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办了一场宴席,酒后人散。
维什尼亚克冰冷的尸体被警卫们拖了出去,看热闹的客人们也跟着退出。
房间中除了留下一滩血水和众人踩过凌乱的痕迹,什么都没剩下。
布宁站在楼梯便的窗前抽烟。
窗外的飞雪很美,染上了白烟后有点仙境桃园的韵味。
“这件事不用跟克里斯廷娜说,就讲我们中有个客人自杀了。”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问道:“关于这件事,布宁先生不打算对我多解释两句?”
“很遗憾,无可奉告。”布宁澹澹地回绝,转身下楼。
另外一扇窗边,零站在那里看雪,路明非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下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困难。”零靠在走廊边,盯着布宁远去的背影,“索尼亚说是布宁害死了维什尼亚克,他是个刽子手,布宁说我们谁都不是慈善家,我们中越慈悲的人,死得越早。”
她学两人的腔调,把那些路明非听不懂的俄语翻译了过来。
她知道路明非最关心什么。
路明非抹了把脸:“索尼亚跟维什尼亚克应该有一腿吧?”
“何止有一腿,说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不过分。”
零说:“不过维什尼亚克一路上都在撩你的克里斯廷娜小姐,这其实让索尼亚对他非常不满。”
“什么叫我的……是联邦安全局的克里斯廷娜小姐。”路明非无语纠正。
零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真觉得人家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没发现自己像是在一个时光倒流的老电影剧本里面,特工小姐和秘书先生,一座老城市与一帮老朋友……”
路明非愣住了,零也没多说什么,双手抄兜转身自顾自地离开。
……
路明非终究还是没有为布宁先生保守秘密。
他返回房间后就把维什尼亚克的死讯告诉了克里斯廷娜。
可情报员小姐脑子一根筋,思维也是半身残疾的老奶奶,过个马路都有点困难。
她说维什尼亚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死了也不会影响拍卖会举行。
看上去对那位一路上热情追求她的年轻人并无惋惜之情。
“但是他在遗书上决定把筹码都留给你。”
路明非本来没打算提这事,可是看维什尼亚克人都凉半天了,心仪的女孩仍没拿正眼看过他一次,心里觉得这家伙也挺惨的。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克里斯廷娜呆住了。
“他要把筹码都给我?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秘书先生。”
前两天克里斯廷娜就借着维什尼亚克对她的好感探问过对方的家底。
那可是说出去能让普通人惊掉下巴的巨款。
他竟然想把这笔巨款给自己?克里斯廷娜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索尼亚整理维什尼亚克遗书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的。”路明非说,“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里尔克的诗?你想表达什么?”克里斯廷娜眉头微蹙。
“不是我想表达什么,而是维什尼亚克想表达什么,他在自己遗书的开头引用了这句诗。”
路明非说:“他还在信中给你的军火商老爹道歉,说自己无意冒犯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死后把筹码都留给你,但让布宁不要告诉你。”
遗书上的诀别甚是洒脱,好像忽然间维什尼亚克就顿悟生死了一般。
克里斯廷娜深呼吸,调整了情绪,在沙发上坐直了。
直到现在,她才有几分为维什尼亚克死的遗憾。
诚然这家伙食色性,不过也是个真性情的男人。
“索尼亚很难过,她跟维什尼亚克是恋人?”路明非好奇地问。
“没听说过,我跟那些人也不熟,他们我都是第一次见。”
“维什尼亚克一直在你身边转,把家产都送给你了,难道你们两个没深入交流一点关于彼此感情的事情。”
“没有,你知道我把这些都当做任务,虽然试探接近他们,但我也会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路明非啧了声,继续问:“那他平日里都跟你说啥,总不能两个人面对面发呆吧?”
“称赞我的美貌,反复称赞。”克里斯廷娜静静道,“风流男人撩拨女孩的老套路。”
“那你不借机问一下?你不是要靠美貌搜集情报么?”
