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乐宫,窦太后拉着姗姗来迟的天子启,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包括天子启在内的每一个人,觉得窦太后这么做有哪里不妥。
——宫中的寺人、婢女以及禁侍、中官,大都本着‘事不关己,就不瞎琢磨’的原则,各自顾着本职工作;
至于天子启,显然也从母亲窦太后身上,感受到了一些怪异的情绪。
常言道:人生大事,不过生、老、病、死。
而对封建王朝的皇帝而言,最难坦然面对的,或许就是最后一步。
但天子启,显然并不是沉迷修仙问道,想要寻求长生不老的始皇嬴政、汉武刘彻之流。
面对自己必将迎接的结局,天子启,担得起‘坦然’二字。
对于长乐宫内发生的事,朝野内外自然是没有关注,或者说是没敢关注。
——毕竟都是久经宦海沉浮的人精,最近这段时间,充斥于朝野内外的诡异气氛,自也没躲过这些人精的政治嗅觉。
虽然还无法做出‘陛下可能不行了’的定论,但类似‘可能快出什么大事了’‘应该要有什么动荡、变故了’之类的猜测,自也早已出现在这些人精的脑海之中。
便是在这诡异的沉寂,和若有似无的暗流涌动之中,久居椒房的贾皇后,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来的,不单只有一个赵王刘彭祖······
“说是太子,也同赵王说了些话?”
赶在兄弟二人到来之前,拉着薄夫人在上首卧榻上坐下身;
待兄弟二人联袂前来,向自己和身旁的薄夫人见过礼,贾皇后便温笑着招招手,将刘彭祖叫到了自己的身边。
只是在刘彭祖坐下身后,贾皇后开口道出的第一句话,便让殿内原本还算温馨的氛围,变得莫名有些古怪了起来······
“禀、禀母后······”
“殿下,确、确曾同儿臣······”
“——兄长,这是怎么了?”
“——总说想念母后、思念母后,怎见了面,话都讲不利索了?”
见兄长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母亲家皇后的面上也涌上古怪之色,刘胜自适时站出身,紧挨着兄长,在卧榻最边沿坐下身。
不等刘彭祖反应过来,跪坐于贾皇后另一侧的薄夫人,也开口‘指责’起了刘彭祖的不是。
“见了皇后,礼数没记全倒罢了,怎连话也说不明白了?”
“看来这邯郸城,也没坊间说的那么好嘛······”
嘴上虽如是说者,薄夫人那故作镇定的目光,却径直越过身旁的贾皇后,以及更远端的刘彭祖,落在了坐在异侧最靠边位置的刘胜。
听出薄夫人话中深意,也感受到了薄夫人目光中的歉意,刘胜却只温尔一笑,又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只是随后,刘胜却贴心的低下头去,将说好话的机会,留给了母亲贾皇后。
而经过几年的‘锻炼’之后,家皇后的业务能力,显然也早已今非昔比······
“唉~”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
“谁人年幼时,不犯下些过错、做出几件荒唐事?”
“知道自己错了、错在哪了,那便改,从此不再犯就是了。”
“往后,你兄弟二人要好好儿的,要兄友弟恭······”
听着贾皇后照例说着这一套‘手足兄弟,情比金坚’之类的说教之语,刘彭祖、刘胜兄弟自是竖耳恭听。
耐心的等贾皇后说完这些,也终于想起今日,是自己和儿子刘彭祖时隔多年后的团聚,拉着刘彭祖的手,便是一阵嘘寒问暖。
邯郸冷不冷、热不热?
我儿在邯郸,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
国中事务好不好处理等等话语,听的刘胜只觉一阵困意袭来,却只能带着一副姨母笑,继续注视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跨过母亲和兄长,看到薄夫人惴惴不安的身影,以及朝自己递来的颜色,刘胜,才总算是暗下长舒一口气······
“多年未见,母后,当也思念兄长了。”
“儿同薄夫人,也有几句话要说;”
“这便带着薄夫人,在宫中转转、看看,也好让母后,能和兄长好好团聚······”
温文尔雅的丢下一句解释,并得到贾皇后不置可否的默认,刘胜便率先站起身;
待薄夫人也略有些无措的起身,刘胜再同薄夫人客套一番,二人才彼此客套着,朝着殿门之外走去······
·
“夫人应该明白,父皇此番,为何这么急着召兄长入朝。”
“——尤其还是兄长和周亚夫一同入朝,又各自被廷尉、太后问罪?”
