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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要喝点什么?”糟糟笑声问我,同时自满夸口道:“但凡我中华源流间,叫得出名的酒,都有。”
真不愧是酒神的铺子,说起来他那名字的意思,或许是是酒糟的糟?我没有去深思,而是更倾心在酒水上。
“那就——松叶堪为酒。”稍作考虑,我说出酒名。
糟糟即刻提起一只推车里的小坛,揭开盖布,娴熟的往酒盏里倒入酒水,不溢不浅,正好。期间溅起的酒珠,冽冽散出酒所应有的香气。迫不及待,我端起小饮了一口,带着若有若无的松苦味,但是一杯深邃的酒,香气有些浑浊,也并非什么烈酒。
“——原来如此。”我会心一笑说道:“酒神的酒,也没什么梦幻般的滋味,对,这正是酒。”
“正是,我的酒只是人饮的酒,这便是酒了。毕竟不存在的东西,再怎么书写,如何描述甜美的琼浆玉液也依然是酒。”
听着酒神的话,我一点点喝掉了手中这一杯,放下杯子,我察觉到绳绳的视线。
“绳绳,别看我,你不能喝酒的。”让小孩子外表的她喝酒可有违法律吧?
“……我也不想喝!嘛——文安喜欢的话我不会阻止你,只是我在想,你是人类,能喝到我们这边世界的酒,这有点怪。”
一旁的那位少女晃着自己杯子的酒淡声说:“不足为奇,酒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都是相连的,既然能见到,能饮下肚中也算正常。”
另一方面我也并没多想,喝起来没有问题,而且杯中酒就在我面前。既然如此,无论是哪个世间的酒,只管饮下就好。
“接着,来一杯酌霞吧。”我再次对酒神说。
糟糟倒完酒,我望着杯中浅浅映着月光的酒,想起了许多往事。但这时,一旁的那位少女忽然举杯向我,这让我很惊讶。我本以为她是厌恶人类的,转念一想,似乎也还正常。因为……我们同样的坐在一张酒桌前。
少女和我碰了碰杯,我们都饮酒入肚后,她饶有兴趣以用调侃语气说道。
“小小人类,似乎却知道些酒水的皮毛。”
被她夸奖,我很开心。至于开心的缘由,则是因为家里曾有个喜欢酒和赌博的人,小时候被灌输了很多这些话。以至于如今知晓最多的诗词,就是描绘酒水的了。所以……我才会因他灌输给我的东西并没有百无一用,而感到稍许欣慰。
“您是哪尊神明呢?”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地问她。
“我?呵,我仅是知晓音律的没落神明而已,名为空空。”
这个名字还正常一点,但听起来还是不太顺耳,等等……音乐?她说她是音乐的神明?
“……音乐!?”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请请请请请给我签名,不对……请务必和我聊一会儿,我有很多很多很多想向您请教,噢噢噢噢居然能和音乐神相见,把绳绳捡回家实在是太正确了。您真美!这个国家文化间的音乐所化为的容颜,竟是如此美貌!实在是太相衬了!”
“……文安安,擦擦口水。”
“你想问什么?”空空一副平静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了几次,把空白一片的脑子整理清楚了。
“想向您讨问几首曲律——首先是李煜和大周后那首《霓裳羽衣曲》,然后是《广陵散》的正谱,还有《杏花天影》——”
“我全部知晓。”没等我讲完那一夜都讲不息的曲名,空空便打断了我。
“那……”
“人类,你是所谓的音乐人吗?”
我摇摇头否定:“不算,我只是个爱好者。”
“那既然如此,对老掉牙的曲子执着也没意义,不是吗?无论雅乐民乐,如今已少有人听了,倒不如说,并无几首正确的流传下来。”
空空放下酒杯,自嘲似的抿嘴一笑,向后仰首,眺望这深邃小巷里所能望见的一勾细月。
“再说,那时的音乐,比这个时代你们听的,要无趣多了,五音——”
这次换我打断她了,因为这是相当让我激动的东西,所以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
“我当然知道,从《瑟谱》和《白石道人歌曲》等古谱所载的东西推敲下就能明白,音律和现代当然不同,再者说古时几朝的乐器种类,也构不出如今这么丰富悦耳的编曲、和弦以及西方音阶曲式,宫商角徵羽的表现力自然是局限于古乐很是乏味……可即便如此,对我而言也是窥探不见的深邃音乐啊!”
我讲的太过激动,于是喝了口新倒的蓝尾酒润喉,咽下一嘴吐沫接着说。
“现代新世纪音乐形式的民族乐器所演奏的现代民乐,既有新意也相当悦耳,这不可置否,但终归只是新世纪音乐,而非传统民乐。因为很多听众连耐心听上一小段传统戏剧也不愿,更没耐心去挖掘和欣赏真正的古乐到底何处有魅力,甚至连朱载堉是谁都没听说过。但听众并没有错,现代音乐的确发展的有些膨胀,太过抓耳……这是音乐的进步,现在的音乐太好听了。”
“……那你长篇大论之后,想说的是?”
