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电梯下楼时,空气里弥漫着相当的尴尬,虽然前段时间刚见过一面,但这一次的再会某种意义上相当糟。我虽自诩是善于交际的人,但仅仅是善于同那些距离甚远的,无关紧要的人交际。
面对葵——我只有无言。
好在出了电梯,绳绳不知何时从绳子里跑了出来,了然事态的她看看葵,又有点同情的对我歪下眉毛。
“赶时间。”绳绳提醒我。另外,这也是在教我怎么打破沉默。
“呃,离的有点远,我们打车去吧。”我说。
“哥哥,我开了车来。”她指向楼外临时停车位上,那辆黑色的昂贵轿车:“要去哪里呢?”
“东三环路……呃,葵还没高中毕业吧?家里也真放心买车给你……为什么买这种车?”
不愧是家里最被爱着的大小姐,刚到有驾照的年纪,就有了好车。可在我印象里,她开的那种车,要么是政府和大企业开的,要么就都是些有钱的中老年人会中意的轿跑车。
“因为喜欢的小说里,去旅行的主人公,开的就是这辆,虽然书里是靛蓝色的。”
“原来如此。”我也看过,经她一说想起来了。
坐进车里面之后,葵突然转过身来,很利落的帮我系上安全带。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但葵只是指了指挂在车内的小挂件,那是个写着“出入平安”的中国结。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后,她发动车子,笨手笨脚的将停的歪歪扭扭的车一点点挪出来。
路上,这缓慢到后面的车都忍不住吼几声的行驶速度,完全给不了我安全感,早知道就我来开了……葵似乎在为别的事分神。
“哥哥,对不起,良姐以前不是那个样子……从事业成功起来,又交了男朋友以后,就有点变了,请谅解一下吧。”
“遇上那种事没人会好过,没事,你,你专心开车吧。”
“没关系……前面堵着呢。”
“也是。”
我们又沉默了一阵,后座的绳绳意外的乖巧,平常的话早就对我抱怨起各种各样的事来了,今天却有一点不同。绳绳饶有兴趣,又带着一点亲近的看葵。
停滞不前的车流,车内弥漫着尴尬的氛围……我想,没人会对一个装神弄鬼的神经病或骗子有好感,更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无奈的是,即便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可我的确成了这样的人。
葵用下定决意的坚决态度,不由分说的问了一个极为尖锐刺人的问题,假如可能我本是想避免的。
“哥哥……现在在做这种工作了吗?旅行也是为了这个吗?这种工作很正经吗!”
“不,怎么可能拿这个当职业,再说我也没能力……只是能莫名其妙的看见。”
“那哥哥现在的工作呢?和伯父一样,是在赌博吗?你还带着他那对骰子不是吗?可以不要做那种事吗,正经一点的找份工作吧,伯父如果见到自己儿子变成这种样,一定会哭的。”
不知何故,提到爸爸的时候,我感到一丝熟悉,仿佛最近才见过他一样。
“怎么可能,那家伙会管我才有鬼了。”我小心翼翼的继续说:“我帮相熟的杂志和音乐网站写点乐评……这才是主业。”
“也不是正式工作啊……唉,如果想姐姐还在的话,哥哥就不会这么不正经了……”
“或许。”
冷淡讲完,我别开视线,拄着下巴看向窗外凝固的车流——但不知不觉有泪水冒出,轻轻滴落打湿我的食指。
咦?只是提了一下她……怎么……就让我这么难受了呢?回过神来,我已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喉头的哽咽感仿佛要让我窒息,视野也被泪水模糊……为什么?
“咦……哥哥,别,别哭……别哭啊,对不起,对不起!”
葵手足无措的慌张起来,一边断断续续的,又拿出了似乎是擦车的抹布帮我擦脸。幸亏这段时间车堵的很厉害,要不然一定会出事故。我接过抹布,自己擦了擦眼泪,不知不觉就伸手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摸了葵的头。
我为自己为何会像这样流泪感到不可思议,葵显得有些委屈而满是歉意。
“没事啦,专心握你的方向盘吧。”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仍有些呜咽。
“……哥哥,真的没事吗?”
