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一醒!小丫头!嗨!”
陆贺成张开眼睛。晒得香气浸人、微微泛光的干草戳弄她的脸蛋。
“到山西了!”站在打开的货车车厢门口的老头说,他的秃脑瓜上泛着油光,“下去吧!”
陆贺成撑着胳膊肘,从干草堆里坐起来。口干舌燥,蝉鸣声声,干草扎腚,腻汗一身,她的小腿垂在卡车车厢边缘,她眯着眼睛,单手遮阳,环顾四周。
“这是山西啦?”陆贺成问。
“是山西了,”老头说,“山西运城。”他劈开一个椭圆的西瓜,三五下给切了几瓣,递出厚厚一牙给陆贺成。西瓜汁从他手掌流到手背,又顺着手背留下老年斑斑驳分布的小臂,在肘尖滴下,没入黄土里。他甩甩胳膊,大臂上的赘皮抖一抖,西瓜汁下雨似地碰在四处乱爬的蚂蚁身上。
陆贺成正渴着,接了西瓜一劲儿乱啃,吃了一脸。吃罢,打个响嗝儿,瓜皮一扔,跳下卡车。
“老伯,舜帝陵是在哪一头?”陆贺成用袖子擦擦嘴,问。
“噢,近着,出了停车场往北走就是了。”老头说。
“谢谢老叔!”陆贺成喊着,拔腿走开。
“小心着点,最近妖怪多着哩!”老伯喊。陆贺成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回答,向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出了门口,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扬起数量可观的灰尘,把陆贺成套在干燥的尘雾里。她咳嗽几下,两眼发紧,赶忙闭上眼睛。阳光照在柏油路上。一只被车碾死的大耗子横在路中央,皮肉相间,被阳光晒得几乎脱水,裸露的内脏晒成焦糖色。
路两边都是果园,左边是一片西瓜地,在公路边辟开一块沙土地作收费停车场,招徕客人。老板娘手执木柄西瓜刀站在摆满瓜片的案板前驱赶苍蝇,踩着粉色塑胶拖鞋的小孩子坐在门廊下舔着冰棍写暑假作业。她和司机闲聊,说晚上有果蝠化成的妖怪站在门口,要跟她买西瓜吃。路另一侧的围栏里是无人看管的苹果园。苹果还没熟,树叶和一树的小果子被日光照得饱满闪亮,风一来,满世界都是苹果树叶刷啦刷啦的响声,叶上的光点翻飞起落,好不热闹。
陆贺成走在公路边缘,感觉得到自己发顶被烤得发烫,脸颊和耳尖在日光里泛红。柏油路中央冒出扭曲的热气。天边薄云在热气中扭作一团。
山西,好多事情在这儿结了。她想起一个窑洞前尘土飞扬的小院子,一口枯井,扎着靛蓝发带的女孩。同情,她记起来了,当时她在同情那个女孩。还有谁呢?同情谁?还有一个老婆婆。她应当是那女孩的婆婆。顺藤摸瓜地,她想到了那个女孩战死沙场的新婚丈夫。
陆贺成苦笑一下。她想起自己四处问路,一家家敲门,对一张张谨慎的、覆盖着薄薄一层尘埃土粒的脸重复那个男人的名字。总算走进了院子,坐下,喝着底带黄泥的井水,那婆婆问着来意的时候,早早排布好的说辞到了口边却哽住了。哽住是意料之内的。婆婆泛黄的眼珠子盯着她,紧张地和她周旋着;那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小寡妇的小媳妇,也预感到了情势不妙,以僵硬的后背对着她,拿着一块干抹布直抹土炕的沿儿,竖着一只耳听。
和婆婆来回讲了一番,总算把“死了”和“节哀顺变”例行公事地吐了出来,把小媳妇惹得哀哭一声,跑到院子里去了。婆婆看看地又看看她,问有什么遗物没有。她也不好意思说没有,把一条染血的布带递给婆婆,那婆婆的眼泪顺着沟壑流进衣领里。她掏出自己半月的军饷,骗婆婆那是他未领的,遗给她们。婆婆谢了又谢,老泪涟涟,一双手摸摸叮当响的军饷,又摸摸带血的布带,抬头来,求她救救她们。陆贺成知道她什么意思。彼时陆贺成一身披挂,是个正经的伍长,此次经过旧队率故里,捎来遗物和饷银。
一缕阳光不合时宜地转过弯来,从窑洞的圆窗口透下来,正照在染血的白布条上。血迹已经沉得发黑,像是随时能够脱开布条,灰飞烟灭。血也许会追着人的魂儿去,陆贺成当时悠悠地想。
婆婆开始求她。她知道婆婆要求什么:求她娶了这个小寡妇,好让小寡妇自己“有条活路”。看着眼前的破炕、破桌椅、旧褥子和盛不下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盛的锯齿形边缘的瓷碗,她懂,她想她懂婆婆是什么意思。女人是很难的,守了寡的女人是更难的。小寡妇最后不是殉节就是跟着婆婆饿死,最最不齿的是去当娼妓,填饱肚子,丢弃清白。清白不值几钱,尤其是在连立牌坊的钱都没有的时候。