遣词用语依旧冷淡,可空空的面上泛起的丝丝喜色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她嘴角还弯着甜美如夏日暖阳的笑容。
“我……我想说——我爱这广袤土地和历史的文化之中,所诞生的音律。”对自己的话也苦笑了一阵后,我接着补充说明:“我也算是深刻的研究过它,只是……呃,如果有机会能听上一段正确的古时曲律……我就可以用死而无憾来形容了。”
“文安……”我使用的那个词,让绳绳忧心的对我轻喃。
所以,我追述了自己对空空所讲的话——
“但是抱歉,我还想用这人生多陪我家绳绳玩翻花绳,所以如果非要生命去交换,果然还是不行的。”
言毕,空空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和之前的冷笑或苦笑都截然不同,充满了喜悦的感情。
“哈哈哈,人类和神明?成了一家人?有趣,罢了罢了。”
言谈间隙,糟糟也端着酒坛和酒杯,向我们走来,他将一个雕有梅花的陶杯放在绳绳面前。在我和她的酒盏里,倒入清澈的酒。
“这是送你们的酒,来,小绳绳也喝一杯吧——”
“小孩子不能喝啦……”绳绳摇摇头。
这位名曰糟糟的酒神,用温润的声音说:“很久很久以前,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春节相聚,一家老小,都要喝上一口酒。就连小小的婴儿,也会用筷子沾上一滴,泯泯嘴唇呢,你也明白那是什么酒吧?”
“西雪的桑葚桂花露酒……”
绳绳低着头偷笑,小声嘀咕的讲出了我所不知的酒名。从未听过的名字,酒神所讲的典故我也全然不知。
但不足为奇,因为此处正是那酒神的铺子,饮酒的皆是神明,但凡有水有人之处,就会有酒被酿出。因而这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酒?恐怕不输此夜间天上的无数繁星。
我和绳绳轻轻碰杯,绳绳仅是用她的舌尖轻轻碰了一点点,便皱着眉而歪着嘴笑,一脸歪歪曲曲的表情,可我知道那是她的喜悦。
我自己也喝了一口,杯中是非常淡的果酒,桂花香浓郁让我似乎置身桂树下。入口清淡毫无力度,简直就像糖水,可浮泛着若有若无的酒精感,仍代表了这是一杯酒——它亦是容纳了人间喜怒哀乐的一杯酒。
——“文安,对吧?对音律略知一二的小家伙。”
空空忽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这让我非常开心。
“嘿,我们这些神明呢,即便嘴上总是对时代不满,可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举着酒杯,用埋怨时代和人类的愚昧的话语来当伴酒……然后,目送那些同为神明的友人们,他们要么沉睡,要么消逝。所以,我们已经习惯了,毕竟几千年来都是这么走来。”
“是呀,我店里的常客,也只剩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了。”糟糟也抱着手,苦笑而哀戚的道出言语。
“但这是你们人类的进步方式,稻田间哼唱《下里》《巴人》,刀耕火种的生活已消逝了,这代表你们的生活在进步和改善,是非常美好的事。我们并不痛苦,终归只会怀着对你们人类的祝愿,消逝在终究应当消逝的时候,仅此罢了。”
“世无亘古不变常盛之物,我们亦是如此。”绳绳也作为那些神明之一说了一句。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们全都在撒谎。
如果不痛苦,没有遗憾,能这么简单接受的话,为何却这群家伙,都像是人类一样,快要哭出来,却还是挤出满脸不在乎和笑容呢。
“文安,很遗憾,我们神明不能干涉世间,所以世间消逝了的曲子,一首也不会教你。”
“可音乐没有听众,不是很悲哀吗?”我马上反驳。
“没什么可悲哀的,孤芳自赏的事物可多了去了。再说,这世间的音乐数量何其庞大,你打算当所有音乐的听众吗?”
“如果我人生够长,还有放满世间所有音乐的CD盒,我在其中终老也无所谓。”
空空没再和我争辩下去,只是端起空杯沉默不语,酒神糟糟顺势向空空的杯中倒了一杯酒。我叹了一口气,也没再追问这个话题。但仍有其他的事想做,所以我也端起杯盏。
“让我敬你三杯酒吧。”我双手捧杯,不容拒绝的向着空空说:“先是第一杯——敬您知晓的万千音律。”
空空面带笑容的和我碰杯。
“第二杯,以一介平凡人类的视角,敬您的美貌吧。”
“呵,许久未被人夸赞过了。”
“第三杯——敬给仍然存在于这世间,背负这一脉文化之中的音律,并守望了如此漫长岁月的您。”
空空和我喝下最后一杯。
犹豫再三,我还是没能把心中的话全部说出来。
而敬完了酒,我也无法再向她讨教音律,我只好苦笑着继续要酒。好在,谈完这些无趣,却对我来讲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之后,酒桌的气氛便随即轻快了起来。我一杯又一杯的,要着脑海中有印象的酒名,将各种各样的滋味喝下肚中。
“说起来,文安你是什么人,这倒是件奇怪的事。”空空笑眯眯的,像个酒鬼一样凑到我肩膀附近,非常靠近的打量我:“能见到我们,还朝外面散发出这么奇妙的生息,居然连酒神的酒都能喝下肚——喂,见多识广的店家,你听说过有这种人类吗?”
糟糟停下擦拭酒盏的手,抱着手想了想。
“不,我不知道。但或许——他们会知道一二吧。”糟糟视线抬起。
有人来了?我们一起望向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