我拼命点头,总算让她相信了。莫名其妙涌来的伤感暂且不论,究竟有多久没有过了呢?像这样——被亲近的人关心。自从绳绳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之后,这段人生也渐渐变的美好而有趣了起来——能收获妹妹的这段关心,就是证明之一。
之后,我百感交集的望着车窗外渐渐始动的车流,平息了内心的情绪。葵开着车子不太平稳的停停走走,姑且安全的到了酒神铺子所在的小巷门口,运气还不错,在偏僻的地方有个停车位。
“哥哥——”葵叫住了我:“你这次回来,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在做和那些人一样,骗人的事情,所以有点难受。”
听到这,我尴尬的抓了抓头,毕竟有人相信这些鬼神的事才有问题呢。
——“哥哥别担心,现在我已经不那么觉得了,果然还是那个哥哥。我在这里等你。”
她对我挥挥手,眼中洋溢着“信任”。
和李月遥那样没太多关系的人不同,如果让我珍视的妹妹见到我对着空气演独角戏,那就太可悲了。轻轻关上车门,我怀着对葵的感激,和绳绳朝巷子深处走去。
“刚刚很乖巧嘛。”我对绳绳说,她一定明白我是在对她道谢。
“因为那是你真挚对待,以及真挚对你的——你的亲人。所以我也会用心对待她,当然不会打搅你们说话。即便我摸不到她,她也摸不到我。”
绳绳比平常多透出了一丝温柔的话语,让我感触的不由得停下踏步的脚。而走到我前头的绳绳倒好奇的回过头来。
“对了文安安,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了呢?上次提到……呃你不会还要哭吧?”
“……不知道,就是忽然很难受。”我摸摸眼角,并没有流泪了。
“或许是有什么遗失之物吧,比如记忆。所谓的记忆,并不是全部放在脑袋里的,偶尔也会有重要的东西,是被灵魂记住的。”
绳绳说出非常深奥的话,仍旧像是古文明时的宗教性哲学观念,我却已能感同身受。我低头瞅向自己展开的五指,感受得到风,感受得到初夏的炎热,但感受不到所谓的灵魂——可,灵魂确实在这具身躯中。
这条深幽的巷子被我们走完了大半,一些激昂的声音吹散了我的思绪。
——“呵,不过是因城市繁荣而得以稳健存世的渺小神明,真敢说呢。”
——“我的历史与您当然比不了,毕竟您都存在了那么几千年,可惜上了年纪,思考能力也劣化了吧。”
那是空空和恨恨的声音,相当针锋相对的语气。绳绳骚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事不关己的抬头看天。我只好和她一起看浮云流走,可都已经飘过好几朵白云,吵架还是不绝于耳。
“打搅一下。”我忍不住咳声。
察觉到我们,这两尊神明都收了声,一旁一如既往擦着杯子的糟糟倒是正儿八经的对我们面带微笑。
“你活过来了吗?”
“客人你没死啊?”
糟糟和空空立马对我异口同声的说,对我还活着感到了深深的惊讶——让我我想起了刚刚醒过来时,绳绳对我说她问过这些人,才知道我或许是醉酒而长睡。
“谢谢你们关心。”我恳切的道谢。
“没人关心你——对了,你帮我办的事,办的不错——但你为什么又来了?”恨恨顿时责备起了我:“都说那么多次让你别来了。”
我打哈哈的说:“嘛嘛~我们这次来是有点别的事,不是来喝酒了……总之,没想到你们又都来喝酒了,顺道帮我出出主意怎么样?”
“不是又来,从你离店之后,就一直喝着吵到现在。”绳绳别过头,细声对我说。
真不愧是神明,喝了这么久,恐怕也是吵了这么久吧?糟糟也够无聊的肯定一直在旁听……我用手背抹掉冷汗,支支吾吾的感慨道:“……真,真健谈呢。”
“什么事?”
空空的态度倒是很随和,我思索着要如何形容,那种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东西时,绳绳替我开口了——
“有一团快有雅雅三成劣化程度的鬼,文安想解决它,但是又根本没办法,于是恬不知耻的来求你们指点一二。”
“嗯?你见到了劣化后的雅雅吗?”糟糟满腹疑问的赶忙追问,言辞间充斥着难以置信:“如果我没记错,小绳绳应该只有以前全盛期,存在过短暂的几年吧。”
“是的。就是前几天的事,我们碰见了雅雅,现在她正睡在我们家,前几天也是我刚得以在世间显现的时候。”
“神明竟拿人类的居所称之为家,真温馨。”糟糟喝了一口酒,来回看看我们,却哀伤的抿嘴一笑。也察觉到我的疑惑,所以对我说:“雅雅,曾是我这里的客人……偶尔也会来饮上几杯。”
和怀旧的酒神不同,空空疑问的地方也让我心生困惑,我听她质疑的感慨道——
“世间有多久没出现那种程度的鬼了?真是……文安对吧?你这家伙果然是个奇怪的人,能见到我们姑且不谈,能一步也不挪,在同一座城里,见到我们这么多的神明,现在还与那种程度的鬼打了交道,这事情很难让人相信啊。”
空空的明眸锐利地望着我双眼,让我很不好受。我想追问弄清楚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事,可并非是现在——洞穿我的心声,空空合起眼睑,用漂亮的手指轻摇酒杯,嘴角浮现深邃而阴柔的美妙笑容。
“不过……会帮你的。”她啜饮了一小口,缓缓说:“毕竟也能稍微打发打发时间。”
因为空空的承诺,我感到由衷喜悦。接着,换另一侧抱着手的糟糟开口了——
“要送走那种程度的鬼,很遗憾没什么方便的方法……但会缠上人类,也绝非无端,因而只能从那人类身上着手……倒是那个人类还活着,这点颇值得玩味。”
