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贺成一觉起来,门已开了,她翻身坐起,把路过的老道吓了一跳,差点把拂尘掷在她脸上。
“昨天晚上被锁里头了。”陆贺成解释,捡起拂尘,扔回给老道。老道捉了好几下才接住,差点闪了腰,什么都没说,捻着拂尘悠悠地走了。她出了舜帝陵,走马观花地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了城里。大清早的,有些大爷大妈在广场上锻炼,小孩踢毽跳绳,还有背着棵大葱的老头晃悠悠地走在路上,翠绿葱叶从他头顶冒出来,有几根叶蔫着倒下,垂在他肩上;老头好像卸甲归田却意犹未尽的大兵。
在广场旁溜着溜着,忽觉腹中空空,反应过来昨天也没吃什么,决计先找个早餐铺凑合凑合。手里还剩着点当库房总管攒下的工资,吃个体面的早饭肯定是够了。
陆贺成仰起头闻。好的早餐铺总是用香味招徕客人的。三分钟后,一股怎么闻都不出错地代表了一顿鲜香热乎的早餐的味道引她到了一个包子铺旁。排队,陆贺成双手揣兜站在十几个人的队尾,十几双惺忪睡眼排在她前头。
到她了。“一屉包子,一碗小米粥。有醋没?”陆贺成对老板说。
老板一扬下颏示意桌上都有,说:“十块。”烟雾缭绕中的老板好像坐在仙丹炉子里。倒也没错,陆贺成想,早饭不就是仙丹吗,延年益寿。
醋蘸包子进了嘴,烫得陆贺成直刺哈刺哈呼气。肉馅儿油汪汪的,一股浓烈葱香味儿;面皮被肉汤浸得鲜甜,细细一嚼,一股发面儿的香气从里头迸裂出来。赶紧溜一口小米粥,这金谷子煮得稀烂,把半口肉馅也呼噜顺了下去。
“早饭”这俩字儿包含了人间最热闹的烟火气。当然,它只属于早起的人;不过为了这一口有米有肉有面的幸福,早.asxs.儿是心甘情愿的。
陆贺成放下筷子,打了个嗝。面前的空笼屉和海碗里的内容如实反映在了她的嗝儿里。走上街,看着自己的空碗盘被迅速撤下,一个端着豆腐脑的男人立刻占领了她方才的位置。
太阳未睡醒似地升上半个天空,呆呆地挂在晨雾里。街上也很热闹,商铺都在陆续开门,早市地摊上挂着露珠的蔬菜已经快要售完,两三根可怜地躺在防雨布上。不像大城市那股一天到晚总在失控似的气氛,小城市总有自己的节奏,让人觉得安全。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有什么灾难当头,走在一个小城市弥漫着早餐香气的晨雾里,总不会惊慌失措地躲藏起来的。陆贺成走得发飘,是被这个小城市的悠游给浸得浮起来了。
陆贺成飘着飘着给人绊了一跤;脑后竟然又挨了一拳。不等恐惧反应过来,她已经自顾自地昏过去了。
醒来是在一个小炕桌前。她看到炕桌对面的两条腿,一条盘着,另一条腿曲着,脚踩在地上。她抽一口气,动弹动弹,脑后、脖颈儿和肩膀痛成一片。
“醒啦?”对面的人问。陆贺成没回答,挣扎着爬起来,挪了挪屁股坐正,看看周围。竹质窗框,纸窗,榻榻米。青瓷酒壶摆在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火炉旁坐着一个头发焦黄的男人,也就是那两条腿的正主。
“你哪位?”陆贺成想撂脸子,但怕被再来一下,那脸子就得跟阎王爷去撂了。这两下实在痛得很,连绊带锤,没想到还是绑架一条龙服务。
“你哪位?”对方说,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盅酒。
“我是陆贺成。”陆贺成说。肯定不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早上!刚吃完饭!就把人打晕!想起来是气得很,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分析——肯定这人知道她是谁;或者她曾经是谁。既然她自己还弄不清楚,不如抛砖引玉让这个不讲礼貌的干草垛来讲一讲她的来头。
“你是哪门子陆贺成?”对方干笑一声,一口闷了酒。
“您哪位?”陆贺成不上套,下巴颏像方才的早餐铺老板似的一扬,眯眼瞅着干草垛。
“我是胡翌玄。你到底是谁?”对方皱眉头,一缕干草夹在他眉间,他捋了捋刘海。
“我嘛,我就是陆贺成啊。真的。”陆贺成摊手。这一摊又牵动了肩颈,痛得她出了一层薄汗。
“这么说,你不是此世的孟章?”胡翌玄说。
“对,你这么讲就讲得通了。”陆贺成一拍大腿,把酒桌震得一晃。
