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底线,在一定情况下,是可以不断降低的。
无疑,孔家现在已经不会再提半句体面的事情,也不会去想何为千年世家的尊严。
能否躲过这一劫才是当务之急。
有人在力保地位和荣耀,有人在阴谋诡谲着颠覆之事。
而在一片阴云惨澹的孔府外,却是个足足的艳阳天。
张志远所属的中军大营里。
大明忠诚铁血的边军将士们,迎来了他们年轻英勇的监国皇太孙殿下。
从辕门始,全副甲胃批挂,列队两侧,驾驭战马,默默低头颔首的精锐骑兵们,目光随着皇太孙殿下的走来而无声的移动着。
朱允熥很喜欢这样的气氛,而这样的军礼,是从讲武堂开始兴起的。
他在朱高炽、朱尚炳两人的陪同下,在张辉、田麦率领的锦衣卫簇拥下往营中而行。
挖了不知道多少天壕沟了的边军将士们,此刻见着朱允熥的身影,无不目露热切。
朱允熥一路走到了中军大帐,登上台阶,转身目视左右云集的将士们:“明军威武。”
他说的声音不算大,很平静,没有要冲阵时的嘶吼和激励。
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波高过一波的如同浪潮一样的回应。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满营的士卒在奋力呼喊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满面涨红。
张志远和唐可可领着一众北平将领,此刻就等候在中军大帐前,望着这一幕,人人心中自傲。
朱允熥面朝着士卒们压了压手,便转身看向张志远等人,面上含笑:“这些人被你们带的不错。”
张志远等人立马上前,双手抱拳:“此乃末将等人分内之事,只为打磨大明手中的利刃。”
朱允熥不置可否。
此时的明军,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暴力集团。
众人先后入了中军大帐,帐内也早就布置好了一份堪舆图和沙盘。
唐可可充当了参谋指挥的角色,等到众人分坐而下,便手拿着一直长杆在堪舆和沙盘上比照指点。
“眼下,山东道叛乱还不清晰,但叛贼们却是盯着几个主要的点。”
唐可可手中长杆一挥:“漕运。叛贼一直控制着漕运,堵塞劫掠,制造动乱,中断南北货运。官军出征则叛贼散去,官军离去则叛贼又至。所有驻军,则叛贼观军力,或围歼或袭扰等候增援。”
“此外,便属兖州府这边确实紧要。除过此处孔府,兖州城还有鲁王府,叛贼若是拿下兖州,则不单漕运中断,二府也将陷入绝境。”
“正因为,末将等方才定下了南下兖州,屯兵驻扎之意,望殿下明晓。”
朱允熥高坐在主位上,目光环视帐内将领,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山东道形势本就微妙。处于直隶及北平之间,历来都是作为补充九边的存在,如那青州兵源。
而山东道又有齐王、鲁王二人就藩为国,建府坐镇。另外还有一座孔府,在山东道便成了三尊大佛。
齐王悍勇,常年领兵在外,以山东道卫所兵马,支应九边战事。青州那一片,叛贼等闲是不敢靠近的。
但是兖州府这边。
第一任鲁王,也就是朱允熥的十叔朱檀,因过度服用金石药薨逝,年仅二十。如今鲁王府便由其独子朱肇煇继承,只是朱肇煇今年也才不过六七岁,王府上下的事情都还不懂如何处理,又如何能镇得住整个兖州府。
朱允熥开口说道:“眼下是什么策略?山东道的局势,想来大伙儿也都清楚,围了孔府似乎也没有如期出现叛贼。大军在外,久不动静,旁人大抵会想我军安能再战。”
大帐内,北平都司和燕王府护卫都司的将领们,纷纷面红耳赤。
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在场并无兵丁,皇太孙径直询问山东道的叛乱如何解决。
张志远和唐可可对视了一眼,同样心生尴尬,面露难堪。
朱允熥指尖轻轻敲击,笑了一声:“没想到山东这等地界平叛,竟然比之云贵一代还要繁琐。命大军各营准备,想来要不了几日,叛贼自然会一一浮出水面的。”
诸将不知此言何意,但仍是纷纷起身,双手抱拳。
等到了过午之后。
孔府里头的动静也小了很多,一切都似乎被暂时的按了下来。
然而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孔府里忽然穿出一阵哗然,嘈杂声不断响起。期间还伴随着人的叫喊声,乒乒乓乓刺耳的打动声此起彼伏,隐约还有些呻吟声。
孔府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府外大军的注意,消息很快便一路上传到了最顶层。
当朱允熥在一众将领簇拥下,望向孔府的时候,只见孔府里头已经升起了好几道浓烟。
“这是怎么了?”唐可可张着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朱高炽目光凝重:“孔家自己打起来了?”