“对,如果是满怀恶意到那种程度的鬼,人类稍微碰上一下就会很糟糕,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摸摸下巴上因为睡了三天长出的胡渣,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结合整件事来看——我认为之所以友良活着,可能和她找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帮忙有关,说不定里面就混着真货,帮她挡下了一些麻烦……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
暂时还没头绪,一切只是我的推测。
“要赶走那种鬼,需要三个条件——”空空竖起三根纤指,继续向我解答:“第一,鬼的身份,第二,为何缠上那个人,第三,鬼的打算。弄清楚后,帮它了却心愿,送它好好上路——但这情况,几乎都是为了对方的性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又回到了这方面来……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
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了头绪,空空的话让我受用,可同样残酷。整件事里存在诸多疑点,因而说不定还是有些机会挽救一条性命。毕竟鲜活存在的人被异物一点点折磨、杀死,这种事情即便对我而言也很难接受。
——“开店的,酒钱先欠着。”
空空从椅子上起身,对一脸苦笑的糟糟说完,便朝我走来。
我前一秒还正在烧着脑细胞,盘算怎么套那个友良的话,但随着空空拉动椅子的轻响,我的目光便被紧紧吸引住了。
她的行姿相当柔美,步伐像是踩着节拍和韵律却十分自然,仿佛光是行走,便有一首上等音乐蕴含的强烈表现力,我完全入迷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藏起尴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别开视线。
“对那鬼有点好奇,所以跟你去一趟。”空空笑眯眯的自说自话。
空空要亲自来帮忙?我看向绳绳,她也看向我,我们同时从对方的面孔里看见了自己脸上浮现的惊喜。
——“抱歉,我有店要开,不然我也会去帮忙的。”
带有一丝遗憾的说罢,糟糟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又擦拭了起来,仿佛只要有一丝灰尘在上,就要从头到尾再擦拭一遍。
“少管闲事才能活得久——”
恨恨头也不抬的随声言语,甚至不像是要说给谁听的轻声。听起来像是警告,又像是有些敌意,没给我正眼和好脸色看,我只能作难的对恨恨点头致意。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来仔细问她究竟知道什么,但此时还是人命优先。
在空空的催促下,我们一行折返到了路口停着的葵的车里,但在葵眼中一定只有我一个人。
坐上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这些名义上是神且古老的家伙们,竟比我还自然的坐在车里呢?也不抗拒现代交通工具什么的……之前雅雅的时候也这样……对了,说到底他们是怎么移动在城市间的?靠走路吗?
我回头瞄了一眼,空空那幅老神在在,坐惯车子的模样真的很美——不对,不是这个意思。
不方便开口询问,我只好发挥想象力——
普通人看不见她们,这么说的话,肯定就是到处蹭车坐了吧……真方便啊,这么熟练的坐车也能说得通了。在我胡思乱想着这些时,葵发动车子,突然冒出了一句相当诡异的话。
“哥哥,带了新的朋友上车吗?”
“……”
我,绳绳,空空,全部愣住了。葵难为情的拢拢耳旁发丝,语速均匀的向我解释。
“因为车里的氛围变了一些……该怎么说呢,就是非常舒服……之前和良姐在一起,或许是因为缠着她的东西,空气非常让人难受压抑。但是在哥哥身边,就会很舒心,现在这种舒心感突然倍增了,所以……”
但葵也太厉害了吧?我都没察觉到这些啊。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应声:“的确是带了一位……”
但又不知道该怎么介绍空空才好,便作罢了。
“呵,这个时代还有这种面相的女孩,真罕见。”空空高兴的望着后视镜里的葵说。
“面相?”
我鹦鹉学舌的反问,葵瞄了我一眼,似乎理解了我不是和她说话,就别过头继续开车了。
“宁静、祥和、善良,还透着柔和的贵气,真是赏心悦目的容颜。”空空高兴的说着:“面由心生,面相是随人的成长而养成的,能透出灵魂的形态。在物质富足的时代,能养出如此女孩是很罕有的。”
空空所说的不是长相,而且面相。在我理解看来,应该是所谓精神的容貌吧。不愧是活了漫长岁月的神明,三言两语就将我一直以来,从葵身上感受到的美好气质解释的非常清晰。
另外,自家妹妹被她夸,我还是相当高兴的……不知道在空空看来,我又有怎样的面相呢?自大?唠叨?世俗?愚蠢?罢了。
“现在那鬼又是什么情况呢。”空空问绳绳。
“被文安骂出门了,在门外呆着。”
“原来如此,那多加一些保险吧。”
“对哦对哦,呀,不愧是空空,我都没想到。”
后座的两尊神明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我倒是摸不着头脑。
“回去的路上,去趟文具店吧。”绳绳亲切的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