“他妈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白和孟章长那么像,脑子都没有。”胡翌玄说。
“我他妈的哪里知道?你爹爹我稀里糊涂被揍了一顿,稀里糊涂被下了狱,醒来他妈的就到这里了,谁知道这他妈的是什么此世还是彼世啊?”她刻意省略了林升的部分,直觉告诉他林升会让他勃然大怒,“我他妈的还没搞明白,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胡翌玄愣了一下,看开陆贺成的脸,又看看炉上的酒,把酒壶从火炉上取了下来。陆贺成上下打量他。
“你真不记得了?”胡翌玄看回陆贺成的脸,“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说话也像。走路外八字,喜欢看自己的脚尖。数着砖块走路,撞了人也连个屁都不放。”
“对,对。”陆贺成应。她听着都对,这些都是她自己的小习惯,连赵…赵什么?连那个姓赵的都没发现。
那个姓赵的叫什么来着?
“你当过兵,最后被开除军籍。你拿过轩辕,后来丢了。你菜啊。”讲到损人处,胡翌玄有点高兴了。
“对。”陆贺成开始神游了,一句“除了打架你还会点啥”被闷死在肚里。那个姓赵的到底叫什么来着?
“被人抽了还得我去救场,是不是?打架不会,抽烟不会,喝酒倒是有一套,啊?”胡翌玄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
“那个姓赵的叫什么来着?”陆贺成从沉思中冷不丁抛出一句。
这话吧胡翌玄呛住了,放下酒盅,一顿乱咳,咳出满桌酒沫:“咳,真的假的啊?呕,咳咳。”
真的,那个姓赵的叫什么来着?平常好像就叫她小赵。红色的小赵,燃着火星的小赵,耀眼的、遥远的小赵。避之不及的小赵,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赵。
“赵华翎啊,她叫赵华翎啊。这你都不记得啦?”胡翌玄拿手绢抹了抹桌上的酒沫,把手绢塞回兜里,“我还以为你记着呢。你记不得我无所谓,她你也能忘啦?怎么的,彼世的女娲把你脑子挖掉再投下狱的呀?”
陆贺成不理会他的恶毒推测,自顾自长长地“哦”了一声,尾音下垂,表示理解。她从内襟里掏出那个小本子,掏出四个人合照的大头贴。她手执大头贴,递给胡翌玄,胡翌玄迟疑着接过。天光在相纸上跳跃。
“你是最左边这个人吧?”陆贺成问。最左边那个费力地挤进取景框里的男孩子,头发蓬乱焦黄如阳光下的干草垛。
“你从哪拿到这个的?”胡翌玄收敛起那一副讽刺的脸孔,眉宇之间显出震惊的神气。
“你说是不是吧。我先把人搞清楚,你的问题我过会再答。是不是?”陆贺成悠游地把左手手肘撑在右手手背上,整个人贴在桌子边缘。
“对。”胡翌玄凝视照片上那几张年轻褪色的脸。
“哪个是赵华翎?”陆贺成挑着眉毛问。她用一副不大在意的表情掩盖心流;心中一股急湍的暗流从尘封的角落冲进五脏六腑中。
“你身边那个。”胡翌玄头也不抬地答。
“我看看。”陆贺成伸手要,胡翌玄往后缩了一下,嘟囔着“没看完呢”。
“我看看。”陆贺成强硬地重复,劈手夺下照片。胡翌玄不悦地说:“别扯坏了。”
陆贺成盯着照片里的赵华翎看。照片上她的头发褪色了,接近棕红色,眼睛颜色更浅了,褪成了浅棕色,亮亮的。笑容灿烂,露出两排白牙,牙缝褪色褪得几不可见,只有嘴边的笑涡还清楚,两个浅浅的小棕点。刘海遮住眉毛,手搭在陆贺成毛衣上,手指把毛衣捏起一块鼓包和褶皱。
“对啊,我好像记得她。”陆贺成说。她仿佛身在夜半的营盘,头顶群星璀璨,身旁群山如同伏地将扑的群兽,山中狼嗥声声,唯见半里外红光闪烁,一个小小的人儿擎着火走来。
胡翌玄又斟一盅酒,饶有兴味地瞥着陆贺成,把酒盅递到嘴边。
“她会用火。”陆贺成说。她用起茧的右手食指摩挲照片中赵华翎的发尾。
胡翌玄仰脖干了,一抹嘴,说:“对。南京那时候把宅子烧了,你去接的。回来之后不大灵光,你照顾的。后来她好了,你死了。”
“我死了。”陆贺成低低地重复道。
房间里的空气黏稠沉滞,窗外的风只把窗户纸扑得哗哗响,不敢进屋。酒上冒出白烟,盘绕着上升到齐眉处,尽数消散。
“我怎么死的?”陆贺成轻声问。
胡翌玄一拍脑袋:“草他妈的,你还问我你怎么死的?我他妈都不该说前面那些!现在你他妈啥都知道了,怎么他妈跟你对身份啊?”
