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向了远方。
仿佛是在地平线尽头,又仿佛是在云端的风间。昏昏欲坠,似是在和蒲公英与鸟羽同行的空中飘摇。
我什么都不知晓,手也好,脚也好,什么都仿佛消失不见了。我所剩下的,只剩连自己在何处也无法辨知的混沌意识。不知飘荡了多久,不知去到了哪里。我感觉到了一丝光亮,随后,我看见了浮世间,不知其流逝在了哪里的一景一幕。
稚嫩的少年牵着娇小少女的手,从古旧的街道里,不知不觉走往了高楼大厦间。我知道她的脸庞,那是小葵,也是我牵着她的手,曾与她走过的路。
我感到怀念,我刚想出声呼唤她们时——这一幕却朦胧的消逝了。
随后,我的意识飘摇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或许流走了一年,也许是一秒。
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惝恍间,又一幕来到了。
那个人出现了——他抽着烟,胡子邋遢却梳了一个油亮的大背头,穿着从来都是那套高价西装。他玩着手里一对骰子,一边在桌上将钱压向一边,重复着输钱与赢钱,最后总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将本钱捞回。
我看不清那张赌桌上,和他一起下注的人长什么模样,或许他们根本不存在,虚渺之间,我唯独只见得到那个男人的脸。
然后——是推门而入的少年,还背着书包。少年一脸无奈的走到男人身边,拨开空气中氤氲的香烟,抓着男人的手指。仅仅是这样,周围的人便让开了路,男人也捡起自己的本钱,一言不发的随少年离开了。
那是——我的爸爸。
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糟糕的家伙——即便如此,我却仍然努力的发出呐喊,想让他回过头看看我。可惜,没有传到——我追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但被关上的门挡住了去路。
方才空气中弥漫的香烟,此时宛如蒸腾掉世间一切的烟雾,将赌桌、看不清的人影,甚至是我,都朦胧起来,消失在混沌一片的漆黑之中——最后,连同烟雾亦悄然散去。
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事物,即便是黑暗的概念,也一无所知。
只是,从未有过的悲哀。
随着意识到这份悲哀的刹那,我的视野再次清晰——不仅如此,我的手与脚,鼻与耳,也一同出现了。太过理所当然,我连它们刚才去到了哪里的疑问也没有。
我听见了涛声,闻见了带有一丝咸味的潮湿海风。
以及——
满月幽淡光芒染满银白色海岸,静谧的夜海轻轻泛浪,脚下的砂粒细腻柔软。
有一位少女,站在涌来的薄浪能稍稍没过鞋底的,海岸与海潮交接之处。
她穿着洁白素雅的百褶裙,用木凉鞋踩在沙上,海风不时扬起她深黑长发,也吹拂她麦秆帽上的缎带,或许她忧心风会连帽子一同吹走,便用右手轻轻压着帽檐。白皙的后颈,细长的手脚,稍稍被风吹起发丝,因而露出的小巧耳朵。
她在眺望海的尽头吧?那夜幕同海相接的,无有一物的深邃海平线。
我早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
我随之将她的名字,嘶声唤出——
“想!”
似乎是听见了我的声音,少女向后转身,细长睫毛下的明亮眼眸,是否将我映入其中了呢?那里的我,是否和你离去时的年纪一样呢?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我的涕泗横流而皱起秀眉,因为那全是我的心声。
“……小安?”
她的呼声,使我的膝盖再没有了力气,我脱力的跪在沙中,爬在地上。我痛苦的不断抹去眼泪——这一声呼唤,我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了。即便这是梦中也好,我或许也和她一样也早已死去也罢,我却仍然听见了这声呼唤。
她叫做想——我只知道这是她的名字,也未曾告诉过我她的姓氏,即便如此,依然是我曾经的岁月里,所珍惜万分的她。
想望着我,惊喜的露出笑容,那笑脸是我的宝物。可是下一秒,想的笑容顷刻便沉入了月色之中,变成了怅惘的哀伤容貌。
“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我……我……”我究竟有多少想说出口的话呢?但什么也无法说出。
——“回去。”
“想,我——”
“回去。”
想坚定的对我说,并向后退了一步。想的鞋子踩碎浪涛的声音,敲打在我耳畔。
这让我知晓了,这涛声不是来自现实之中的。之前种种流逝的景象,我也十分清楚只是个梦——因为葵并非幼年,早已成长为了漂亮的大姑娘,赌鬼爸爸也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而想——已逝世两年有余了。
她为什么在这里?在我眼前?我无暇理解,只想恸哭。
“小安,快回去吧。”
那位遮阳帽和连衣裙的少女所说的话音,一字一句都刺痛着我的灵魂。
我见到了想。这是非常幸福而哀伤的事,即便是在梦中。
我希望自己能马上跑过去,将她抱住,即便,这仅是在梦中。
所以……
——“再见……想。”
我擦掉眼泪,还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快去吧。”
所谓的梦,若没了苏醒时刻,那就不会那么美了。
在最后……站在被声声浪涛淹没的沙上,努力装出冷漠挥手赶我走的少女,压低了帽檐,我仍然见到了想脸颊上滑落的泪珠。
所谓的梦,正因其醒来时的哀伤,才让梦中的分分秒秒都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