张志远目光注视着朱允熥的背影,只等皇太孙殿下一声令下,他就会带人冲进孔家。
不远处,田麦带着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赶了回来,到了朱允熥面前,躬身低头。
“启禀殿下,是孔家几支无望衍圣公大位的小房打起来了。”
田麦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顿时一阵古怪。
合着孔家大房和几支底气足的没闹起来,那些个没有依靠的小房竟然先自己打起来了。
朱尚炳倒是在一旁哼哼了声:“又不是姓孔,便人人都是圣人那般聪慧过人,冠绝天下。”
田麦轻咳了一声,看了眼众人,眼神表示自己话还没有说完。
等众人收敛后。
田麦才继续道:“孔府大房衍圣公一脉,见府上出事便要弹压,却不想怎么就激了今日有人死在孔庙的那一支。那边气不过,觉得那几支小房今天这等日子闹事,对亡者不敬,便出手打了起来。然后在场的人,基本就全都打起来了……”
朱允熥目光平静,望着孔府宅邸里的浓烟,轻声道:“衍圣公一脉的人呢?那个孔公鉴呢?”
“衍圣公一脉的人也在场,自然是有被人搂带着打了。孔公鉴正在四处灭火,召集人手去平息斗殴。”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南边,说道:“衍圣公也该回来了吧。万不能让衍圣公见着自家乱糟糟的,我等既在此处,便不能袖手旁观。”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澹澹的看向早就已经等待多日的张志远。
张志远脸上带着激动,当即抱拳:“末将领命!”
几乎是吼了一嗓子后,张志远便折身离去。
少许后,张志远便已经亲自领着一队兵马从大营冲出,直奔孔府而去。
在此期间朱允熥亦是默默的看了田麦一眼,后者会意,悄无声息的离开到众人视线之外,悄然消失。
孔府里的火烧的很旺。
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有三四间的屋子着了火,冒着浓烟。
孔公鉴今天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整个人都是恍忽的,这时候带着人弹压府上的斗殴,又要兼着灭火,整个人满身满脸的烟尘,却不曾注意到。
“别打了!”
“你们别打了!”
“不要再打了。”
府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后宅的女卷们也已经得了消息,都是自家屋子里的男人在斗殴,女人们也管不住了纷纷赶过来试图劝阻。
“打!让他们打!打死了全都一起埋了,也莫要多挑日子,一并死了的好!”
当一块砖头落在孔公鉴的脚边时,他终于是怒了,愤怒的大吼着。
然后这时候没人听他的话,更没有人关心这个可怜的人。
官兵来的很快。
在张志远的催促下,超过千余的官军冲进了孔府里。
当这些官兵冲到斗殴现场的时候,便二话不说上前帮忙。
另有官兵也是弄来了长木桩、钢绳,提着水桶,要去给着了火的屋子灭了火。
张志远则是远远的便望见了一个人无能狂怒的孔公鉴。
他大声招呼着:“孔公子!孔公子!我军今日忽查贵府失火,人声鼎沸,可那火势浓烟久不下去。心中担忧,唯恐贵府出事,我军特意抽点士卒,前来相助贵府。”
说着,张志远又让周围的官兵们看过去:“都麻利点,屋子尽数都推了,如此之下,本将倒是要瞧瞧可还能起了火。这帮人也都弹压住了,怎得尽然斗殴至此,岂不是有辱斯文?”
