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双目赤红的野兔突然自路边草丛里窜出,蹲在道路中间冲众人嘶吼,一众人吓得惊呼连连。呼叫声引来一队卫军,少浪剑恐节外生枝,挥手化出几道气锋将野兔击成碎泥。
来者是右卫军的一个伙长,看到路中央的一滩碎肉,明白了什么,一面派人回去报讯,一面上前来查问少浪剑等人身份。
不多时一个都尉骑马而来,问知了详情,乃向少浪剑解释道:“城外混乱,怨气深重,狐狼更加凶狠,就是这温良的长耳贼而今也变得凶狠无比,前次我营中还有弟兄很它们咬伤,一昼夜不到便丢了性命。”司空湖责道:“此地是你的防区,为何不善加清理?”都尉闻言一声叹息:“神怪之物,岂是我们这些人能管得了的。早年间有神匠府管,而今神匠府也不顶事,就不知该哪个衙门管了。”
少浪剑笑道:“有赵阳山的仙长已经进京,不日就会有人出手清理这些,目下将军还是要恪尽职守,不可懈怠。”那都尉连连称是。又劝道:“旧日城郊那些好玩的地方都被灾民侵占了,检阅使此去非但不能散心,弄不好还坏了心情,以末将愚见不去也罢。”
雪荷道:“说来也怪了,前几日城中已经没了灾民,说是都回乡去了,怎么外面的路倒不通了。”
都尉赔笑道:“小姐问的是,前段时间城内灾民闹的实在不像话,故而上面下令驱逐,京兆府把人驱赶出京,自家舒坦了,却害苦了我们。如今日日夜夜凝神戒备,生怕有漏网之鱼混进城去。混进去一个,末将的人头便没了。”
司空湖笑道:“你也不必在这叫苦了,如今你们怀着生杀予夺之权,捞了多少好处。自然辛苦也是有的,大伙都不容易,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那都尉闻言脸一红,讪讪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末将这心里着实苦的很,见诸位都是通情达理的贵人,故而倒倒苦水,冲撞了。”
正说着,有小校飞马来报,说有十几个灾民钻过篱笆墙,往洛城方向去了,都尉唤来一名校尉听差,自家向少浪剑道别了。
这么一折腾,少浪剑忽然没了出城游玩的兴致,正要打道回府,忽然撞见了一支人马,原来是南离公主面前的大红人侯俊堂。少浪剑跟此人不熟,也鄙视他的做派,就想躲开。不想侯俊堂已经发现了他,一路小跑着追了过来,堵着马头,打躬作揖,非要请少浪剑去他的郊外农庄坐坐。
司空湖劝少浪剑道:“咱们还欠着那个人的一份人情呢,还是过去坐坐,坐坐就走,也不耽误什么事儿。”
一行人遂折转向东走,沿着一条僻静的土路走了两里地,越过一道石拱桥,来到一座农庄前。一溜望不到边的土墙,夯土尚未干透,墙外新挖了壕沟,沟边正在栽种荆棘。又有一伙人正在河沟里布设竹刀竹枪。
侯俊堂解释道:“没办法,进来灾民太多,军队又多是些吃饭的主儿,常有人进庄子偷东西,你一个瓜,我一个梨,那谁受得住,眼看着我都快揭不开锅了。”
这话雪荷深有体会,这阵子京城的菜价米价翻着跟头往上涨,不仅东西贵而且质量差,且又十分短缺,让她这位当家主妇十分苦恼。
当然这些辛苦甩手掌柜少浪剑和浪荡公子司空湖是体会不到的。
京城附近土地兼并严重,没有小民的容身之地,多的是高墙深沟围起来的庄园,这些素来是权贵的囊中之物,世代相传,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极少出手易主。似侯俊堂这样的新贵,原本是没有资格享有这么大的田庄的,但时下情形跟往日不同,大批权贵疯狂抛售手中的不动产,不仅价格有松动,而且成交量也大增,这才让侯俊堂捡了个空儿。
司空湖在农庄里转了一圈,悄悄对少浪剑摇摇头,鄙夷地说:“土包子一个,买田买地竟然拿来养猪养鱼,说怕粮食不够吃饿着了,什么都没有还花了一百块金饼,若换成我,早在扶余岛置办田产了,在这地方买地,军队能看住流民,能看住邪兽蛮死吗?”