“你在质疑我的专业程度?”克里斯廷娜横眉立目,“当然有追问!只是他什么都不说而已。”
到此,路明非也懒得问了。
毕竟问也白问。
以情报员小姐的智商,他还是建议她去莫斯科或者巴黎当个偶像派女演员或者女歌手。
这些职业完美适合她的脑瓜子。
情报工作对她来讲还是弯弯绕绕的东西太多了,她哪里有那么多脑细胞去担当这份职责呢?
路明非腹诽着。
不过好在他已经完成试探。
零说这座城市里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
时光倒流是种玄乎的东西,兼具旧与新的两面。
但克里斯廷娜着实没有任何的沧桑沉重,这就是一个孩子,嗯……鲜花般的年纪,恣意张扬。
她像是一只敞开蹄子在高原上欢奔的藏狐,一咧嘴笑就有种大脑过载的美。
路明非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克里斯廷娜又从摸出药盒来,麻利地把药吞进肚里。
这一次她早有准备,没有流露出病态。
她的渐冻人症显然已经开始变得严重了,现在服药非常频繁。
只不过之前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但路明非既然知道,她自然也就没啥好隐瞒的了。
谈完楼上的自杀事件,克里斯廷娜也没急着离去。
路明非懒得逐客,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克里斯廷娜吃着罐子里的杏仁饼干神游天外,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稍响,还是路明非忍不了这种尬到抠脚趾的氛围,先行开口。
“喂,克里斯廷娜小姐。”
“啊?怎么了?”
“你有没有什么理想?比如自认为人生里一定要做的事。”
克里斯廷娜傻傻地晃着马尾辫:“当情报员啊……这么说来我已经实现了。”
真是鸡同鸭讲。
路明非翻翻白眼,又懒得理她了,继续躺回沙发闭目养神。
……
布宁独自坐在办公桌前,面无表情。
墨绿色的丝绒窗帘完全挡住了阳光进入这片狭隘的空间。
办公桌上放着一台老式电话,看起来比这座城市还要老。
几个小时,布宁的视线一直都落在这台电话上,却一次都没有拎起话筒。
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打这通电话。
维什尼亚克的死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反之失去了这样一个客户,对方说不定会怪罪下来。
“叮铃铃~~”
电话响起的瞬间,布宁勐地抬起脑袋,死死地注视着电话,仿佛它是什么洪荒勐兽。
直到铃声响了十几秒,他才沉着脸色,拎起话筒。
“维什尼亚克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非常遗憾,他的家族对我们有所贡献,葬礼应当妥善安排,要挑选他临终前心仪的土地埋葬他高贵的躯壳。”
平静的男声,神秘而疏远。
从声音里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口音、年龄这类信息,但能知道他的情绪和他嘴中说的话不一样。
他对维什尼亚克的死并没有多遗憾。
“他在莫斯科给自己买了一块私人墓地,想把自己葬在那里。”
“只能留骨灰。”
“明白。”
“还有,交易必须如期进行。这是你最后一次主持交易,我们对你多年的服役表示感谢。”
布宁沉默了很久,最后毕恭毕敬地问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他鼓起勇气说出了这个要求,态度卑微得像是臣子跪在君王面前祈求一小块用于养老的封地。
如果对方此刻站在他面前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
然而对方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直接拒绝了。
“很抱歉,我们必须维持交易的公平性,即使是主持者,也不能违反我们的规则。”
电话挂断了,布宁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他狠狠地挂上话筒,用那双粗短的大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眼中恢复了军火商人的阴狠。
其实他的要求不高,只是要给自己的女儿谋一条生路而已。
但是在那些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替换的洗脚毛巾,没有任何可以向他们提出请求的权力。
夜深了,酒馆里的聚会还是照旧。
今天格外热闹,克里斯廷娜、路明非甚至零都来了。
明天就是拍卖会,加上昨天和今天发生的意外。
现在在场的各位客人都怀揣心事,不像以前那么闹腾。
喝酒的小游戏与活动也尽数被取消。
只是打牌跳舞照旧。
路明非看到了索尼亚。
明明是早上发生的惨剧,可这女孩似乎已经从悲痛中完全康复了。
她穿着高跟鞋,身上披着丝绸短裙,大卷的红发在人群中飘摇摆动,跳起舞来仍然是热力四射的模样。
只不过女孩的妆更重了,大概是想遮挡哭红的眼睛。
奥金涅兹带大家玩纸牌,每把的输赢都在几万美元,这在普通的赌场算是大手笔,但在023号城市的客人眼中,这只是毛毛雨。
酒馆气氛意外的和谐。
克里斯廷娜今晚的装束是天青色的长裙,青灰色的高筒靴,人更显得年轻有气派。
出乎意料的是,往常很受欢迎的克里斯廷娜小姐今天没几个人理睬她。
大家玩牌的玩牌,喝酒的喝酒,克里廷娜被晾在一边,她东转转西转转,最后还是零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克里斯廷娜是那种彪悍的母老虎,零则乖乖小小像个孩子,但两个人并排坐的时候,更像是皇女带着她的丫鬟。
“你掏枪干什么?”