实在拗不过薄夫人,也着实是没耐心再多客套,刘胜便也索性背负着双手,率先踏上了椒房殿外的宫道;
至于薄夫人,则仍是那副好似与生俱来的澹雅和端庄,却稍落刘胜颁布,跟在刘胜侧后方。
听闻刘胜此问,薄夫人先是面色一滞;
待刘胜略有些玩味的侧回过头,才若有所思的深吸一口气。
“如此说来,坊间的传闻,当也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
如是想着,薄夫人便稍抿了抿嘴唇,再微一点头。
便见刘胜苦笑着摇摇头,正过身,稍昂起头,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唉~”
“总听街头巷尾的人说:皇亲国戚,终生不愁温饱,实在是羡煞旁人;”
“但真要说起来,凡是和宗亲沾点边的,就没几个不苦命的人······”
···
“我和兄长自幼同吃同住,情同手足,如今却也间生嫌隙,又别无他法。”
“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诸如此类的事、诸如此类的人,要让我、让母后,还有长乐宫的皇祖母头疼。”
“至于兄长,虽还不到‘祸国殃民’的地步,但长此以往,也终将会酿成大错,不得善果。”
“而夫人······”
话说一半,刘胜便适时止住话头,给薄夫人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往往并不需要把话说的太完整、太明白。
显然意见:薄夫人只是个老实人,而不是非要把话掰开、揉碎,才能勉强听明白的蠢人······
“殿下的意思,妾大致明白。”
···
“可是陛下于妾、于赵王,有何······”
只此轻飘飘一语,便惹得刘胜面上愁容散去小半,挂在嘴角的那抹澹澹笑意,也立时多了几分真诚。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这么让人省心;
而如今的刘胜,却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让人省心的‘聪明人’了······
“毕竟是住过椒房,过去的栗夫人、如今的大小王夫人,薄夫人,终究还是不能同夫人同日而语的······”
···
“近些年,父皇的身子骨,已经有些积重难返的预兆。”
“父皇倒是坦然,并没有如秦王政,又或是先帝那样寻仙问道,以求长生。”
“但此番,父皇这么急着召王兄、条侯入朝,也足以证明:有些事,父皇已经没有耐心往后拖了······”
···
“这件事,是我和父皇主动提的。”
“——让夫人先去邯郸,陪在兄长身边。”
“虽然父皇尚还健在,夫人无法以‘赵王太后’的尊荣名正言顺的前去,但父皇也并没有太反对。”
“所以,我想问问夫人的意思。”
“夫人可愿此番,同赵王携行而归邯郸,于赵王左右稍行劝阻、训戒?”
“待父皇百年,再以赵王太后的尊荣,为我汉家管着点赵王、为我这个太子储君,管着点少不更事的兄长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胜和薄夫人,已经从椒房殿一路向北,走到了石渠阁附近的宫道之上。
话说到要点,刘胜便也停下脚步,也转过身,正对向薄夫人,静静等候起了这位苦命皇后的答复。
而在刘胜这极尽坦然的叙述传入耳中后,薄夫人却稍一愣,随即便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刘胜的话,薄夫人听明白了。
——夫人在长安,待着也确实算不上顺心,还挂念着远在邯郸的‘儿子’;
——赵王兄在邯郸,也实在是让人不大省心。
——所以,如果夫人没意见,那就准备准备,在赵王回邯郸的时候,悄悄跟着一起走吧。
——到了邯郸,夫人能经常见到‘儿子’,能有儿子陪在身边,肯定过的比长安舒心些;
——有夫人在身边,赵王也终归能收敛一些。
毫无疑问: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刘胜的这个提议,属于绝对的双赢。
毕竟事实确实如此:薄夫人在长安待着不开心不说,毕竟是废皇后的身份,即便是藏在犄角旮旯里,也终还是会有人觉得碍事、碍眼;
而赵王刘彭祖过去这几年的表现,也证明这位赵王殿下,确实需要一位足够重量级的长辈严加管教。
按理来说,刘胜这个提议,本该让薄夫人生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的畅快感。
但正如刘胜方才所说:这住过椒房殿的,和没住过的,终归还是不一样。
单就是这沉得住气的气度,和一丝不苟、面面俱到的严谨态度,就足够已经死去的栗姬,如今大小王夫人,乃至当今贾皇后,学上个小半辈子······
“殿下有这个意思,妾当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尤其陛下也有此意,那太后,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只是这么做,终究还是有不合礼数、不合祖宗规矩的地方······”
···
“妾自己,倒是没什么。”
“可若是因此,而让太后、陛下,亦或是殿下蒙上‘破坏祖制’‘不守规矩’的骂名······”
“呃,妾,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还劳殿下,请陛下三思。”
“但最终究竟怎么做,还是由陛下拍板。”
“妾一介女身,自然没有违背陛下旨意的道理······”
丝毫看不出做作的一番表态,无疑是让刘胜对‘皇后’这两个字,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在这一刻,刘胜老早就抱有的看法,无疑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薄皇后,几乎就是为了做皇后而生!
如果不是有一个做太皇太后的祖母、一个被唱挽歌活活‘唱死’的舅祖;
如果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尤其是嫡长皇子······
“谢夫人。”
在心中短暂惊叹过后,刘胜终是稍整理一番着装,对薄夫人郑重一礼。
薄夫人方才的答复,其实就已经是答应了。
——这么做确实很好,但稍有点不合规矩,希望太子能劝陛下再想想,如果陛下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那我当然会谨遵皇命。
这,就是薄夫人最终的答复。
既然答应了这件大事,那另外一件小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好聊的了······
“还有一件事,也希望薄夫人能考虑考虑。”
“——兄长这几年,实在是和朝堂委任的国相有些合不来;”
“或许是不合,又或是,真的是朝堂所派非人。”
“所以,我想请薄夫人问问轵侯:这赵国相的位置,轵侯,有没有兴趣······”
···
“当然啦;”
“若轵侯不愿,那也没事。”
“只是有轵侯这个母舅做国相,再有夫人亲自坐镇邯郸,耳提面命,那父皇对兄长,应该就不会再有担忧之心了······”
果然不出刘胜所料:这一次,薄夫人也还是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而是四平八稳的接过刘胜的话头,表示‘回去就问轵侯,并尽量劝轵侯应命’。
至此,这场发生在当朝储君,和前任皇后之间的短暂交涉,才终得以告一段落。
而轵侯薄戎奴这个赵国相,也总算是让刘胜彻底安下心,不用再担心兄长刘彭祖‘辣手摧花’,把国相当水果砍。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刘胜当然也没忘记最近几年,天子启教会自己的另外一个处世原则。
“说起轵侯,倒是才想起来;”
“——近些年,轵侯家的子侄,似乎没有被荫为郎,入宫侍奉圣驾的?”
···
“嗨~”
“夫人也真是的,再怎么说,也是母族亲侄。”
“该争的东西,夫人也大可不比如此拘谨、畏首畏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