“邪兽蛮死”是现今中京城权贵之间很流行的一个新词,乃是邪灵、兽族、蛮族和不死族的简称。
少浪剑笑笑:“人终有一死,难道因为早晚要死就天天坐着等死?明知将来一场空,当得意时尽得意。”
司空湖撇撇嘴,正要反驳,忽有一人背后拍掌道:“这话说的有意思,人生在世,当得意时尽管得意,切不可苦巴巴的自己委屈自己。”
少浪剑闻言眉头就是一皱,司空湖却是满脸堆笑,小跑过去,一作揖到底口称公主,公主却没有理睬他,而今径直走向少浪剑。
少浪剑躬身行礼,轻轻地唤了声公主,柏妳却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真龙朝的体制,公主视正一品,三品以下官见面需跪拜,三品以上正一品以下需鞠躬为礼,待得到公主道声免礼后方可直起腰杆。若在往日,少浪剑是不会顾及什么规矩的,鞠躬为礼不会缺,却不会等她说什么免礼的废话自己就会直起腰干来。
这一回却因为司空湖的事,他欠着人家一个人情,因此态度稍稍恭敬了些。哪想就被柏妳逮到了把柄,竟迟迟不说那两个字。少浪剑就有些尴尬,腰是主动弯下去的,既然想玩这个游戏,难道因为别人的一时怠慢就掀桌子耍赖?
南离公主柏妳浑然不顾这些,她笑盈盈地围着少浪剑转了一圈,方才在侍儿安置的座位上坐下,接过侯俊堂献上的茶碗,这次道了声:“天启侯免礼吧。”
少浪剑直起腰,面朝她而立,态度不卑不亢。
柏妳笑了笑,对左右道:“我有几句话要对天启侯,你们退下。”
众人纷纷退下,司空湖本已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凑在少浪剑耳边悄悄提醒道:“有话好好说,别一点就蹦。”
众人退尽,柏妳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将茶碗放下,望向少浪剑,星眸含笑,说道:“你不要怪我的,我这个人随心所欲惯了,也不大懂得什么礼数,怠慢了你。”少浪剑道声不敢。柏妳又柔声一叹:“唉,我出生的时候母妃并不得宠,兄长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郡王,在九重宫这种极势力的地方,不受宠的人日子很难过,所以我四岁时起就发誓要自强不息,将来不能让任何人欺负我。后来,母妃被贬南离宫,有个无后的宫妃想夺了我去做她的女儿,我朝她脸上啐了口痰。宫里是呆不下去了,我就跟着母亲去了南离宫,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里我拜了几个师父,跟他们学本事,我不是浮皮潦草,而是真心想学出个样子来,我的本事你也见识过了,不敢说有多强,但在皇子皇女们中间也是出类拔萃的。”
说到这柏妳稍稍顿了一下,观察少浪剑的表情,却让她有些失望,少浪剑像块冷硬的石头,无悲无喜。
“有了本事,我就开始报复。”柏妳的声音忽然阴冷起来,“那些曾经欺负过我母子的小人们一个个被我收拾了。”话说到这已经面目狰狞。
少浪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这女子一半是人一半是妖,人、妖转换之快常毫无征兆,真没有玷污了“小妖精”三个字。
但只一瞬,柏妳又恢复了早先的清纯阳光,口中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生辰那天,一个人奉了宫里某个人的命令,在我的碗里下毒,想毒哑我。有人向我告密,我让他当众把那碗毒酒喝下去,他当晚就死了,因为我在那个碗里又加了点料。人死了,上面却不敢声张,还要忙着替我遮掩。哈哈,我就是从那时起尝到了杀人的乐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这么多年了。我究竟杀过多少人,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总之很多很多,多到人人怕我,他们叫我小妖精,我很高兴呀,小妖精有什么不好,总比被人欺负成苦命的包子强吧。后来母妃得宠,兄长也做了太子,又做了皇帝,我终于可以想杀谁就杀谁了。整个中京城没有不怕我的,哪怕他贵为三公,哪怕他是王族之后,只要得罪了我,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少浪剑感受到阴风扑面,却仍凝如铁石。
柏妳不满意了,她霍然起身,绕着少浪剑转了一圈。她身材娇小,薄如纸片,腰杆却挺的笔直,有一种嵩岳在前的威势。
多少比她高大的人会因此腰腿发软,匍匐在她的足下,畏之如蛇蝎
“你不怕我?”
“对公主我心存感激。”
“是吗?”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压在少浪剑的胸前,少浪剑轻轻地将她弹开。
柏妳发出一阵长笑,神态癫狂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忽然倒向少浪剑,少浪剑伸手接住她的腰,她的腰盈手可握,温软的像团绵。
“外面都在传你是我的驸马,你愿意做我的驸马吗?”
“不愿意。”
“如此直白,不怕伤了人家的心?”
“公主的心冷如铁石,也会受伤。”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也是个不识抬举的人。告辞。”
少浪剑手臂一绷,柏妳借势跃起,轻盈地落在地上,她非但内丹修为有成,武技也不弱。
“你站住。”
少浪剑已经走到了门口却还是站住了脚,他的对面至少有二十名殿堂级武士。他并非一个知恩不图报的人,今日不想大开杀戒。
“你的冷硬让人生厌,所以你在京城没有朋友。一个人可以没有朋友,但至少应该有个靠山,尤其在中京城这种地方。你愿意让我来做你的靠山吗?或者换个你喜欢的说辞,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多谢公主厚爱。”
“你要拒绝我?”
