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清醒了。
世界与视界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清晰得,令人害怕。
“你……”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用自己的喉咙,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喉结僵硬了。
身体在颤抖。
许佳试图向前,却完全无法强迫自己前进哪怕一步。
他听到自己问:“你在,做什么?”
……
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
一切都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科考站内,绝大多数的房间都是自动门,但也有一些不是。
一些,里面配置了比较重要设备的、或是比较重要资料的房间。配备的钥匙,都是旧的铜钥匙;配备的锁,都是旧的门锁……
不。
不不不。
不不不不!!!
不对。
不对——!!
为什么,为什么你?
你……
颤抖着。
完全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整个身体,整颗心,全都像是快粉碎掉了一般。全都像是,马上就要崩坏掉了。
不不不。
不不不……
泪水夺眶而出。
无限制的恐惧与惶怖,在心灵深处蔓延。
他仿佛不是身在南极。
他仿佛不再是一个科研工作者,仿佛不再是一个极地守望者,更仿佛不再是一个坚韧的英雄,犹豫的恋人。
他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人。
纯粹的,被完全而彻底的恐惧与未知侵袭了的可悲人类。
“你是谁?”
声音非常轻细。
这声音,轻得、细得令他自己害怕。
“佳佳。”
刘颖脸上的表情让他没法理解。
没法理解啊!!
不懂啊,我不懂啊——!!
“佳佳,你听我说。我……”
不。
够了。
足够了。
许佳相信自己的判断。
倘若在这种时候只有一种可能——那么,这便理应是唯一的可能。
他相信自己。
他是个男人。
他是个男人,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现在……
对。
就现在。
“佳佳,你先别激动,听我解释……”
她小步向前。
一点一点,就像是在担心许佳会突然暴起。
“……”
而就在她迈出第三步的瞬间,许佳找准机会,突然猛冲向前。
拳头攥紧。
更紧!
再结实点儿——!!
咚!
一拳。
一记沙包般大的拳头,直接殴在了刘颖那稍显瘦弱的脸颊上。他击中了她的颧骨,砸得拳头生疼,而刘颖则在完全没料到许佳会突然攻击自己的前提下,身子猛地后仰出去、飞出去,进而重重倒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佳佳!”
她叫了一声。
许佳闯过去,压在这女人身上。他猛一把拽起刘颖的头发,用力扯着,再狠狠甩了她两记耳光。
啪——!
啪——!
脆亮的声响,在狭长而昏白的长廊中回响……
“佳……”
“我不会再受骗了。”
他提起女人的头,不到十厘米,继而将其猛地按下。撞得地板砸出了一声闷响。
许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视线瞥向左前侧的门扉……那门开着,稍稍拉开了一条缝隙。门没锁,而他昨晚离开前曾接连两次地检查过——那儿锁了,锁了!
“哈……”
他终于笑了。
近乎于癫狂的,许佳发出了凄惨的笑声。
啊……
啊,啊……
真的。
真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厉害。
好厉害。
真是很厉害的女人——真的,你真的是。还是说,其实是我太蠢?我太蠢,才遭了你的骗?
哈哈……
哈哈哈…………
笑声。笑声么?
不。
已经笑不出来了。
可是,倘若这不是笑,那么这洋溢在脸上的令他痛苦的笑容,还会是什么?
伤心?不不不,没必要。
我没必要为了一个女间谍伤心。
她是哪儿来的?
美籍华裔?日本人?俄国间谍?
或许是其中一种吧……
或许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想,他越想笑。
真的。
真的好可笑啊。
真是……这可真是,傻子。真是傻子啊,许佳!你以后还是别自称天才,别自称什么爱国者了!这种样子,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简直,令人作呕。
笑声止不住。
他甚至不敢看刘颖的表情。
他怕。
他害怕,害怕在对方脸上看到嘲弄的神情;他害怕,害怕在对方脸上看到仍不愿放弃任务的哀求神情;他害怕,害怕在对方脸上什么都看不到……
他害怕这个人摆出一张无所谓的脸。
他害怕她嘲笑着说,说你是个傻子、废物、好色之徒,他害怕对方用讥讽的语调重复自己曾幻想过的那些美好未来——女人?恋人?妻子?少说笑了。你以为你是谁?
你身在南极。
我也身在南极。
你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你我的关系仅仅如此。
我不爱你……
“我爱你呀!!!”
近乎于哀嚎的,他痛嚎失声。
“刘颖!我爱你,我爱你啊!!我爱你,我爱你,我说了我爱你,我说过我想保护你啊!——!!”
