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奋力呐喊的话音消失了,我的喉咙开始发痛,而友良的眼眸里,也总算恢复了一些身为人类应有的光泽。
“别绝望。”我又重复一遍,这一次说的无比坚定。
“我怎么能不绝望啊!”她死命的抓着我的衣领,近乎癫狂的摇着头。
即便她的脸色非常让人胆寒,但我绝不能露怯,否则什么都帮不到她。
——“你的孩子,不是来害你的。”我一字一句告诉她。
“……”友良的手停了下来。
“相信我,也相信你的愧疚,愧疚到甚至愿意舍弃名利,诚心诚意去出家的你,相信你自己的愧疚吧。”
在听说友良真的想要出家时,我就隐约察觉到她藏着什么亏心事了。曾几何时,我那位还在家的爸爸曾对新闻里,那些炒作要出家的人嗤之以鼻的说——“想当和尚的人都是悄悄去当的。”
若是还算是人气歌手的她闹出家,那么怎么可能不被炒作一番呢。可并没有,这样带不来任何利益的出家之举,只能说明她是真心实意。如果单纯只是想驱鬼之类,继续找懂的人就好了,她却做出了出家的奇怪选择。
不为炒作而出家避世的人,要么是看破红尘的心静之人,要么就是犯过大错的罪人去寻求寄托。
“……不是来害我?”友良这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你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看得见,那鬼的规模真是可怖到极点了,如果想报复你,还等你找到我吗?碰见你的瞬间你就已经活不下去了。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活着,肯定不是来害你的啊!”
这是结合空空所说的,关于那鬼的厉害程度,和我得知实情后的推断。
“和杀了孩子的大人不同,孩子可不想杀大人。”我站了起来,拉了她一把,“我的话说完了,要哭也好要干什么也好,随你,既然弄明白了事情,我要去寻找解决之道了。”
“……不了。”友良拦住了我。
“什么?”
“我要去陪孩子。”
“别犯傻!”我急忙喊。
友良用手背一点点抹掉了眼角的泪水,无比悲哀的微笑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希望你不要拦着我。”
她打开门,径自往外走去。我想拉住她让她不要做傻事,但没有成功。因我也很动摇,真没想到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更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心态面对现实。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吗?我不知道……
不——那孩子绝对不可能希望她过去陪他。我回过神,匆忙让门外的李月遥和葵拦住她,幸好奏效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不知所措中。该怎么做……
对了,总之先劝她——门外的空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稀松平常的开口说——
“文安,告诉她,你能让她和——她未曾诞生于世的孩子见面。”
这是使得我极为震惊的一句话,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相信了空空,对正在她们手中挣扎的友良喊道——
“我有办法让你们确确实实的见一面,现在别做傻事……”
她停住了,我马上追问:“——友良,你想见……对吧!”
“……真的吗?”
友良停住了,喜出望外的呆笑着,那表情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幼稚,只有淡淡的期待流露出来,以至于我怀疑她是否还能听懂人话。
我尽可能自信的说: “是,给我点时间。”
在葵和李月遥的帮助下,我们匆忙将友良安抚平静后,我自己也非常不安的到空空跟前寻觅解决之道。但我也知晓,她绝对是可以依赖的对象,所以我没有提问,只是默默等待她向我答疑解惑。
空空站起身,抚静扬起的衣摆,和颜悦色向我说道。
“酒神——他的小店正好游历到此处,或许是巧合吧,因为他有一瓶寒碜的破酒,唤作‘同梦’。”
“……酒吗。”
“醉时人方知,梦里魂几多。”说到这,她看着我不再言语,眼神里透着期待。这眼神明显有问题,难道是……
“……呃,我想想。”
如果我没猜错,空空是要我续写这两句似乎是诗的东西,如果说醉酒才知道些什么的话……下半就是醒来咯?还得押韵……比如醒后什么的。我深思熟虑的时候,空空又说——
“去找酒神一趟,让他给你三杯同梦酒,带回来这里,酒钱记在你头上。”
“那刚刚的诗呢。”
“……只是我随兴编着玩的,怎么了吗?”
我尴尬的抓了抓头发,换了个话题:“三杯?这么多吗?”
