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Rob的房间,我有些怅然若失,在那个阴郁的房间里,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了。
不知不觉,随着脚步,我走到了演出厅的正厅。万人规模的大会场,工作人员正辛辛苦苦布置着舞台,检查各个流程。而看起来眼熟的那个偶像组合,也在舞台上挥洒着汗水排练。我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为了调整思绪。
空空坐在我的前面,仍旧是无视一切规则的端坐在前排的靠背上。看到她,我一次又一次的感慨,幸好没有带绳绳来。
Rob干的勾当,无非是联系有权有势,或者像我这样有利用价值的人,和经他手的艺人、偶像、学生搭上线,然后各取所需。他是每个时代都有的,最恶心的中间人。
正如我推测的那样,友良也是这样的人。不借助什么,就很难爬到高处的世间人情,葬送了多少人的梦想。这样为人的圆滑之道我也非常深谙,否则,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为知晓了这些事情而长吁短叹。
Rob看穿了我的大部分目的,却没有视我为眼中钉,否则也不会和我说那些话了。我猜,他是想改变,却没有改变成功的人,沉沦了而忘掉了为人之善的人。
——“刚刚那个拉皮条的音乐人很厉害吗?”空空问我。
真奇怪,身为音乐之神,却要问我这样凡人的见解,我点头表示的确如此。空空用鼻音轻轻哼了哼,非常随意的点评了几句。
“呵,也难怪,流行乐从来都不是高雅的。”
空空的话,让我突然明白Rob为何是厉害的音乐人。既有老奸巨猾的阴暗人性,也有货真价实的音乐才能和追求……这种人,实在是太恶心了。更恶心的是,我觉得自己和他有相似之处。
空空看穿了我的心思,少有的流露关心:“别自我厌恶,你不会变成那样的。”
正是如此,Rob大概也在我身上看到了些相似之处,因而才对我说了那种话。他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诫我而不希望我走上那种恶心的路吗?但我却没有这份自信。
“为什么能断言呢……”
“因为有个会哭着拽你回来的小家伙。”
我想起来了,手腕上的绳子并非装饰。
再有就是,至此——事情已经基本搞清楚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空空——“未能诞生的孩子,也会成为怨灵吗?”
“如你所想,你家门外的,就是那个歌手葬送掉的孩子。”
刚出电梯,门外那团仍旧盘踞的恶意,便向我抖动了起来,此时的我一丝一毫对它的反感也感觉不到了。我刚从比它还要让人阴郁的地方回来,而且,我为它感到了深刻无比的悲哀。打开自己家门,房内的三人正聚在电脑前。
“哥哥欢迎回来,我们在看你写的乐评呢,哈哈哈好有趣,把歌手比喻成忘记长出水分的大萝卜什么的,好贴切呢。”
“葵……”
“嗯?哥哥愁眉苦脸的,要喝茶吗?我去泡。”
我摇摇头,示意不用管我。先进了自己房间把这套闷得慌的衣服换了下来——对了,绳绳呢?我没发现那个显眼的小丫头,我马上粗暴的将脱到一半的衣服丢开,走出了房间,在家里搜寻起来。
房间全跑遍了,我回到客厅,阳台,电视——都没有。但万幸的是,和我心中弥漫的不安不同,我见到了绳绳,确确实实的,见到了她。
绳绳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后面的角落里,非常不显眼,以至于我看漏了许多次。见到她后我安心的松了一口气,有种心里的石头落地的感觉。绳绳一言不发,将头深深的埋着。
“绳绳。”
她轻轻抬起头,冷清的视线与我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仅仅是能看见这小家伙,刚刚经历的难过都能烟消云散了。
“文安。”
明明只不过暂别了几个小时,却仿佛隔了漫长无比的岁月。我们没有再用任何言语编织对话,一个对望也就足够。她缓缓站起了身,一手拨开遮住视线的黑发,一手轻轻拍展衣裳的皱褶。
我离开了这沙发和墙壁的的狭隘罅隙,绳绳走在我旁边。
“完好无损的还给你。”沙发上,空空用食指向我点点头。
“谢谢。”说完,绳绳转向我,样子已和平常无异了:“文安安,弄明白了吗?”