声音惨淡得不成样子,声音……好像已不再属于他了。
“我说我想保护你,我想保护,想保护……”说着,说着,泪水落下。
泪水落下的瞬间,嘴角便再次抽搐似的剧烈颤抖。
他笑了。抽搐似的笑,绝望般的笑。再一次的,他重复着空洞的词语:“保护……”
这究竟是笑还是什么?
这究竟是哭还是什么?
为什么?
我的心脏,是有一根针刺在那里吗?
不。
什么都不是。
我……
我什么都,不是。
“佳佳,我爱你。”
刘颖哭了。
红肿着脸的她,右边鼻孔淌出一丝血的她,以令人感动的声音说着令人感动的话。
“我爱你,我也爱你啊……真的,我的心不是假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是、我是为了你,我为了咱们俩的未来。真的,我爱你……”
好难听。
本来就很难听的她的声音,在这种时候更难听了。
许佳什么都感觉不到。
就像他从未爱过这个女人,甚至……就像是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钥匙。
想问。
他想问她,想问她这个问题。
但这或许是不需要问的。
他知道,即便问了,即便问出了问题——这个女人,她也还是有新的办法找出措辞。毕竟,她已经完全吃定了自己——多可笑啊。现在回想起来,她所说的一切都多么的可笑啊!!南极点,科考站,另一所科考站。她这样的人都知道的科考站,我却不知道。国家斥资在南极点修建了一所科考站,这个时代已经没人愿意来南极了,却还是、修了不止一所,BE集团还刻意选了个连大学都没念完的女人,还故意在时限到期后不接她回去……
假的。
全是假的。
这种事,只要稍微分析一下就能看出来吧?
甚至连不分析都知道。完全知道的——根本就不可能。从最初开始,她就不是所谓的科学家,就不是所谓的科研人员,甚至有可能不是所谓的中国人——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你花了这么长时间却还是没想明白呢?许佳。你为什么……这么蠢呢?
不知不觉间,他不知怎就扼住了刘颖的喉咙。
他死死地扼住她的咽喉,任由她白色的衣服因挣扎敞开,也任由她白皙的手臂挣扎乱摆。
女人白嫩的肌肤衬映着白色带白色花边的胸罩。她挣扎着,脸色因逐渐窒息而变红——多可笑啊。这些天以来,这个人,这个女人——她难道不是以同样的姿势,两人难道不是以同样的姿势做爱的吗?那时,她难道不也是像这样因激情而脸红的吗?
越想……
越想……
已经不愿再思考了。
已经不愿再想了。
杀了她。
你是男人,杀了她。
杀了她。
你有力气,杀了她。
杀了她。
她是间谍,杀了她。
杀了……
手上的力气,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
他能掐断的。
这样的脖子,这样的女人的脆弱脖子——他是,他还是,做得到的……
可心脏却疼得要死。
怎么了?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为什么会这么的疼。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的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
我……
我必须、
我必须在这儿解决掉你。
杀了你,之后无论要上军事法庭还是被私下审判都无所谓了——是我给国家造成了损失,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我、哈哈哈(惨笑)我……
下不去手。
即便她挣扎着,即便她蹬着腿,即便她脸色红肿,宛若一只令人厌恶的猪猡。
即便她现在并不美,即便她惊慌的表情令人恶心,即便她翻白眼的模样让他想吐。
做不到。
做不到的……
爱。
究竟是什么啊!!!
所以说,究竟是什么啊!!什么啊,爱——!!
去你的吧!
我说,我可肏了你的吧!!
爱?
爱?!!
爱……
力气,
没有了。
想杀了她。
明明是必须杀掉的。
趁着怒气,趁着恐惧,直接杀掉就可以了。
我应该杀了她。
我必须杀了她。
现在!就现在!!
……
可是,强迫灌输进脑海的所谓“意志”,所谓“忠诚”,所谓“正直”——这些光明正大、毫无污秽的词汇积累得越多,他的心便越低微、越卑贱。
终于……
终于,他的手,松开了。
就像是在向什么妥协——尽管,尽管他本不该妥协。尽管他本就该杀了刘颖、杀了刘颖、杀了刘颖!
“……”
他松开了手。
极其无力地,极其乏弱地——他松开了紧掐住这个女人脖子的双手。
许佳向后仰去,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他倒下,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很痛,却感觉不到。
“你走吧。”
他说:
“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