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有些不解,望着开始招呼人过来听令的朱允熥,他有点不明白,现在有了对付孔家的罪证,为何却忽然选择了收手。
尽管,那成箱的账册罄书难尽孔家这么多年所犯的事情,但若是当真说要株连九族,其实还是会有很大的阻力和不可行性。
毕竟一个圣人世家,就足够任何一家朝廷,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要慎重考虑后果。
眼下解缙他们发扬心学虽然有几年了,但天底下还是理学居多,根深蒂固。若要朝堂之上皆是新思想的读书人,还得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努力。
孔家不可轻易动。
没有更大的罪证,是难以堵着天下悠悠众口,而彻底将孔家的影响在朝堂之上抹去,也无法在天下人心中压住孔家这尊牌位。
但是压制,让孔府屈从,眼下却是可以做到的。至少孔公鉴这一支衍圣公爵位继承的大房,不可能甘心爵位被旁人顶走。
但现在却还是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啊。
朱高炽看着张辉麾下的一名锦衣卫旗官赶了过来,目光不由移了过去。
“殿下。”
朱允熥嗯了声,说道:“兖州府及下辖县,有司主官,都羁了吧,拘到这里来。”
旗官抱拳:“属下领命。”
朱允熥却继续道:“想来,文选司对河南道那边官缺的选任也都出发离京了,当是走的运河。再派些人去徐州府等着,带上孤的手书,点半数人带过来。”
旗官停了一下,微微抬头。
这操作不符合流程。
朱允熥扫了旗官一眼:“只要那些心学出身观政的。”
锦衣卫旗官立马抱拳低头:“属下明白。”
应了话,旗官躬身候了两息,不再听到有教令下来,这才抱拳低头慢慢后退,最后折身快步离去。
不远,传来了一阵轰鸣声。
土石飞溅,不知情的护卫们赶忙上前,将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围住。
没多久,朱尚炳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嘴里吐了几口带着土的唾沫:“是张志远他们在用火药炸壕沟。”
朱高炽顿时哭笑不得,一路往曲阜而来,就接到张志远他们都干了什么事,现在不想竟然还在干。
他笑骂道:“那沟都快要比运河还要宽了!”
朱允熥挥挥手:“告诉他,往后都停了吧,用不到这些了。再弄下去,以后他也别想上阵杀敌了,孤直接让他给整个大明的军队挖壕沟修营寨去。”
几人一路说着话,就到了那条被张志远带着人挖出的壕沟竖起的木墙外。
朱允熥看了两眼,转头看向身边的小胖:“你不是想知道,我会如何处置孔家吗?”
朱高炽点了点头:“更换兖州府有司官员,严控孔家在地方的影响?”
小胖沉默了一下,毕竟孔家的影响是无形的。
朱允熥摇摇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孔圣和华夏皆为先贤于社稷有教化之功,谁也不能否认。但是往后,圣贤的话就是纸上的意思。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何其繁琐。
天下的道理就那么多,最大的道理是什么?
是让百姓越来越富足,让人人都能吃饱肚子。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圣贤说的话,少些解释。现在这天底下,有人是见过圣人的?
哼哼。
要做这件事,那就得孔家来做。”
文人是无耻的,最无耻的是他们能从各种有利的角度,去摘取圣贤的言论,来为自己的狗屎道理左证。
整日里穷就圣贤说的一句话到底是个什么道理,而因此产生无数的争论,不如多想想怎么多让一个人吃饱肚子。
朱高炽微微低头:“这样做,孔家的牌匾就要掉下来了。”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朱允熥澹澹看向小胖。
见小胖不说话。
朱允熥继续道:“这只是其一,往后要如何用孔家。前段时日,高仰止来了密奏。交趾道、占城道属新征之地,大将军还在向西开进,国家在那边的教化缺失。高仰止认为,似孔家这般门户,虽有难尽之罪,但若是送到那边,还是可以为国家尽力的,我深以为然。”
“你要给孔家的人发配南边?”朱高炽有些吃惊。
朱允熥点头道:“不光是发配,兖州府的田亩也得清查一遍了,数十万百姓,尽数为孔家佃户,长此以往下去,朝廷又将从何处征收赋税?去给那些自耕农不断的增加摊派?”
