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激光束接触到孙吾脑壳的瞬间,火光陡现。
火焰在孙吾的头皮处停留一瞬,便迅速熄灭;第二发激光束则正打穿了他的鼻梁骨上部,同样是激起一簇宛若电焊切割铁器时的耀眼火光——两发子弹,在孙吾身上总共没滞留超过半秒钟的时间。前一瞬,孙吾仍在低沉而难耐的呻吟,可是现在……
男人的头皮与头发相连处,灼烧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洞。
而在他的鼻梁处,也有一个同样的小洞。
孙吾不再动了,也不再呻吟了。唯有他腹部的那些如荒草般妖艳伴舞着的黑须,一如往常……
“呜……”
李子明咬紧牙齿跪在地上,他抱着头发出了低声的呜咽。
许佳呆呆地盯着孙吾。
瞧着这个在几秒钟前还活着的新龙魂团副队长——没来由的,他竟感到有些懵。
又过了一会儿。
有些焦白色的好似已经熟透了的“流脂”,从孙吾头顶的那个洞中淌了出来。
“呕——!”
许佳不由掩住了嘴巴。
他险些也像李子明一样呕吐出来。
那个东西……
所幸,从孙吾脑袋里面流出来的,是熟了的脑浆。而非那些该死的黑色触须。
“你过来。”
忍了许久,当终于压抑住胸口这股想吐却总好像吐不出来的阴郁之气后,许佳将保险扣好,再轻挥挥手示意李子明来为自己搭把手。
“啊、啊……”
可是,这个男人却仅是战栗地抱着头。
他跪在地上,喉咙中勉强挤出的声音显得很是嘶哑。
瞧着他,许佳稍有些不耐烦了,便清了清嗓子,将喉咙里塞着的痰往外咳了咳,再一口咽下:
“过来!帮我一把!”
“啊、啊?!”
李子明骤地一惊。
他惶恐地瞪大双眼,猛瞥向许佳的瞬间,眼中流露出的竟是近乎于满溢的恐惧。
“……”
“……”
相视良久,许佳被这人看得心惊胆战。
他低吼道:“你看我作甚?”
低声喘息几次后,他弯腰将枪口支在地上,以此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倒的身体:
“过来!”
他重复道:“帮我一把!”
“啊?哦、哦。”
李子明慌忙站起,可却在起身时因腿麻猛地身子一抽,旋即后仰摔倒在地。头正撞在之前绑着蔡安娜的那张医疗床旁。
咔——!
事有突然,许佳立刻拉开了保险。
但当他将枪口猛地抬起时,却只听到了李子明那已近崩溃的哀嚎:
“别开枪!别开枪——!!”
他一手捂着后脑勺,左手则猛张开五指伸向许佳。
李子明嚎道:“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没干啊!!!我全听你的,我全听你的还不行吗?!”
“你这说的叫什么?!!”
许佳毛了。
他一拉保险,将枪拎在手上。眼睛瞪得浑圆,声音也好像完全被从胸膛中挤出似的,吼得近乎于声嘶力竭:
“你当我是杀人犯?你看我像是个杀人犯吗?!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说什么你干还是没干,X你妈,你凭什么害怕老子!”
“我问你!你凭什么啊!!”
濒近崩溃的不只是李子明,还有许佳。
他本是个驻扎在南极的科研工作者,他本该前途远大,他的事业本该是面向全人类的光辉而伟大的不朽之举!他本该得到所有人的尊重,所有人的!无论哪个被当成、看成是杀人犯,那个人也不该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
是!他曾想过总有一天要杀了孙吾;是!他想过总有一天要报仇;是!他想过总有一天要给孙吾个教训。可是、可是他没有……
手在颤抖。
心脏一缩一缩地疼。
吼到最后,许佳的精神已近极限。
可是,他却还是咆哮着一些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脏话。各种国骂和问候对方母系亲属的脏话,从他的嘴里接二连三的爆出,好似就连他本身作为科学家的尊严在这个瞬间都早已变得一文不值——但是,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出警告:有个声音说,他必须保持冷静……
冷静?
去你X的吧!
许佳竭力挥动着手中的步枪,他将枪口倒转,用枪托狠狠砸向了孙吾躺着的那张医疗床——至少曾经,它被孙吾躺着。
可现在,它则承载着一具名为“孙吾”的尸体……
许佳骂了很久,他也忘记了自己究竟骂了多久,只知道李子明一直在发抖、一直在啜泣。终于,他骂累了,筋疲力尽,全部的心气也都快耗干了……牙齿在嘴巴里微微打颤。重又瞄向孙吾那尸体上的焦洞时,许佳竟感觉自己用镭射步枪洞穿的好似不是孙吾的血肉……而是,他的。
终于,他紧抓着步枪,后退数步后惨然倒地。扑通!
屁股摔得生疼。
好像,摔成了四瓣……
“……”
许佳一向容易被冷笑话逗乐。但这一次,他却没法笑。
他抱着双腿,整个人缩在那儿,好似一只孤独困守在雪窟窿里的猴子——遥望星空,漫天的风雪却遮蔽了最后的希望。唯有凄苦孤冷的风,从洞口处狠狠下灌,将整个雪窟窿灌满……终有一天,哪怕太阳再度升起。这只猴子,也注定将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肋骨紧缩着,它们用力压迫着许佳的内脏。终于,他开始呕吐,却仅是从嘴里呕出了一些将牙齿腐蚀的稍有些粗糙的胃酸——这些无色的黏连在一起的酸液溅在地上,还洒到了枪托上。许佳自知并非一个杀人犯!他反复告诫着自己,反复在心底说我不是!我不是——!!!……然而,那滴落在枪托上的酸液,在此刻的他的眼中,却仿佛像极了那最近一直没被他看见过的……孙吾的血。
他呆滞地坐在地上,平静地盯着这把枪——他好像……早就只剩下了它了。
一时无言。
彼此无声地坐了很久,终于,第一个爬起来的人,是李子明。
尽管他挣扎了很久,甚至还在挣扎的过程中接连摔倒了两次。但最后,这个男人却终究还是在医疗床的支撑下勉强起身——他呜咽着大喘粗气,胸口一涨一收,好似随时有可能突然爆开、或是突然萎缩成一枚泄了气的皮球。
……真不像个男人啊。
许佳傻傻地瞪着双眼。他想——他可,真不像个男人啊……
本以为男人就该有点儿男人的样子,至少,得杀伐果断。在许佳曾看过的一些电视剧和小说里,那些生活在古时候的人们,哪怕是女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整人、杀人,可他和孙吾在这座科考站里的表现……嘻、嘻嘻嘻,哈哈(笑)……
许佳试图不笑,却没法阻止。
他只能大咧着嘴,竭力忍耐,却终究还是嚎哭失声。
既像是哭,又像是笑……
说到底,这不过是作为现代人,作为长时期处于和平环境下的连爪牙都褪光了的现代人的怯懦与哀嚎吧?
习惯了就好……
……
但许佳却害怕这种感觉。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意识被一点点从人类那侧剥离,好似只要再做个两三次,就会对杀人完全习惯起来的感觉……
也就在这时,终于——他再次听到了来自李子明的颇有些虚弱的嘶哑声调:
“走吧……”
走?
去哪儿?
其实,许佳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他压着枪。再用力抹一把,将枪托上那已近风干了的胃酸擦净。
许佳起身,将紧闭着的眼睛重又睁开。
他小声道:
“走。……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