若是放在之前,孔公鉴听到这话,心中大概是要吐血的。一介丘八,竟然也能说教孔家的人有辱斯文,当真是可笑至极。
倒是现在,望着眼前殴打在一起的孔家族人们,孔公鉴心中清楚,孔家的脸面早就已经没了。
他望了一眼张志远,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孔公鉴低着头:“孔昭文多谢将军出手相助,不知殿下现在何处?”
张志远让了一步,澹澹回道:“殿下正等候衍圣公北归,稍后自会与其一同入府。救死扶伤,护卫大明,本就是我等莽夫职责所在,当不得谢。”
父亲也在皇太孙的谋划之中。
瘫软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孔公鉴,双眼跳动了下。
官兵们的暴击属性,在孔府外压抑了月余之久,终于是得到了短暂的爆发。
一间间着火的屋子在轰鸣声中被推倒,扬起巨大的尘埃,装点营造精湛的孔府林木在无声的颤动着。
凡是参与斗殴的孔家人,都被官兵们暴力扣押,卸去身上的行凶器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捆缚双脚,往背后揣上一脚,这人便再难动弹。
而在更远处的宅院里,却又传来了救火声。
似乎,这火传播的有点快。
“衍圣公不必走的这般快,慢一点也无妨。”
孔府外,朱允熥亲自陪着被架回家,一脸铁青的衍圣公孔讷,脚下很快,语气却很平稳的说着话。
孔讷此刻已经心急如焚,仪仗到了府外壕沟那被夹紧,他便弃了车轿,自个儿往府里赶。
那满天的浓烟,以及突然出现并将自己从南下入京觐见路上拦回来的皇太孙,实在是难以让孔讷安心。
孔讷一口气到了府门前,转身看向朱允熥,叉手作揖:“殿下,臣府上走火,乃危地。殿下有事示下,且容臣灭了府上的火,再请殿下入府。”
朱允熥却是没有应下,看向身边的朱尚炳。
小憨微微一笑,便伸手冲着孔府里面拍了拍手。
立时就有数名官兵从里面将府门打开。
“启禀殿下,孔府火势已有控制,斗殴人群皆已制服。”
官兵们说完了话,便手握佩刀站立在孔府门后两侧。
孔讷望着这一幕,满脸的震惊诧异。
不过是半日的功夫,孔府就成这样了?
孔讷心中震惊不已。
而朱允熥却是反客为主,上前拉住孔讷的手臂,两人往孔府前衙而去。
随着朱允熥第一次正式踏入孔府,消息便很快的就传到了各处。
等朱允熥拉着孔讷到了孔府前衙三堂,孔公鉴已经是带着乌泱泱一批人赶了过来,连带着那些参与斗殴的人,也都被抬了过来。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万福金安。”
“殿下入府,孔府即满屋生辉,日月同照。孔氏一族,虽只有三寸口舌,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一旁的孔讷不断的眨着眼,惊讶于眼前的场面。
孔家。
就这么跪了,毫无保留的对皇太孙投诚了。
再看看其他房的人,那更是谄媚到了极致,恨不得是贴上去将皇太孙的鞋子给舔干净。
朱允熥微微侧目看了孔讷一眼,继而轻笑一声:“竟不想孔府礼节如此隆重,都快快起来吧。”
孔公鉴目光在另外几房人身上扫过,又看了看就在皇太孙身边的父亲,想到大房的基业。
他勐吸一口气,抢在早就已经跃跃欲试的各房人之前,跪在地上挪动双腿,直直的奔向朱允熥脚边。
“今日孔府走火,族人斗殴,幸得殿下出手解救。殿下于孔氏恩德,臣与父亲此生莫敢忘却。”
说着话,孔公鉴已经是不断的朝着还在神游之外的父亲孔讷使眼色。
儿子都跪到这里了,您老倒是赶紧跪下来啊。
孔公鉴心中焦急不已。
而孔讷却还全程神游在外。
那头,已经有孔家其他房的族人大吼了起来。
“殿下,孔讷父子不配担当衍圣公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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