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清早,司空湖的一干狐朋狗友闻讯而至,道贺他解厄释难,说要为他接风洗尘,除除秽气。这些个朋友在司空湖落难时,一个个躲的干干净净,人影不见一个,此刻却都涌了出来,成群结伙,几乎踏平了门槛。
司空湖倒是不计较他们当初的见死不救,来者是客,热情招待,其乐融融。
最高潮时,一队锦衣宫官抬着十几个箱笼走了进来,箱笼上打着柏氏皇族的徽号,自称是南离公主府的人。按照真龙朝的制度,凡未成年的皇子、皇女都集中在紫府内大明宫居住,一般在成年当日册封亲王、公主的尊号,成家的迁居宫外,未成家的迁出紫府,在九重宫第八重的龙凤坊集中居住,对外可以以某王府、某公主府的名义行事,这里的王府、公主府只是一种虚拟,并无实际的府邸。
龙凤坊并不大,毕竟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儿子也不怕娶不上媳妇,多数皇子、公主们在此呆上半年几个月就会出宫,王子“就藩”,公主嫁人,各得其所。
建朝三百年,南离公主是仅有的几个例外之一,她尚未成年即被册封为公主,尚未婚娶就在宫外设立自己的府邸。
时局变化太快,仅仅只是几天前,南离公主和她的母妃行情还是看跌的,但现在两个人又重新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原因很简单,皇帝率群臣上丽妃太上贵妃封号,太上皇帝已经接受了。
柏焉的第一位皇后是他为郡王时的发妻,出身名门,徽号德馨,二十年前已经病故。第二位皇后也在两年前病逝,现在后宫诸妃之中丽妃地位最高,最为得宠,加之她又是皇帝的生母,故而成为太上皇后的几率最大。
但不久之前太上皇偏偏就拒绝了皇帝的劝进。
一时流言四起,说什么太上皇是被当今天子逼退位的,冥州惨败,太上皇威风扫地,留京监国的柏韧在陈维、公野望等人的撺掇下,强逼太上皇退位。因得位不正,两派势力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姜毕竟是老的辣,太上皇很快从冥州惨败中缓过劲来,并重新取得上风,正是有这样的底气,他才敢断然拒绝柏韧的劝进,封死了丽妃成为太上皇后的可能。
这种情形下,谁跟皇帝亲近谁就可能会成为太上皇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今天下,谁跟皇帝柏韧走的最近,当然是他的生母,普遍的看法是当今天天子无德无能血统也不显贵,他能坐上帝位,完全是因为生母丽妃的一手策划。
所以母子之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皇帝失势了,丽妃也就不灵了,丽妃的宝贝女儿南离公主自然也不吃香了,一个声名狼藉又失宠的狠毒公主谁愿意碰,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不过时过境迁,现在再看,流言这东西可真是不能相信啊。什么父子不合,宫廷内斗,统统是假的!什么皇帝无实权,地位不稳固,全是信口开河。
什么父子势同水火,今天翻脸,明天火并,狗屁!全是胡编乱造!
人家父子关系好着呢,太上皇急流勇退,躲在后宫享福着呢,皇帝英明睿智,雄才大略,权力稳固着呢。
母凭子贵,这不,群臣再上表,太上皇不就接受了吗。
太上贵妃,后宫无后,贵妃为大,即便不能做成太上皇后,将来做皇太后还是妥妥的。
虽然天下臣民都希望太上皇能万万岁,但时间这个东西最是无情,零敲碎割,青丝染霜转眼白头,谁还不早晚都得有那一天,这天下早晚不还是人家母子的?
这个时候谁敢轻视南离公主,那真是一把胡子活到猪身上了,真是人比猪头笨,神仙也难救。
当然,这帮人精很快就看出来南离公主的这份大礼可不是送给司空湖的,而是打着庆贺司空湖释难为由,送给少浪剑的。
这也不难理解嘛,天启侯是当今的心腹亲信,又单身未婚,二人之间的那点小意思还不是呼之欲出?