“不,正好啊。”
说完之后,空空招手做出赶我走的动作,我只好吞下无数疑问,总之照做就是了。和与人打交道不同,和这些神明相处还算单纯,没什么猫腻在其中,一切皆有缘由。她们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我想今后也不会有。
于是,我转身去对正抱团的女子友情三人组说了些宽慰的话,便又匆匆换好衣服,对友良千叮万嘱不要犯傻。千交代万交代之后才出门,我忍着钱包剧痛喊了辆出租车,在到地方之前的路途上,还可以梳理思绪并歇口气。
——此番有绳绳同行,她一言不发的跟着我,连一个字和一次眼神交流也没有,有点反常,我只能握着手腕的绳子一路哑然。她还在埋怨我之前不带她一起去的事吗……但又不像。出租车到了地方,我只能专注于当下的事。
钻进巷子深处之后,我停下脚尽力平缓呼吸。
犹如我从未离开过那般,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恨恨端着杯子,用冷淡的态度瞥了我一眼,时不时啜饮一口。糟糟则站在店前,微笑着对我们点头致意,没停下擦拭酒盏的手。待恨恨几口饮掉一杯后,又上前斟满。
我因为来的很急,所以呼吸不匀。
我抚着起伏的胸口说: “我要三杯酒,好像是叫同梦?要带走,很急。”
糟糟放下绢布和杯子,手指轻轻撩着下巴,透着若有若无的怀念笑意。
“稀奇,有七百年没人提到的那酒名被提起了。”
“很贵吗?”
“不,稀疏平常的果酒,贫瘠山区的山楂酿成,浑浊、无力、滋味贫乏的酒。”糟糟俯下身,拨开碍事的衣摆,在酒柜深处一只一只的检查酒罐,同时说:“只不过有点特别,那时酿酒者饮下一杯,亦在亲人坟头洒下一杯,便如梦般醉倒,如梦般……与逝人相见。”
这不可思议的故事让我愣住了,但随之我不禁苦笑起来,在这里的一家酒铺也好,身边的小小神明也罢,尽是不可思议的故事,所以我也见怪不怪了。
“因而,这能与逝者同处寂梦的酒,便唤作同梦,被用于与尚未离去的逝者告别——可惜如今仅在我这铺间有存,一而我们神明不喜那般乏味的酒,二而,我们并无可见之人。”
说到这里,糟糟合起柜台,从中拿出一只个头很小的酒皮囊,在手中摇晃了几下。
“同梦酒——若同饮的人与逝者身流同脉同色的血,再藉由双方强烈的共鸣,便能在醉酒的少许光阴间,与之重逢。亦是少数可让人类目光,越过生与死的歧路,追寻到虚渺之间那尚未离去的故人灵魂的……人造之物。”
“还有……其他的可以做到?”糟糟的话让我我想到了自己。
“并不稀奇,从你们心怀的思绪之中,诞出何物都不足为奇。”
糟糟思虑了一会,又取出三只杯子放在桌上,其中两只是成对的泥色陶杯,都刻有同一个“习”字,刻法稍显粗糙,但笔触间有明显区别,一大一小,仿佛就像是要合起,成为一个“羽”字一般。
另一只,则是漂亮考究的金银杯盏,薄而华美,金银丝线简洁灵动的勾勒出一只行燕。
“白羽南哀,澈心忘雪,漫冬既去,时春花开。”
用我所陌生的小调吟唱着不知何来的词句,糟糟解开了酒囊封口,先往独杯中倒满了酒,接着又倒满了那一对陶杯。
“归路途中也不必在意,这倒入的酒杯满而不溢,若是让归客染了一手那可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我半信半疑的拿起那一对杯子,无论怎么颠倒来往,杯中酒摇晃是摇晃,但就是不没出杯中,真是奇妙。我两手都满了,正打算把另一个杯子顶在头上带回去时,还好绳绳帮忙拿了那一个杯子。
“那到了要喝的时候又怎么喝?”我问,生怕它不从里面淌入饮酒者的口中。
“到了需要时,就自然会溢出。”
又是玄妙的说辞,好吧,反正我是跑腿的,不管这么多了。
“对不起,酒钱最后一起结算。”
“回去时小心。”糟糟回到柜前,抱着手向我点头道别。
饮酒至今一言不发的恨恨,正如来时那样,冷淡看我一眼当做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