婆婆求她收下这个女孩。才十三岁,还是好姑娘哩。
陆贺成摇头。陆贺成说,叫她好好活,总有一天能有用处的。婆婆戚戚地应下了,可悲哀的不甘叫她又想张嘴乞求。那姑娘肿着眼睛,面色铁灰地进门来,不看陆贺成,抬眼瞅了瞅她婆婆,婆婆将出口的话就咽了回去。
陆贺成走了,走的时候听到娘儿俩的哭声,被窑洞外的风吹得惨惨地挂在半空。
陆贺成又想起他葬身的草地,想起灼灼月华,想起蒿草覆盖的坟冢。陆贺成扁扁嘴,开裂的下唇流出血来。她舔掉血珠,走进风沙里。
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个故事没头没尾地结了。如今她回到这里,只有风沙依旧,哀哀的哭声和人命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都死了;早一点和晚一点没有差别。日子难捱,黄土被活人吃进嘴里、裹进衣服里,也盖在死人身上。在这个地界,黄土就是永恒。
有时候她会想起这对娘俩,起初她会猜:如果她当时答应了作她们的保护伞,她们能不能过上几年的安宁日子。后来她的良心渐渐被另一个说辞安抚下来:她的帮助丝毫不会对这两人的命运有任何裨益。她的改变只是人世间的沧海一粟,无论如何也只能帮到两个,不能降下洪福给天下苍生,让他们个个都活在桃花源里。按说她是妖怪,也许能多点办法;莫说妖怪,神仙又能怎样?神仙不过是活得长点。神仙们自己身上的倒霉事不够多吗?哪里有心力把神力分送给凡人呢。
陆贺成一路顺着这条越走越宽的路走下去,走到了城市外,一路走一路想着。她这时才回过神,看了看四周,一面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区,另外一面是一个很大的公园,铁自动门都封着,从门口进了去,里面是一个石铺广场,中间一个圆形大凸起,四面刻着二十四孝图的石雕。陆贺成走了一圈,看着石雕,一面走一面摇头,觉得刻画得不中看。二十四孝的故事有多真已无从考证,她也记不清楚了,直觉这故事原来平平无奇,被各路教书先生愈传愈歪,现在竟沦落到丑陋地刻印在石头上的地步。她顺着路走进去,出租的脚踏车、冷饮柜、下棋雕像、松树、阶梯,长一溜的阶梯,更长一溜的阶梯。鼓楼,小孩子在鼓楼上敲响亮沉郁的牛皮鼓。这鼓声曾经是祭祀和战争的主要内容,它们的次要内容是死亡。
陆贺成走过鼓楼,前面是一个道观,一位道长手持苍蝇拍,在看一本线装书。见她来了,问她要不要算一卦,她说不必,自己算都算不准。老道咳嗽几下,走了。
舜帝陵。进去一看,一个小院子围住的,前面挂个端端正正的楷书牌子,牌子边是个简介。简介写了:舜帝的尸骨被掘出来,确认其中是有这样一架骸骨。
“嗐,老哥,”她说着把左手食指按在伸出墙来的一片树叶上,摩挲一下,一棵老藤就破土而出,攀着树对上她的指尖,“别生气,他们好歹给你添了土埋回去了。隔壁倗伯的荒帷都叫人给揭了,你可知足吧。给你来棵新的,解解闷。”
木门在远处滚雷似的响着,嘎吱,嘎嘎,砰。出去一看,鼓楼下的大门关了。她只好敲侧门;不巧在鼓楼上买纪念品和书的老婆子也下班了,道长也回观里去了。她和她种下的树被困在了舜帝陵旁。她靠着一个柱子坐下来,看暮色四合,红云西去。树影渐暗,虫鸣起了,蚊子扰着她,星光好像投在虫蛀过的幔帐下的日影。
“老哥,我真不想死。死了真无聊。”陆贺成咕哝。转念一想,也不一定;鬼魂跟活着的人一样,到底是要扎堆的,一扎堆了就热闹非凡,行善作乐、坑蒙拐骗,也与人世相配得很。
不知道你们在彼世见着了没有,陆贺成想。舜,已经记不起脸的队率,他的新婚妻,和他的母亲。也许后几个人碰面了还能提到我,提到我给的饷银和布条。剩下的事,不提也罢。我不希望他提。
陆贺成望着在黄沙肆虐的夜风里闪烁的星辰。
“不提也罢。”她说。一滴血珠从她干裂的唇中央冒出来。
暑假去了山西 所以写一写山西 据我爷爷说我们这一支祖籍就是山西的 但老爷子也说不清了 再之前的家谱早无从考证了
拖更拖了半年哈哈 现在终于写完一章 新的一年会好好月更的 争取能把第二卷写完!
最后给大家推荐一下我刚刚看完的《断背山》小说 我觉得安妮普鲁的其他小说都很一般 跟我不是很有共鸣 但断背山这篇是真的好看 我还没看过电影版 有机会补一下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