仔细想想,此事早有端倪:南离公主还是郡主时曾把少浪剑逐出京城,警告他终生不得踏进京城一步,南离公主是什么人,说话是放屁吗?普天之下谁敢把她的话当屁听?
可结果怎么样,少浪剑不仅回来了,还接连升官发财受重用,再联想到今日的亲密,便是个傻瓜也要恍然大悟起来。
一个女人说要弄死你,未必真的要把你怎么样,只是得不到你的一种宣泄,女人对付男人最大的杀手锏其实是冷漠,完全不搭理,你就没戏了。只要她搭理你,不管是厌恶你,嘲讽你,作践你,或者要弄死你,总之你就都有希望!可怕的是视你如空气,完全不理睬你,你才要一个人偷偷的哭呢。
公主也是人,也是女人,也脱不了天下女人的那点小意儿。
你瞧,这不就来了,昨天还跟你八辈子仇恨,不弄死你心不爽呢,今天就巴巴的帮你捞人,给你送礼,讨好你,巴结你,这叫什么,这不叫贱,这叫女人家的小意儿,人家那是看上你了,准备收你做驸马呢,你还不赶紧跪拜谢恩?
自古以来趋炎附势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飞蛾还扑火呢,这是人的自然本能,谁要否认这个谁就是虚伪。
抡起趋炎附势,这里人人都是行家,目下谁是炎,谁是势,难道是狂嫖滥赌的司空湖,当然不是,肯定是一等圣骑士、天启侯、左卫军检阅使、未来极大可能成为南离公主驸马的少浪剑啦。
新的舆论就此形成,以摧古拉朽之势扫荡中京城,“准驸马”很快连门都不敢出了,被人当面喊“驸马爷”的滋味并不好受,现在他一听到“公主”两个字就浑身发抖,一想到“小妖精”三个字就膈应的想哭。
作为始作俑者之一,司空湖忽然有些内疚,“准驸马”三个字里至少有一个字是他的功劳,某日他良心发现,觉得总这么坑人也不是个事,好不容易坑了个好玩的,一下子坑死了岂不是没下一回了。
于是他劝少准驸马一起出去走走,少浪剑也着实憋的够呛,正想逃出去透透气,他不放心雪荷一个人在家,就把她也带上了。
司空湖又从外面找了几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浩浩荡荡一起出京郊游。
时当晚秋,城外层林如染,正是一年最美丽的季节。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各人的心境却大不同,最影响人心情的是各地汇集在城外的数以万计的灾民。
杂乱、肮脏、一眼望不到边的灾民棚庐给中京城和洛城镶上的一道并不光彩的边。
有人说冥州兵败之后,两京王气消减了一大半,这天下忽然露出了末世的景象。若说这是妄言,那此后发生的一系列异兆就不大好解释了。
这半年来,各地灾害连绵不绝,江南西部、北部经逢了百年未遇的大旱,一连四个月一滴雨不曾下,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而东南沿海地区又狂风暴雨连日横扫,六七个郡的百姓终日浸泡在肮脏的雨水中,饱受风雨、酷暑的轮番煎熬。
而一向少雨的幽州、道州、海州、齐州等地,今年的天却跟露了底一般,瓢泼大雨下个没完没了,田地被淹没,村镇被冲毁,十几个郡上百个县都泡在洪水里,泽国千里,不见人烟。眼看即将入冬,洪水却仍旧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更令人担忧的是一直活动于江南沿海地带的鲛人此刻忽然沿海北上,沿着水势汹涌的大河,溯流向西,一举侵占了四州之内几乎所有的水域。
他们以湖泊沼泽为基地,四处袭击人类,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和难以估算的损失。
而向来孤冷高傲的岱山郡这次也未能置身事外,这两个月一直被大火所困,这可不是一般的火,而是整个州、三十几个郡普遍的大火!
