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迫着她。
强迫她站起来,强迫她离开这儿。
为此,许佳回房间取来了镭射步枪。
他指着她:“给我滚。”
于是……
于是,他看着她穿上防寒服。
于是,他将强光手电丢给了她。
于是,他给了她一双滑雪板。
于是,他将她最初从外面带过来的零碎工具都交还给了她。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一切,还像从前那样——三月二十三日犯下的错,许佳将在今天予以弥补。
“佳佳……”
终于,他们回到了门厅。
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而对许佳来说,也将是一切到此为止的地方。
“你的一切,我都想通了。”
他道:“你骗了我。”
“我没有……”
“你欺骗我,从在外面敲门的那刻起…就一直是。”可许佳并没有听她说话。
他将枪口对准这个女人,声音平静:“你隐藏得够深,我够蠢。”
“佳佳,我真的没有!”
“钥匙。”他反问道:“那把钥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的科考站就有,真的!这边由BE集团制造的门和钥匙,都是通用的。”
假话。
纯粹的假话。
这一瞬,许佳是真想开枪让她彻底闭嘴。
但他并未这么做。
他只是,沉沉地喘气,自虐似地咧嘴发笑,又在短暂的绝望与期冀自杀后,将紧顶在锁骨处的下巴稍稍上抬。
许佳凄惨的笑着:“那怎么可能。”
他又笑了一会儿,完全无法抑制,也根本没法控制。
“出去。”
他说:“你给我出去。”
“佳佳,别这样。”
刘颖露出了怯懦的表情。
她声音凄凉,语调哀伤:“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说:“我没有回去的路,外面没有方向,我也没有分辨方向的办法。”
“你是怎么来的?”
“已经侥幸过一次了,这次就算我也不可能……”她仍试图诡辩。
“那就去死。”
许佳抬眼看她:“找不到回去的路,那就去死啊。滚到外面去,走到雪里、走到极夜中——反正现在风也不像几十年前那么大。不就是冷点儿吗?你去走啊,去啊!快去啊!!”
“佳佳!!”
她退后一步,哀声凄嚎:“我会死的!”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许佳笑了。
他踏前一步:“我上一句是什么,你没听到?你是聋子?还是说,你的祖国没能教好你,你对中国话的理解还不够利索?”
笑容愈盛。
心灵愈悲。
“我要你去死啊。”
他咬牙切齿,声音冷冽:“要你去死。我,希望你,去死啊。”
“佳佳……”
刘颖继续后退。
她惊恐地盯着他,就仿佛已不再认识这个曾与她共枕而眠的男人。
她哆嗦着。
她的嘴唇,稍有一些发青:“我、我真的会死啊……”
“是。”
许佳继续逼近:“你会死,会冻死。你会在外面,在黑暗中一点点地摸索前进,你不知道方向在哪儿,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慢慢地、你心里的希望会变成绝望,你会发现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最后,你的身体会慢慢僵硬。你不在走路,你找了个看似能挡住风雪的地方,你想着稍微停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你开始感觉热,你脱掉了身上的防寒服,你越来越热、越来越热、越来越热……你,去死。”
“佳佳,佳佳?!”
刘颖被他吓到了。
她继续后退,却终于无路可退。
咚!
女人的身子撞在身后的正门前,发出一声闷响。
“佳佳……”
她活像一只待宰的土狗。
嘴唇战栗着,脸色发青、泛白,一双高高的颧骨在这一瞬仿佛变得更高了——许佳厌恶她这张表情。他讨厌她这明明知晓一切,却偏偏选择了欺骗自己的表演。倘若南极能颁发奥斯卡奖,这个烂女人一定能得个最佳女主角——只可惜,这里没有。
然后,她马上就会死了——在我,永远也找不到、永远都看不见的地方。
“佳佳,佳佳对不起。原谅我,我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女人的身体战栗不止。
她开始求饶,开始顺着门扉缓缓下滑。
她的腿在抖。
声音哽咽,又好似满含绝望。
但许佳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另一场骗局,他猜,这人一定是准备等自己靠过去后突然反击——他才不会受这种骗、上这种当!他已经受够了!