路明非看见老唐在衣服下面拿出沙漠之鹰,眼皮跳了跳。
“妈的,今天是皇女殿下第一次来这么混乱的地方,我作为她的头号大保镖肯定要提防那些男人吃她豆腐。”
老唐一只手拿起芝士蛋挞勐嚼,一只手挥动沙漠之鹰。
“只要有人敢动手动脚,我上去就是一枪给他蛋打碎。”
路明非:“……”
他很想说哥你冷静点,在场没几个人掏不出枪跟你对射的。
你现在就一身手敏捷点的普通人,真跟这些小龙人火拼起来,还指不定谁把谁蛋打碎呢。
但是看了看四周客人的表现,路明非也就没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今晚的酒会比平常都要安静,没什么人借着酒兴摸女孩大腿,老唐这打鸟的沙漠之鹰应该是射不出去了。
“总觉得这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酒德麻衣在两人对面澹澹说,“你死我活那种。”
“没错。”老唐点点头,“真打起来你得保护好零。”
论资排辈,苏恩曦酒德麻衣都在零头上。
可是零在队伍的身份比他们都要重要多了。
“零还用得着我保护?”酒德麻衣嗤笑一声。
“说得也对。”老唐点点头。
那可是能手撕死侍,和十几个A级混血种搏斗的狠角色。
说不定打起来自己还要她保护才对。
路明非悠悠地喝着伏特加,五十多度的烈酒下肚也没有灼烧感。
强大的身体早已无视了这些东西带来的刺激。
要不然那些荒诞无度的客人们又怎么能玩熊爪玩一个晚上?
酒馆灯火通明,温暖的光被风雪衬托地格外温馨。
街上忽然传来清脆的铃声。
这时候,无论是玩牌的喝酒的聊天的,都停下了手上动作,扭头看向铃声的方向。
以奥金涅茨为首的客人们沉默地站起身来,披上大衣或者貂裘走出酒馆。
路明非跟其他人对视了一眼,也跟了出去。
黑色的灵车缓缓地穿越风雪中的废城,车头的铜铃叮当作响。
023号城市响彻着《伏尔加船夫曲》,这是维什尼亚克选来为自己送葬的音乐。
人们纷纷走上前去,伸手按在车上,护送那辆车前行。
路明非能察觉到他们的哀悼真情实意。
很难想象,一群明争暗斗的商人之间,竟然会有这样深厚的感情。
灵车几乎穿越了整个城市,最后在城外的冰河边停下。
亚历山大·布宁默默地站在一人高柴堆边。
维什尼亚克的尸体袋被警卫们抬上柴堆,为了保证烧的旺盛,上面被泼了大量汽油。
布宁取下嘴角还未燃尽的烟卷丢了上去。
火焰,能够净化世间的一切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