于付出的民族,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即便这个民族里也会出现杜擎天那样的畜生,也会出现忘恩负义的混蛋,但只要细心挑拣,总不能让那几粒老鼠屎坏了这一锅好汤。
“大嫂,你快起来,没能及时赶到我们已经很内疚了,你再这样让我们脸往哪搁?”
“不,俺不起来。俺男人也是当兵的,当兵的也不是万能的,是俺们运气不好撞上了蛮人,这事情怪不得你们。”女人依然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倔强的道:“再说,你们救了小豆子,就相当于救了俺们全家。只是……俺不在了,以后,俺家小豆子咋办呀……”女人说着说着,又把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女儿,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陈凤章很想把农妇扶起来,但他还没修炼到能搀扶魂魄的地步。从来都胸有成竹的少年,这一次却在一个普通的农妇面前手足无措起来,他苦笑着道:“大嫂,既然我们救了小豆子,自然会管她,说什么也不能把她扔在这荒野上吧?”
女子瞬间停住了哭声,抬起头道:“真的?”
“真的,你跟我说,你男人在哪个地方当兵,叫什么名字,我一定把小豆子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他……他也已经死了。”女人的鼻子抽了几抽,又要开始哭泣。
“呃……既然这样,”陈凤章最头疼的就是爱哭的女人,急忙说道:“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小豆子交给我。”
“你,你真的愿意帮俺照顾小豆子?”女人抽抽噎噎的道,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犹豫和不舍,但凡有一线可能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交到别人手上。
“你先站起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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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不,俺起来了你耍赖咋办?”
“我……”陈凤章无语的挑了挑眉梢:“我保证一定管她,把她带到王都,教她读书写字,养她长大成人,再给她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出嫁。这总行了吧?”陈凤章已经预感到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明明孩子是姜城他们救的,自己跑过来凑什么热闹?
“真的?去王都?你有这么大本事?”女人狐疑的打量了一下陈凤章,目光特别在他脏兮兮的黑袍上那几个破洞和补丁的地方停了停,然后小声的说道:“看起来不像啊。咋感觉还没俺家过的好呢?”
“……”陈凤章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抽搐,强行压下转身就走的冲动,没好气的道:“你到底起不起来,再不起来我真不管了。”
“哎,哎,俺这就起来,这就起来,你可千万不能走哇,你走了俺家小豆子咋办?”女子看陈凤章作势要走,马上利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衣袖擦了擦根本没有实质的泪水,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抹狡猾的笑容。
陈凤章早就看出了女人朴实外表下的那一丝狡猾,但这种狡猾却是出于对她女儿的担忧,是以非但没有惹来陈凤章的厌恶,反而心下更是恻然。
他看着又把目光投注在女儿身上的农妇,轻声的问道:“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呢?你这样孱弱的魂魄是不能久留在人世的,等下太阳出来了,你想走可就走不成了。一旦魂飞魄散,就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俺,俺还是舍不得小豆子。”女子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澹,陈凤章能够想象得到她此刻一定如同烈火焚身,可她却一无所觉一般只是呆呆的看着女孩,头也不回的说道。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过去呢?”
“不去了,”女子又擦了把眼睛,不好意思的道:“俺这副样子,离得近了怕吓坏了她——俺总觉得她能看得见俺。”
“小豆子……是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样,”陈凤章也抬眼仔细的看着那个还在不断向这边张望的女孩,缓缓的道:“她的灵魂比一般人更加敏锐,也更加凝实,能察觉很多别人无法察觉的事情。”
陈凤章收回目光,向女人道:“她确实能够感觉到你的存在,但也仅此而已,以她现在的水平还看不到你的样子。”
“那,俺吓不着她?”女人惊喜的问道。
“吓不着。你可以过去再抱抱她。”
女人闻言连忙向那边走去,但只迈出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勉强的笑道:“算了,既然她也看不着俺,过去了也没用。一会儿日头出来了,俺就不在了,到时候她又要难过一次,还不如俺就在这远远的看她一会儿。”
虽然这样说着,但女人双手绞缠的力度更大了,她微躬着身子,可怜兮兮的站在旷野中,被风吹乱的头发像乱麻一样披散在脸上,但那双眼睛里的渴望和挣扎却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陈凤章迟疑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我可以让她看见你,就像你还活着一样。我还可以给你们三十息的时间告别,但是你要答应我,见完以后你就去你该去的地方,转世投胎,不要再留在这里。”
看着女子狂奔而去的背影,陈凤章苦笑着喃喃道:“才刚答应了白叔不随便使用妖术,这次少爷我又要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