陆贺成白眼翻到南天门去。
“我问你啊。你是哪边的人?”胡翌玄问。
陆贺成说:“现在早就不时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了。”
“那你改信天下大同了?这我可没想到。”胡翌玄瘪瘪嘴。
陆贺成对着胡翌玄脑门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我现在记不住事是真的,你还当我傻啦?滚你丫个犊子。”
“你当我跟你聊闲呢?你知不知道执明去给女娲做事了?”胡翌玄不耐烦了。
“她怎么去了?”陆贺成问。
“说来话长。下次再给你讲,你知道就完了。看见她别腆着脸上去扒拉,她现在不保我们。饕餮死了,女娲想用执明去补饕餮的缺。你别觉着她没用,现在街上的广告都是她搞的,和官方交涉也是她在安排。”胡翌玄长叹一口气。
陆贺成一愣,说:“你跟我说这些,不怕被查?”
胡翌玄说:“没事,这地方安全。”
陆贺成摸摸木窗框,说:“屁话,外头两个探子他妈的刚走。”
“啊?”胡翌玄说。
“你自己单干啊?”陆贺成问。
“嗯。”胡翌玄说。
“不够。我们要人多一点。”陆贺成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我去拉人。你刚才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把我敲晕了整过来的?”
“对啊。你拉人干啥?”胡翌玄问。
“唉。”一个傻孩子。在人家眼皮底下抬着一个大活人到包间里喝酒,哪还有不招探子的道理。真不嫌事儿大,陆贺成想着,风轻云淡地说,“闹革命啊。”
“呀。闹什么革命啊?”胡翌玄瞪着眼睛问。
“闹你奶奶的头啊。”陆贺成说。
眼看着胡翌玄要发作,陆贺成说:“我先走,你等一会再出去。借我点钱,我走的时候结好帐,你直接跟店里打个招呼,出来了就到这扇窗户底下等我。我去看看谁来过。”
胡翌玄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拿钱包掏钱。把三张红彤彤的纸币递进陆贺成手里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说:“不用还了。”
陆贺成接了钱,露齿一笑:“我觉着也是。”
陆贺成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说:“还有,下次不许走我后边儿。”
胡翌玄抬起一边屁股把钱包塞回屁兜里,抿抿嘴说:“行吧。”
虽然现在“此世”的形势还不明朗,但有一件事情陆贺成无比确定:此世的胡翌玄,是个货真价实的憨批。
写稿真好玩!期末考试考完了,写这个写到大半夜。其实月初就已经把大半部分写出来了,只不过有一些衔接还没做好。一看月底了,马上把衔接部分写完来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今年真的月月更新。真的不鸽了,真的真的真的。
月底就开学了,下个月的更新我会尽早写的,尽量早点更,赶在前面吧。
最近国内开始有传染病了,大家注意安全啊。戴口罩勤洗手别去人多的地儿,淡盐水漱口不好使,出现症状请就医。非典都挺过来了,这次没问题,小场面!
明年是鼠年,大家不要一时冲动去撸耗子,病菌还是挺多的。过两天就春节啦,最后祝大家春节快乐!我明天自己包饺子恰!下更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