这是除了将孔家的人头全都砍掉以外,什么法子都不放过,是要给孔家往死里用了。
然而朱允熥却并没有结束话题。
他继续说道:“上一回在应天的时候,红薯便是从那个叫范虫的欧罗巴人那里弄到的。我瞧着这些欧罗巴人,目下前来我朝虔诚恭敬,可眼底却透着觊觎。那海船更像是战船,不可不防。”
朱高炽啊了一声,不知为何会扯到那么久那么远的事情:“我朝与欧罗巴相隔万里之遥,他们便是有甚狼子野心,恐怕也难以企及吧。”
朱允熥哼哼一声:“将作监弄出来的蒸汽机你忘了?有消息,张二工带着人和龙江船厂的人打了好几场口水仗,总算是给蒸汽机安进了战船里。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就需要更多的倭工去挖矿了。”
为何顺利了,就要更多的倭工去挖矿?
因为蒸汽机需要烧煤。
朱高炽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我懂你意思。我朝在发展,欧罗巴人也会在发展,当他们比我朝更强的时候,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过来。”
是已经到某个历史的节点了,朱允熥心中默默的想了一下。
而且他们一定会过来的。
除非。
“大明的力量需要先一步踏上欧罗巴的土地!”朱允熥沉声开口:“孔家很不错,作为圣人血脉,千年传承,足够傲视整个欧罗巴。或许还能在那边制造点乱子……”
如果那帮白皮猪敢杀孔家人,他求之不得,大明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去发泄愤怒。
如果不出事,那就让理学,在新土地上发扬光大吧。
一步步将纠缠在大明体内的顽疾拔出,最好是远远的丢出去。
“这是长远计,眼下动孔家,朝堂之上必有争论。”朱高炽还是补充了一句。
朱允熥冷哼一声:“朝堂?等孔家的事暂时落定,也就该先回京一趟和那些人算笔账了。”
说完他便提脚向前,往张志远的中军大营走了过去。
朱高炽连忙招呼着朱尚炳跟上去。
……
孔府,因为朱允熥的一句衍圣公爵位更迭,已经是掀起了千层浪。
大房传承这么多年,世代荣耀。其他各房虽然也是孔家人,也领着月钱,也能读书拿个功名,可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用途了。
现在不一样了。
皇太孙没有株连孔氏九族的意思,到表现出了更换衍圣公爵位的心思。
孔府里头,那些个往日里寂寂无声的人也泛起了活络的念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此时不搏,累及后世!
“南宗那一支不可能有希望,若是有的话,早年间朝廷就不会将衍圣公袭在这里。”
孔府里,前头已经在为三太老爷的仙逝吹吹打打了起来。后府里,孔家某房的几名长辈便聚在了一起说着闲话。
“算来算去,最后还是得落在咱们这府上。如果当真想要搏上一搏,就要给大房压的死死的。”
“太孙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我等还需要想清楚。”
“三太老爷今天死了,这事闹不好又会成他们那一房夺位的借口。”
屋子里,几人面色凝重。
但凡是决定了要争一争,便是一条不归路,没有回头的机会。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张志远为何会不去平叛,而是带着兵马来曲阜。这其中,必定早就有了皇太孙的授意。”
“前元乱世,天下大乱,府上暗中做的那些事,可否记得?这半座兖州府,当真锦衣卫不知道。无非是老祖宗的圣名和天下那群读书人护着罢了。”
“现在皇太孙铁了心要做这事,陛下和太子对其向来信赖有加,这事大抵是没有缓和的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矛盾点在什么地方,其实他们很清楚。如同整个大明,所有人都清楚矛盾在哪里,只是想要修正却很困难,因为没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
半响之后,屋子里才再一次有了声音发出。
“朝廷自浙江道尹始便开始推行摊丁入亩之策,官绅一体纳粮,如今已有数载。秦王兼六道田赋事,推行数年,成效半半而论,可却也见朝廷之决心。”
“此番皇太孙于河南道,可谓是上下皆换,大力清查田亩。朝中,如今又有税署之司。诸位应当明了,朝廷这是不愿再放纵地方权了,更不会让我等人家与朝堂岁入相夺。”
“……”
“那我们便要放弃?”