少浪剑没有吭声,他在思索今日究竟要不要大开杀戒。
柏妳或者感觉到了什么,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让人捉摸不透。当初你冒犯我,又死不肯服软,我就很奇怪,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究竟是傻,还是不懂事?现在我知道了,你其实是心里瞧不起我。我很奇怪,你究竟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你凭什么呢?”
少浪剑道:“我并没有瞧不起谁,也无意高攀谁。只不过是有缘做朋友,无缘是路人。公主虽然尊贵无比,却与我无缘,所以只能做路人。我为何非要曲意去奉承一位路人。”
“路人?好一个路人!我可是一个曾有恩于你的路人,你冷硬的腰杆在此可不可以稍稍弯一下?”
少浪剑回道:“公主的恩情,少浪剑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施恩莫忘报,那是别人,我柏妳偏偏不信这些,我施惠于人就是要人回报,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只要不违背天理良心,我都可以答应你。”
“哦,是吗,那,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你哟。”柏妳拍手叫好,眼珠子骨碌一转,亲热地挽起了少浪剑的手臂。
少浪剑毫不迟疑地推开了她。
柏妳面色一僵,眸中杀机顿起,不过一瞬间,她的脸色又温润起来,像一个纯真的少女,但眸子里冷气犹在:“你不要跟我横,我早晚收拾的你跪地告饶。好,我现在就决定了:招赘你为驸马。这既没有违背天理,又与良心无干,你可不能推辞哟。”
少浪剑哼了一声:“公主是在说笑?”
柏妳道:“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
少浪剑道:“我说过,我与公主无缘。”
“但你也说过,你要报恩,做人怎可言而无信?当然,你也可以做个无信之人,反正这个世界上无信之人又不是一个两个。随你的便好了。”
少浪剑道:“公主既然如此自信,又何须征询我的意见,只要陛下下一道旨意,臣下无不从之理。”言罢深施一礼,道声告辞,转身就走。
柏妳一阵错愕,此番交锋自己竟是输了,怎么可以这样。她闪目望向少浪剑,咬牙切齿道:“少浪剑,你等着,等你进了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话音未落,庭外一人已经大哭起来,却是侯俊堂。
柏妳眼色一横:“你哭什么?”
侯俊堂道:“公主金枝玉叶怎可插在那堆牛粪上,我哭公主不值。”
柏妳闻言解颐:“侯儿,我不插他那堆牛粪,难道插你这堆牛粪。”
侯俊堂抗声叫道:“不许嬉皮笑脸,人家说正经的呢。”
柏妳哈哈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舍不得我受委屈,也罢,待我成婚之日,我奏请皇帝哥哥,阉了你,让你做我府中总管,你意下如何?”
侯俊堂抹着眼泪道:“只要能追随公主左右,就算做条狗人家也心甘情愿。”
说着趴伏于地,摇头摆臀,汪汪直叫,逗得柏妳咯咯直笑。
回城途中,司空湖悄悄问少浪剑:“他们说公主要招赘你,是真是假?”
少浪剑道:“不知真假,想是一时心血来潮,我怀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雪荷闻言默默点头,司空湖大叫一声,吓的雪荷一跳,司空湖哈哈大笑,道:“雪荷,你想什么呢,你跟阿浪身份悬殊太大,就算日后他肯收你,你也只能以侍妾的身份进门,想做正牌夫人,你想太多了吧。”
雪荷横他一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是在想最近京城盛传公野望的大公子公野函要尚公主,怎么忽然又来纠缠咱们家侯爷呢。留神让她耍了。”
几个清倌人附和道:“是呀,是呀,最近传的可凶了,说太皇太后病重,太上皇为了给她老人家冲喜,已经允下了这门亲事,公野家正商量出什么聘礼呢。”
司空湖斥退几个清倌人,望着雪荷笑呵呵地对少浪剑说:“雪荷真长大了,忽然开窍了,晓得动脑筋了。你瞧这话说的,真好啊,有理,好的很。前些日子,京城盛传公主要下嫁阿浪,那叫个热闹,吓的阿浪都不敢出门了。但实际上呢,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啦。这阵风刚过去,而今京中又有传言说公野函要聘公主,传的是有鼻子有眼的。雪荷说的好啊,留神让公主晃了,偷鸡不成反被人笑。”
雪荷冲他吐吐舌头:“你老人家可真能说笑,还偷鸡不成,谁是鸡,哦,你敢骂公主是那个,你大胆,我早晚要举报你。”
司空湖不理会雪荷的威胁,却压低了声音对少浪剑说:“还记得葛茂珍吗,当年宫变跟你一起救驾的那个,他如今可是宫里的大红人。前几日他受人请托在外面喝酒,恰巧我也在,我就向他打听问他宫里是不是真的有意把公主许配给你,他说没听过有这事,倒是公野家已经正式上表求娶公主了。”
少浪剑眉头一拧:“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公野望给他儿子提亲,这事连我都知道了,公主会不知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招惹你,给谁找不痛快呢。我可听说公野函这个人度量不大,你留神他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