三个月前,整个岱州学习江南,发疯似的干旱,江河断流,潭枯涧干,青山变黄山,数百里数百里的找不到水源,连那些隐藏于地面之下几十里的地下河都干涸了。
忽有一日,天雷滚滚,自北向南,雷声没有引来雨水,却引燃了山火,亘古以来的原始大森林,这次是得了意,狠命的烧,得劲地烧,烧的酣畅淋漓。于是黄山变火山,火山变荒山。从北向南,由东向西,烧的浓烟滚滚,烧的整个岱州的天空都红了。
至于冥州和中州更不必说,冥州之战朝廷虽然惨败,冥州方面也不好受,损兵折将不下数十万人,战后男丁锐减,连挖坑埋人的劳力都凑不齐,以至于尸体遍野,白骨成堆,腐败的尸体引发严重的瘟疫,又将残存的百姓弄死了三分之一。
而今冥州境内千里炊烟断绝,着实惨的很。不仅如此,人退兽长,在人口锐减的大背景下,无数的野兽从屋山南下侵入人族聚居区,引发了持续大面积的酷烈悲剧。
天下十一州中仅剩下林州、洛州、洪州、炎州没有大的自然灾害,但也各有各的难处,林州为边患所困,黑化之后的蛮人战力惊人,林州军罕见地遭遇了一连串的败绩,如今虽然稳住了形势,却也是焦头烂额。而远在岭南的炎州最近也吃足了边患之苦,盘踞在森林里的绿树人部落纷纷走出森林,向人族聚居的城镇村落发动攻击,与往年不同,这次他们攻击的目的不是掠夺食物、财物和奴隶,而是疯狂的杀戮。
绿树人凶狠的弯刀疯狂收割无辜百姓的人头,沿边数十郡县失陷,军民被杀不计其数。熊氏强力反击,战况异常惨烈,乃至熊氏嫡亲子弟沙场捐躯者不下数百,孤儿寡母的哭声惊天动地。这还不算完,在森林绿树人疯狂进攻的同时,世代居住在南岭崇山峻岭中、一向温和的地穴人也忽然疯狂起来,他们走出地穴,汇聚成一股股的洪流,翻山越岭走出南岭,走向广阔的炎州大平原。
他们杀戮无度,手段甚至比森林绿树人更加的残暴,更为凶狠。
在地穴人的疯狂攻击下,炎州第三大城横山关失陷,七万百姓被屠戮一空,数万工匠、壮丁和年轻女人被地穴人掳入深山,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所有大州中,除了洛州,只有洪州相对稳定,不过近来洪州境内也异象不绝,频频出现阴兵过境的异象,又有无数青壮稀里糊涂地失踪,或莫名其妙地暴死。
不过相对而言,洪州已经算是世外桃源,人间天堂了。
若是没有此前的冥州之战,真龙朝还保持着大一统的话,这些劫难虽然恐怖,但或者还有挽救的机会,但冥州一战,彻底毁灭了朝廷的尊严,打垮了朝廷的威信,打掉了皇族的雄心壮志,垮塌了他们的信心。天下诸侯已经坐大,不再为柏氏皇族马首是瞻。没有了皇帝的制约,四方豪强扩军备战,各自忙着争夺地盘,哪有闲心去管百姓的死活?
