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不是地狱,你自己才是地狱。
——维特根斯坦
***
孙吾还没死。
尽管他早就该死了。可是,他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许佳在征求李子明的意见。
他无意自担风险,在他想来,必须有另一个人与自己共同承担杀死某人的罪孽。
“他该结束了。”
“是啊,他已经没希望了。”许佳的声音,非常虚弱。
瞥向孙吾的小腹处时,他默不吭声。
“那就快点儿让他结束吧……我、我想先回去,我不想在这儿待着。”
“不行。”
当李子明起身想要摇摇晃晃地离开此处时,许佳猛地抓住了他的右腕。
他手抓得极紧:
“你,留在这儿。”
“可是这根本没有意义!!”
李子明挣了一下。
他咆哮道:“我下不了手!”
“你不敢下手,难道我就敢吗?!”许佳瞪大眼睛。
他将左拳用力砸向了自己的胸口,将那胸膛捶得砰砰直响。
“我、我!!我难道就敢吗?!”(许佳)
“……”
李子明哑口无言。
他咬着牙,机械式地再次盯向了孙吾的肚子。
在那条罪恶的刀口下,狰狞的须毛,依旧如狂风中的柳絮般肆虐妖舞。
“不行。”
他继续摇头。
“绝对不行的。”
紧接着,李子明拼了命地用力摇头:“绝对不行!不行!我绝对办不到!!”
说到这儿,他突然用力反手抓住了许佳的左臂。
这个男人的力气,非常地大。
然而,许佳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孙哥他照顾过我!”
“虽然我们曾闹过一些矛盾,但是、但是我好歹和孙哥相处了快两年时间!”
“在珠峰上的时候就是,他帮过我!”
“在这里的时候也是。如果不是他,我说不定早就在哪个雪坑死于非命了——或许他很讨厌我,或许我也觉得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但是,我却一直很感激他——我不想他死!在这儿的所有人里,数我最不想他死!!”
“我很抱歉……”许佳面色惨白,他身子略微后退。
许佳喃喃重复道:
“对不起,我…对不起。我,抱歉……”
他听到自己说:“就算如此,你也不能离开这儿。”
他说:“或许你能不动手。但你必须留在这儿——我必须有一个见证人。你一定得待在这儿。”
“那你想怎么办?!!”李子明惨嚎着瞪大眼睛。
他一把甩开许佳抓着他右腕的手,再将右手也猛地一抓,直凭拉住了许佳胸口处的衣服:
“你要我看着他死?!”
喘息数声后,李子明的声音已近泣恐:“我难道还得看着他被杀?就这么地,看着这个曾帮过我好多次的老大哥,被咱们杀了?!”
“要不你自己动手。”
许佳被他晃着,精神愈趋紧张。他终于放声失笑。
此刻,他已近乎崩溃:
“你自己动手?来,你自己动手?!”
许佳被晃着身子,笑声却近乎于麻木。他哈哈痴笑,恐惧的泪水却也自眼角淌下:
“来!来!你自己来,要不然你自己来好了。你自己做啊!!”
越嚎,他的体内便好似涌出了一股难以控制的力气。
许佳猛挣开李子明的手,他狠命攥紧右拳,突然拼尽全力地将这拳头砸向了后者的脸颊。
咚!
但听得一声闷响,李子明整个人直接被揍得后退了数步。
他脸颊颇有些红,却尚未显肿。许佳本以为这个男人会在激愤与恐惧的控制下扑上来同自己拼命,然而,李子明却仅是在后退几步后颤抖着仰滑摔倒在地。哐!!李子明的屁股重重砸在地板上,他满眼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再片刻——这个身材中等、相貌英俊的男子便已嚎啕大哭。
李子明在哀嚎中吼了几个名字。
王南山、刘勋、青女、还包括几个许佳没听清楚的名字——李子明的身体一个劲儿地抽,非常用力地摆。他的肢体貌似已不怎么听使唤了,仅是任凭着这个男人独自在地上折腾不止……
“要么你自己动手。”
看着这样的他,许佳反倒是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笑声渐止,意识也终于缓缓流回了大脑。
许佳抬手掩住眼眶,再用力将手向上狠一抹额头。
紧接着,他大口呼吸,恨不得将空气中的全部氧分榨取到肺部。他又在想自己的镭射步枪。眼下,他早就不敢再用刀子或别的什么东西触碰孙吾的伤口了……早在来到南极的前夕,许佳就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用镭射步枪射杀点儿什么的情况。可他却从未料到过……那把枪,竟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痴傻地瞥了李子明一眼后,许佳缓声道:“要么,你看着我。我来。”
……
是啊。
他来。
说到底,这种事自己怎么能让别人代劳呢?
在科考站,只有他们四个:现在这事儿,要么让李子明做、要么我做……
傻傻地,许佳面无表情的离开房间,去找出自己曾无数次尝试射击,但却从未用它射杀过哪怕一只活物的镭射步枪。他期待自己找不到,可却偏偏就找见了——在许佳自己的卧室里,依旧装在那个该死的枪匣中。杀人?不不不,我从来没杀过人…我、我从来都……
抱着枪,没来由的,许佳竟仿佛突然回到了自己十二岁那年,在乡下爷爷家陪老人杀鸡时的那天。
当时,他一把抓住了鸡的颈子,扳着鸡头,将那窄长的喉咙往前顶。
爷爷用刀子,一点、一点地,刮掉了鸡脖子上的羽毛……
咔噼!
装好轻量脉冲发射器后,他抱着枪,笑了……
“我要去杀人了。”
他咧嘴笑着。就好像自己即将做的并非罪孽,而是……解脱。
依旧是那只鸡。
最后,那把挂掉它脖子上的羽毛的刀,一点点、一点点地割开了它的喉咙。
刀很钝。
而且,还割到了骨头。
在生命的最后瞬间,那鸡突然拼命挣动起了翅膀、用力挣扎起了身体。直至现在,许佳也还会对它那时爆发出的力量感到记忆犹新。
当割断喉管后,公鸡便扑扇着翅膀在满是灰土的院落中来回翻腾。
飞溅开去的血,溅洒向了光辉灿烂的就连泥土也泛着柔白色的小院。
他亲眼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消逝。
然后,他现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
许佳仅是在笑。
笑啊,笑啊——嘴角咧着,脸上堆积着两枚令人作呕的酒窝。抱着枪的手,却不发抖,而仅是在紧张之余愈发地燥热不堪……
终于,男人阔步回到了医护室。
在跪伏在地上低声啜泣,且在瞧见许佳闯进来的瞬间发出一声低而尖厉地哀嚎声的李子明,猛地掩住胃部向后退了稍许。
空气中弥漫着他那呕吐物的酸味。
可是,笑着的许佳却并未受到这一切的影响。
他仅是竖起右拇指,用力“咔”地一声拨开保险,旋即便将枪口直接对准了孙吾……
“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我不好。”
如此说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发展到最后,竟变成了一种会使人怜悯的凄惨哭相:
“是我的错。”
许佳不知道李子明现在感受如何。
或许,那个人也很难受——又或许,对方此刻感受到的感觉与自己一样。都是源自胃部的剧烈痉挛与疼痛……
孙吾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仅一下。
就在此人以这个动作“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下一瞬——砰!砰!
朝着他的头,许佳接连扣动了两次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