“弄明白了。”
接下来,就该去和当事人聊聊了。空空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概是没办法再让绳绳回避了。我敲了敲依然围着电脑的女生房门,她们一齐看着我,让我心头划过愁绪。
活着就避免不了直面现实,必须要道出的真实则是最惨淡的现实之一。
“我去见了Rob。”
我的话,让友良猛的发抖了一下,纵然她的脸上写满了羞耻、痛苦、挣扎的纠葛,可仍透出坚强。面对这样的面孔,我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她一丝一毫。
“……对不起,请让我们单独谈谈。”
“好吧。”
“……好,我们就在外面。”
这来自泫然欲泣的友人的劝语,葵和李月遥都犹豫着同意了。直到如今,我才深刻的知晓,她们都是懂事而有一颗包容心的友善之人。或许是一贯以来,我会打交道的人都太过污浊,以至于连我都忘了,世间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擦肩而过时,我尽力不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是将要在他人的伤口上撒一把盐时的愁容。
她们离开房间,绳绳比往常更缓慢的步子,透着自己的犹豫。我关上房间的门,示意绳绳不用离开也没关系,她就此留了下来。我走到窗旁抱手靠墙,面向正坐在床铺边缘颤抖的友良。
“首先,对不起,探究了你的隐私……其次,我不会把那些悲剧拿去哗众取宠,我只是个‘音乐’评论家,不是三教九流的媒体。”
“……我,很脏对吧。”友良连我的眼睛也不敢看。
“我没办法否认,但——”我接着说:“干净的人是少数。”
“Rob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吗?”
好不容易有点血色,变回人应有模样的友良,如今却被名为战栗的情绪,又一次折磨。
“细节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听好了,我不是来对你冷嘲热讽的,若非如此我早就让妹妹她们远离你了。”
我吞了口口水润润干燥的喉头,构思了几秒,继续说——
“会走到那一步的,在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迷失在虚荣心里披着漂亮女人皮囊的俗物,还有一种,则是为实现遥不可及的理想,而不得不玷污理想的俗物。”
我的话音刚落,友良就哭了起来,但言语是怎么说也说不尽的。
“说实话,你作为歌手真的没什么才能,我听了几首,你的调有微弱的偏离,对于节奏的把握也不好,音域和嗓音其实真的没什么亮点……没有后期的话就只是KTV级别的高水准吧。”
她哭的更厉害了,而且还像是要吃人一样,用浑浊而满是血丝的眼睛瞪我。
“但——那种浓郁的学院派唱腔,说明你非常认真的学了歌唱,情感表达也很好,一丝一毫间都听得出努力,虽然结果乏善可陈,但才能不足的你.asxs.是非常低的……能达到这个结果,已经说明你是我所说的第二种人了。”
“呃……可,俗物……又是什么啊?”她呆愣的,断断续续的挤出声音。
“活在世间的人都是俗物,别在意。”
仿佛被空格键暂停的视频,又一次按下空格般,呆住的友良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清楚那么一件事:努力而一无所获,在这世间最常见不过。因而高位的人才掘出了“捷径”来售卖,正如之前告诉友良的那样,我批判第一种人,我憎恶提供捷径的那些被下半身支配的俗物。
但同样俗不可耐的我,在亲眼见到了为自己所作所为,羞愧到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并且的确努力过的人后,实在无法连她也痛骂一顿。
“或许你父母早逝,除了理想外一无所有,但年纪尚小,除了依仗恶心的有钱人以外就没有生路,只能借由他们居高临下的举手之劳才得以生存——我不想听你悲情的故事,所以别对我哭诉。”
打死我也不想听谁对我讲这种可怜巴巴的故事。毕竟,连我这样的人生,都没对谁哭诉抱怨过啊。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丢给了她,同时呵退门外被哭声吸引过来的小姑娘们。
“别哭了!人生还没结束!”
或许是被弥漫于心的怒气沾染到,我没忍住吼了出来。
“我都帮你到这份上了,你也像样点啊!等把事情全部解决了重头再来就好,我已经帮你铺好路了!”
我的呵斥起效了,友良的哭声停了下来,她吸着鼻子抹眼泪。
“听了后面的事情也别哭。”我继续说。
“……是。”
“缠着你的,是被你堕掉的胎儿。”
——我见到了灵魂发出碎裂声响时,会是什么样的。
友良木讷的脸上,再没有了半点血红的温润颜色,煞白也不足以形容。若说绝望是白色,那她的面容间,就是来自地狱尽头,万亿受刑者的呐喊而出的绝望。
她从床边滑落瘫倒在地,颤抖已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用尽全力抓住肩膀的手指,尖锐的指甲切破肌肤,嵌入血肉。那双甚至要用丑陋来形容的双眼,没有悲伤,没有羞愧,没有痛苦——只有虚无。
我扳开她自残的手,抓住她的肩膀,自己也低身面对着那苦不堪言到无法形容的悲惨面孔前。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坚信着一件事。为此,我要让她去面对那属于她的扭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充满了肺部,然后,声带仿佛要随之撕裂一般,我嘶声力竭的呐喊。
——“不要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