天灾人祸叠加在一起,中土百姓发现若想在这混沌的乱世中活下去,只能到洛州去,到天子脚下去,那里虽非乐土,却还有最后活命的机会。
数以万计的灾民的涌入,极大地考验着中京城和洛州地方的治理能力,事实证明两地治理的能力很强,他们用刀和弓箭捍卫了皇家的尊严和作为京畿百姓的那份荣耀,他们成功地将外地的灾民阻挡在城外,捍卫了乱世之中唯一的那块净土。
不过随着更多的灾民不断涌来,他们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而今他们所能做的事只剩下了两件:其一,不让灾民靠近城池,更不能涌入城中;其二,确保中京城和洛城与洪州之间的水旱道路的通畅,确保粮食和给养能源源不断的运入。
只要做到这两项,其他的也实在是管不了了。
前面是一条小河,河的这面是军队防区,有左虎卫的士卒驻守,河那边的河堤上住满了难民,矮小破败的草棚连绵不绝,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站在冰冷的河里浆洗破败的衣衫,一群目光呆滞的男人懒洋洋地坐在河堤上晒太阳,一些骨瘦如柴的孩子跑跑停停,嘻嘻哈哈,释放着可怜的活力。
破败一直通到天边,无边无际,让人看不到未来。
河流这边距离河堤不远处的空地上跪着一排人,个个衣衫褴褛,多面带菜色,表情木纳,双目土灰如枯朽的泥偶,偶有鲜活的眼眸,却如野兽般的凶狠,透着恐怖的攫取的目光。
这些人都是夜间偷渡过来偷东西的贼,被官军捉住,等待官法的处置。
少浪剑能理解他们,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人混到这个份上跟野兽又有何区别。
雪荷打了个寒噤,贴到少浪剑身边,扯着他的衣袖,战战兢兢地说:“这么多人,要是都冲过来,可怎么得了。”司空湖不以为然,笑道:“他们这些人来历不同,户籍各异,彼此之间隔阂很深,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我亲眼看过有三个壮汉为争抢一只梨打起来的,那叫个狠,一棍子下去,脑壳就碎了,白花花的脑浆子流出来,我的天,恶心死了。”
司空湖还没说完,雪荷就已经抠着喉咙吐了起来。司空湖却得意地搂着两个清倌人哈哈大笑起来。
少浪剑喝退了幸灾乐祸的司空湖,对雪荷说:“你别听他的,他吓唬你呢。”
司空湖拍拍雪荷的背,说:“吓唬你是有点,不过我说的可不全是假话。他们经常殴斗的,北方来的瞧不起南方的,东面来的瞧不起西面的;海州人歧视岱州人是乡巴佬,土的掉渣;中州人歧视道州人穷的要死,幽州来的又笑话江南人胆小如鼠,江南人则歧视林州生性野蛮,跟野兽有得一比,总之没一个瞧别人顺眼的。所以经常打架,往死理打,打的血流成河。”
雪荷喝了口水漱漱口,喘了口气说:“还好没有咱们两京人,不然瞧他们都是野蛮人,还不得犯下众怒,让人灭了?”
司空湖道:“你错了,要是两京人也落了难,不必跟外人讧,自己就先内讧了,东面的会骂西面的都是土包子暴发户,俗不可耐,西面的瞧东面的穷酸虚伪,奸狡狠毒,总之老子天下第一,万千都是你们的不是,那碰到一起还不得掐呀。”
雪荷咯咯直笑,笑的阳光灿烂。
少浪剑也跟着笑了两声。司空湖的话大半是对的,却让人听了心情沉重。
真龙朝面积广大,帝国之前王朝时代绵延数千年,彼时的中土邦国林立,互争雄长,各地百姓隔阂很深。真龙朝前期为了巩固天下,强推文字统一,语言统一,度量衡统一,虽弊端重重,但对一统江山卓有成效。但中期以后,尤其是圣武大帝之后,国势转衰,地方豪强实力冒头,朝廷驾驭地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故改变策略,分化瓦解,分而治之。
利用固有的矛盾,不停地在暗中挑拨,使人心难聚,不能抱团对抗朝廷。
这种策略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真龙朝内地域歧视严重,莫要说抱团对抗朝廷,若非朝廷强力弹压,只怕民间早就自己掐了起来。
这对巩固柏氏江山自然是十分有益的,在柏氏皇族实力相对衰弱之际,仍能成为各地方唯一最有权威的仲裁者。
只是凡事有利必有弊,眼下大难将至,中京城和洛州的地方官员却还沿用一贯的思维模式,非但没有设法去弥合各地灾民之间的裂隙,凝聚人心,共赴国难,反而故意偏袒一方,刺激、煽动另一方,营造各族群间浓浓的不满,使斗殴事件越来越频繁,规模越来越大,日日夜夜都有流血事件发生。
这种情况下,灾民虽多,却是散沙一盘,根本不可能有实力打过河来威胁京城的安全,当然后果之一是若有外地入侵,也别指望他们能为朝廷做什么。到那个时候才是对中京城和洛州地方官员的最终考验。
【作者题外话】:假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