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清倌人七嘴八舌地嚷道:“公野家的几个公子度量都不大,那个公野兑,简直不能说,上回过来喝酒,有个姐妹酒后失言冲撞了他,他总是阴阳怪气的笑,吓得我们那姐妹躲在院里不敢出门,半个月后心想没事了吧,结果一上街就莫名其妙让人打了,鼻梁骨都断了,耳朵还被扯掉一块,当家红牌,如今只能在后院操持贱役,你说有多惨。”
司空湖赶紧咳嗽了两声:“我说诸位,古语有云身后莫要论他人非,尤其是这种狠人,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今天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最好当着没发生过,留神祸从口出,日后因此丢了性命,可别说我事先没关照过你们。”
众人闻言面色尽失,纷纷闭了嘴。
雪荷犹自忧心忡忡,路上休息的空挡,司空湖逗她说:“愁眉苦脸的,为谁忧心呢?”雪荷道:“还能为谁,难道为你?”司空湖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世上本无事,有人非要找事,你又能怎么办。”
雪荷道:“话虽如此,可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论说公野家跟皇帝家关系那么好,又是亲上加亲,公主为何要闹这一出呢。”
司空湖道:“人家叫小妖精,谁能猜的准她的心思?不管她,不管他,她再闹腾还有她的皇帝哥哥管着她呢。”
回到天启侯府,司空湖去拴马,雪荷去煮茶,少浪剑独自去后院。脚刚踏上一层台阶,心里就是一咯噔,神识告诉他,后院里两个睡武士正在与人过招。
少浪剑手一张,神精铁剑已经缠在了手腕上。
从容推门而入,门厅前的空地上,一名灰袍少年与两名睡武士激战正酣,这两个睡武士都是由神匠府云台司炼制,出身很正,品级都很不错,一个是二等武士,一个是三等武士。合力攻击,威力非同一般,而且睡武士与真正的武士不同,武技相仿,却无所畏惧,也不知疼痛为何物。
故而实际战斗力远超过同等级武士。
这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不高,瘦削,面色黧黑,显得十分精悍,面对两名睡武士的联手夹攻,却能进退自如。看他的架势不像是在与两个睡武士斗狠,而是有意诱导他们使出看家本领,试探他们的实力。
他的筋骨功锻炼有成,披风斩、拿云手、梯云纵俱有相当火候。
为他观阵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虽做文士打扮,通体上下却无半点风雅的意思。二十七八岁是就他的面相而言,他实际年龄究竟有多大,少浪剑却看不透。不仅现在,过去也是。
那人朝少浪剑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少浪剑却上前去施礼,问道:“师兄几时来的?”来人哈哈一笑,回了礼,答道:“久闻京中权贵豢养睡武士看护家宅,我一直以为并无实际用处,如今一看,还是有点用的。至少看家护院什么的是足够了。”
来人正是余梅珍,以他现在的修为说这番话倒也不是托大。
少浪剑目视那少年,问道:“这位是师兄的哪位高足?有如此修为,为何从未见过?”
余梅珍笑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这是武师姐的高足,也是她收的义子,叫武空卷,一直在海外跟随明阳子师兄修炼,学成归来也有大半年了。”
少浪剑默默点头,“武空卷”这个名字他似曾听过。
这时候,司空湖和雪荷也赶了过来,司空湖手里提着刀,雪荷提着一口菜刀。见是睡武士和一少年争斗,略略放下心来。
余梅珍见有外人在场,遂喝止武空卷,少浪剑也让雪荷叫停睡武士。
那少年来向少浪剑行礼,口称师叔,少浪剑见他态度温和,双眸纯净,心中有几分喜欢,以神识观照,见他已经结成气丹,且内丹有结固的迹象,不住地点头,武梅珺的义子兼弟子理当如此,她那样要强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弟子十八岁前结不成内丹呢。
寒暄数语,来客堂上奉茶,司空湖料三人有话说,略陪了陪,便借故走开了。
四下无外人,余梅珍这才道明来意,他此来是为武梅珺入朝预打前站的。白日将尽,天降永夜,赵阳宗有扶危济世之心就不能不预先有所准备。
武梅珺入朝是十分关键的一环,这一点,上次去赵阳宗少浪剑已经知晓,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而且直接找了自己。
武空卷带给少浪剑一封武梅珺的亲笔书信,待少浪剑看完,却当着余梅珍的面将一封锦盒交给了少浪剑。
锦盒内装的是一段发黄的龙骸骨,上面刻着神秘繁复的汨罗文。
“这就是那扶真照承接神谕的原文?怎么会在山上?”