“为何放弃?届时磋商磋商,请上意如何。”
“磋商?”
“淮右勋贵的事情,不曾有过听闻?他们那些人家的土地,可都是换到交趾道那边去了,十倍增之。”
“我等不求十倍,便是有个两倍,亦或是原封不动的换过去。如今海船多如牛毛,行于浩海之上,何愁荣养不在?”
“太孙恐怕不允。”
有人面露犹豫,总觉得现在明明皇太孙已经喊出诛九族的事情,他们还在期待着能不能当家做主之后,将孔家的土地如同那些淮右勋贵一样,给换到南边去。
“太孙所需,我等便一力应下去做。”
“万世传承如何,千年世家如何,我等荣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屋子里,这一房的人也渐渐的明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而在整个偌大的孔府宅邸内,这一幕此起彼伏的上演着。
主宅里面,孔公鉴也在忙碌着。
大房的族老和族人们,都已经聚在了一起,远处的白事声和三太老爷那一房的哭嚎声,一直回荡在孔府里,却难以让孔公鉴等人关注过去。
现在,保住大房的地位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太孙最想要的是什么?”
孔公鉴在厅里来回的走动着,低声询问了一句。
“或许……献出族中这些年除了朝廷恩赐之外的所有田地?”
孔公鉴停下了脚步,目光左右转动着:“这一条记下,朝廷恩赐的田地也要记下,要做便要一点都不留,且看朝廷到时候如何定夺。”
孔公鉴的胞弟便在一旁持笔记下这一条。
又有大房的长辈开口道:“近年来,翰林学士、文华殿行走解缙,常在应天主持心学,文报也时时刊印心学文章。而解缙与皇太孙殿下,听闻私交甚好,隐有潜邸之势。不如,本府持笔文章,附和心学一二?”
孔公鉴停下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回头看向开口的那位大房长辈。
这是位自己父亲那一辈的大房长辈。
孔公鉴沉吟了一下,皱眉道:“心学……若是如此,理学一方是否会对我家有所看法?毕竟,我家自前宋以来便与理学一脉来往颇深。”
“既然田地之物都可尽数舍弃,为保大局,理学又如何?圣人本出我家,心学理学皆在儒学之下,何分左右。”
孔公鉴摇头笑了笑:“既如此,便也记下吧。”
说完,孔公鉴看向一旁的胞弟,见其已经开始秉笔书写,便望向周围的族老、长辈们。
“诸位,都是昭文亲亲的叔伯长辈,还有亲亲的兄弟们。可还有何良策,能叫我孔氏大房,不因此遭劫难坠落?”
“族中……三叔家不是还有位尚未出阁的女娘,目下年岁恰好,可否能请旨,送入太孙府?”
“三叔家的,是否……侄儿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是否不够……侄儿以为,昭文兄长不是还有几位刚好适龄的胞妹,尚未出阁。”
“可那都已经许过亲事了的!便是毁了亲事,又如何能嫁与太孙?”
“倒是还有个小妹,只是如今是否太小了一些……”
“那边先请了宫里的旨意,养在家中,待及笄便送入太孙府。”
孔公鉴轻叹一声:“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脸上满是愁容和凝重。
只是最后,却还是看向了在一旁持笔等待着的胞弟。
“且将此条也一并记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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