“转过去。”
“佳佳……”
“转过去。”他将枪口微地一摆:“把锁打开。”
“佳佳,我错了。原谅我——我、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解释,真的,我从来没骗过你,我爱你,我是真的、真的想帮你,那只老鼠除了会害死咱们两个以外什么都不会有。要是没了我,要是你把我赶出去…就、就不会再有谁……”
“我赶走你。”他冷声道:“就不会再有人害我了。现在,把锁打开。”
“佳佳……”
“打开——!!!”
声音骤地提高,宛若雷鸣。
刘颖发出声凄惨的惊叫。她哭泣着,颤抖着回身慢慢用手旋开第一层锁,扭开第二道锁,再卸下钢链——“佳佳……”
女人的表情,无比凄凉。
她扭头的动作,令人感伤。
许佳说:“继续。”
于是,她继续。
第四道锁也被打开了。它像是一枚纽扣,特殊橡胶中包裹着合金,非常结实,但在室内很容易就能解开。
接下来是最后的……
最后的,一道锁。
“佳佳,别……”
“打开——!!!”
嗡咙!
“啊咿——”刘颖一缩肩膀,小小的身体在这一瞬好似已变得更小、也更低矮。
她拽开插锁。犹豫着,继续犹豫着——最终,她极为勉强的用力扳开了正门。
那只是,很小的幅度。
虽然很窄,冰冷的空气却瞬间涌入了房间。肆虐的风好像扭开了音乐厅中所有劣质音响的开关——嗡鸣声、尖鸣声、呼啸声、嘈杂声、凄厉声,一切你能想到的在南极能听到的声音,都在这个房间中。它们在许佳的脑袋里炸开、轰响,就像是将他的脑子放进了微波炉里,又把时间和温度通通调到了最大。
“佳……”
她才想开口,许佳便以大跨步上前,一脚将这个仍对科考站有所依恋的女人蹬了出去。
哐!哐隆——
她前扑到宽阔的金属高台上,身体在狂暴呼啸地极夜寒风中扭动挣扎,如若一条落入陷阱的蟒蛇。许佳也不看她,直接将因刚才动作而落地的强光手电轻踢出去,再将地上的工具包摔给她,随后便决绝的用力扳上了重门。
“佳佳,佳——”
咚!
沉重的金属大门,隔绝了两个本就不该相通的世界。
拽上插锁,按紧扣锁。
缠上钢链。
扭紧第二道锁,关上第一道锁。
做过这一切了。
我……做到了。
“哈……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他失声。
声调再不成型,就像他原本就是个不成器的孩子般——就像是,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就像是这一切什么都不是般……不,不是的。不知道。什么?什么?究竟什么?发生了什么、出现了什么、还得做什么,不知道啊…我,我已经、已经全部……
已经听不到刘颖的声音了。
听不到了。
再也不会被骗了。
不会了。
可是、
可是……
为什么?
不是,难道一切、难道这些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好闷。
好闷。
好热。
真的,好热……
肩胛骨沉沉地压在身上,又像是在用力往内挤。他的肺、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被狠狠地压着,挤着,逼迫着,这一刻,许佳什么都不再是了——他不再是人类,不再是天才,不再是所谓的爱国科学家,更不再是从前所理解的高贵与无私…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啊。
所以说,这究竟是什么啊!
为什么一定是我?受骗的,被欺骗了的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啊?!!!
想好了啊。
都已经,已经全都想好了啊……
想相爱。
想结婚。
想和你共度一生。
想和你生一大群孩子,想和你慢慢地走,总幻想着,总有一天你我会变得白发苍苍。
但这一切,却像是一只精美的明代青花瓷。
价值连城?价值连城。
可却,轻轻一碰便碎掉了。碎掉了,便没了。
我已经不是我了。
你则从来都不是你。
够了。
够了……
真的。
“……”
面对着间或响起敲门声的正门,他跪倒,身体下滑。
手按着这扇门,他便仿佛感觉到了刘颖。他仿佛能感觉到对面的人的呼吸,她的哭泣、她的哭喊、她的不甘、她的挣扎……
没有一样是给他的。
她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从没有什么是愿意给予他的。
够了。
正因如此才……够了。
终于,许佳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像老去的、将死的国王一样,依恋而痛苦,在痛苦中哭泣。
……
时间最终定格在了17:32分。
她连离开的时间,都与来的时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