余梅珍笑了笑:“那扶真照是那扶道的师叔,昔日声名之盛还在祖师之上。当日天下有两个叫真照的人,十分有名,另一个叫金真照,说来也是大有来头,只可惜他一生为柏氏卖命,匍匐于皇权脚下,为神仙道所轻视,其实他的修为并不在那扶真照之下,而且更近我驭气一脉。当日他两个一正人心,一持武力,柏氏皇族不过傀儡耳。正因如此,谷阳门才得以入主京城,成为国教,毕竟女人家性子柔,更好相处嘛。神谕降世,那扶真照远赴天脊山,去的突然,世人不知,此后约二十年,那扶道才领命赴天脊山将他所承神谕带回中土,当日的皇帝叫柏什么来着,哦,就是人称圣武大帝的那位,他做了几个决定,其一是令枢密内史柏青领命修筑暗城,以应对永夜之劫;其二是精心隐瞒真相。皇帝这么做自有他的私心,祖师当日想揭开这个秘密,却被裕美贞所阻,终于功败垂成,被迫退隐赵阳山。这件东西是那扶道亲手交给他老人家的,那扶道算计到皇帝不会放过他,圆真教日后必有一场大劫,他日将真相公之于众的任务只能由我们赵阳宗来完成了。”
少浪剑道:“如此说来,天极山山洞里的那个伪造之物是出自那扶道之手?”
余梅珍摇摇头,笑道:“圣者岂可做伪,必与那扶道无干,料想是柏氏皇族故弄玄虚,迷惑世人吧。”
少浪剑道:“自那扶真照承接神谕至今一百二十余年,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才将真相公之于世。不显得太晚了一些吗?”
武空卷道:“师叔误会了,这一百二十年来,我赵阳宗每年都派人下山公开神谕真相,奈何大昌法难后人不信神,无人肯信此事,我们费尽口舌,人家却当我们是妖言惑众。”
余梅珍笑道:“这次还是衣巧机灵,说服监国太子遣人去天脊山探明真相,借你的手将神谕揭开,借他的口公之于天下,否则谁人肯信?”少浪剑惟剩苦笑而已,去天脊山探秘一事现在已经真相大白,完全是衣巧一手运作起来的,她先是鼓动江南八家子弟去天脊山,再借神匠府和司夜监的嘴说给九重宫里监国太子听,监国太子不是皇帝,无权知晓帝国最高机密,对神谕一事既惊且恐,恰逢少浪剑为“小妖精”柏妳不容,便差遣他往冥域一行。
在此之前,她跟柏韧并不认识,甚至连说上话的机会都没有,能将事情运作成这样,不得不说衣巧是有手段的。
时过境迁,少浪剑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兜圈子,直接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拿出这件东西?却让白家兄妹妖言惑众,耽误了若干时日?”
武空卷道:“要说此事还是因为师叔。”
少浪剑惊道:“我?”
武空卷道:“当日衣巧师叔回山,恰逢祖师外出讲演未归,事情尚未有定夺,忽有传言说白家兄妹回到中土,正由江南进京。衣师叔说白家兄妹被邪灵冲神,此番进京必是冲着师叔你去的,她恐你出意外,未等师祖回山便匆匆进了京,走的匆忙什么家伙什都没带,这才让白家兄妹有机可趁。”
那日众人从冥域归来,在冥州城外便散了,衣巧、朱开回到赵阳山,本欲向洪洞禀明一切,忽然听说白家兄妹回到中土,正要进京,她料想兄妹二人为邪灵冲神,此番进京必为掩盖神谕真相而来,为了揭露真相,济世为民,这才决定立即进京,会同司空湖向监国太子柏韧陈明神谕真相。如此一来,她自然就成为了白家兄妹的攻击对象,最后被灰溜溜地逐出京城,落得个声名狼藉。
这件事,少浪剑上次去赵阳山向衣巧仔细核实过,跟武空卷说的有所出入,少浪剑信衣巧,但也没有揭穿武空卷。
余梅珍道:“这回老祖是下了大决心要揭露此事,因此武师姐不日将进京,不知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少浪剑道:“陛下虽然亲政,但实权仍在太上皇手里,陛下身边亲近之人尽是太上皇的旧部。太上皇刚刚驱逐衣师妹,朝廷上下对赵阳宗仍有偏见,武师姐此刻进宫,只怕困难重重,我已托人周旋,但一时还急不得。”
武空卷叫道:“小侄孟浪,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师叔海涵。以小侄愚见此事已迫在眉睫,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少浪剑眉头一皱:“这话何意?”余梅珍喝住武空卷,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极北冰暴洋上黑云凝聚数月不散,永夜之势已成,被封压的冥灵已经挣脱禁制开始向南进发,冰原上的十八部黑兽族受其压迫纷纷南迁,由此推动乞哈喇大草原上的三百部兽人也向南走,其联盟前锋已经抵达阿卡山口下。阿卡山乃兽族和蛮人的分界线,越过此山蛮人便无险可守,空旷无际的草原戈壁上,蛮人如何是兽人和黑兽族的对手?故而,山南数百部蛮人正在渥瀚海会盟,欲集结兵力与兽人在此决一死战!依我看蛮人的溃败只是早晚的事,纵然他们能侥幸战胜兽人也绝不是十八部黑兽族的对手,终将一溃千里,向南退避。”
这些情况少浪剑一无所知,但他丝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其实蛮族南下的迹象早已显露,林州城外的蛮族为了冲破藩篱不惜黑化自己,蛮人黑化固然能取得超人一等的力量,但所失去的也会很多。黑化不仅会缩短受命,更令繁衍后代的难度成倍增加,而且容易被兽族控制。
蛮族说到底仍是人族,人与兽岂能并立于世?
余梅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阿卡山北麓的一些蛮人部落已经向南退避,林州城外许多蛮人部落开始黑化,正是受了南迁部落的蛊惑,黑化之后,蛮人的战力成倍增长,北境各镇告急的边报将会很快到达中京城。永夜真的要来了,而且会来的很快,快的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当初柏青监造的七处暗城如今皆已完工,但要完全投入使用却非一朝一夕,柏氏皇族享受太平太久,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皇帝需要时间,需要北部边境能稳住。如何能稳住边境?要钱,要粮,要人,要全天下人勒紧裤腰带支援边疆。可是如今人心涣散,都忙着为自己,谁还肯为柏氏卖命,所以得恐吓他们,永夜将至,唯有皇帝能救天下,谁不助我,谁就会完蛋。这个时候你去献上这个东西,他有什么理由不信,驱逐白家兄妹,报一箭之仇,正是时候。”
少浪剑道:“事关重大,我要核实一下情报。”
武空卷嗤地一声冷笑:“天下还有什么东西比神针鹤更快?还有什么比赵阳宗的消息更灵通?师叔请想,为何这么些年来一直不见几位师伯回山,世人传言他们与师父不合,不肯回山,那只是幌子。实情是早在数十年前,大师伯就领着几位师伯预先下山布置了,如今的天下到处都有我们的人。永夜将至,正是我赵阳宗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
一席话说的少浪剑脊背上冷汗直冒。
武空卷见突然抛出这么多隐秘让少浪剑有些接受不了,遂缓了口气道:“师叔的担心,小侄能够理解。柏氏皇族为了自保,父子皇帝玩弄权柄,搞禅让的把戏,一个在前台坐着糊弄天下,一个在幕后预备跑路。为了迷惑世人,父子俩又故意释放烟雾,制造不合的假象,实际上呢却都是为了柏氏一家一姓的将来。大难临头,身为家长为家族利益而谋划,他有错吗,我以为虽然自私却也没错。”
余梅珍笑道:“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我们此举在警醒天下人的同时也为柏氏争取利益。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
少浪剑道:“而今翼护皇室的是神将门,这方面师姐可有所安排?”
武空卷道:“神将门翼护皇室,皇室倾覆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们会乐见其成的。”
少浪剑摇摇头道:“你说的是大道理,论理如此,实际呢?一旦进宫将此事捅开,神将门会不会误会赵阳宗有跟他争宠的企图?若是如两位所言,师姐此番进宫,必然是要受拜国师,常驻宫廷,那岂非是要与神将门分庭抗礼?他们愿意吗?”
余梅珍眼色一寒:“他们不愿意又当如何?”
武空卷道:“神将门已经四分五裂,且并不讨皇帝欢心,牛百岁一帮人正和海州乌家打的火热,忙着建造鹰舌角避难,哪有心思管皇家的事?柏氏皇族如今只信司夜监,云台司本属神匠府,而今却划归司夜监掌管,这便是明证。”
少浪剑无言以对,他虽在京城,又身为朝廷高官,很多事,远在赵阳山的武空卷却比他看的更清楚。
与赵阳宗和谷阳门不同,神将门内部素来不和,鼎盛时的阴阳二圣,一阴一阳,势同水火,处处对立,处处争宠,而今阴阳二圣已成过去,门内却仍旧四分五裂,制幻、召神、造像三大流派各有代表人物,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之间势同水火。神将门的内讧,让柏氏皇族十分焦虑,自圣武大帝起历代皇帝都扶植、宠信司夜监,而冷落神匠府。司夜监虽与神将门渊源颇深,但到底不是一个派系,彼此之间隔阂甚深。
赵阳宗此刻强势进京,乃是策划多年的结果,已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同意不同意其实已经于事无补。
他苦笑一声,应道:“既然如此,我尽快安排进宫面圣。”
武空卷道:“明日是明诚太子忌日,历年这个时候,柏韧都会去宫外小圣音堂拜祭,今年料也如此,我们打算明晚见他,师叔可预作安排。”
明诚太子是太上皇柏焉为郡王时与郡王妃也就是后来的德馨皇后生的第一个儿子,做太子多年,因病亡故。宽厚仁爱,素为内外敬重。
少浪剑道:“安排,我一定安排。”
留二人在府,二人不同意,约了再见时间,便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