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死了,灵魂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那么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你如何舍得下这一切?
眼下又是飘絮时节,大街小巷的法国梧桐树上挂满了毛絮。一阵风吹过,飞絮便扬扬洒洒扑面而来,雪花般漫天飞舞。
因为你名字中有个梧桐的桐字,总将你和这种树联系起来呢。
一样挺拔,一样卓尔不凡,一样顶着烈日,洒下浓荫。一样也会有使坏的时刻,就像现在。满天飞絮,让人打喷嚏,让人流眼泪,让人身心痕痒却又欲罢不能。看到人家生不如死,你个促狭鬼大概躲在哪里偷笑吧?
饶是如此,我仍要上街去,把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因为也许那样,就能与你相遇?
F大学,虽然待的时间不长,却留下了最初的悸动、误解和甜蜜。那时的我们真傻呵,傻到暴雨淋头也觉得幸福,傻到害怕说一句爱你就会输掉底牌,傻到一句狠话足以天塌地陷……
被爱是奢侈的幸福,是因为你太好,还因为我在黑暗中仰望太久,当你到来时,竟然不敢信,甚至只想逃?
那扇木格窗,那道铸铁门,一切依旧。恍惚中又看到接起电话的我,夕阳中跨着自行车挥手的你。操场、小礼堂、医院、教学楼、食堂、草坪、小树林……你会不会再在这些地方出现?
我去了五角场你原先住的房子,保安大叔还认得我呢,不过我没上去,那里发生过的事教我害怕。我只是心存侥幸,以为你会记挂那间暗房……
新天地,龙美术馆,老西门,南京东路,外滩,外白渡桥……这些地方你会记得的吧?上海大厦的ArtDeco风格真让人想起纽约,旁边的上海春天,你不久前才在那里买过早餐。
至于半岛酒店,那一年平安夜,你请我吃饭,为免我担心账单,故意骗我说吃霸王餐,将我支开再埋单。你真的好坏,害我担惊受怕!
现在,走进这家酒店,再坐到当初你预订的靠窗位,我不再穷酸到害怕付不起钱,却没了你向我谈天说地。窗外的夜景再美,杯中的酒再浓,也不及你。
我不顾服务员的友善提示,把你点过的菜单凭着记忆全点了一遍,从冷盘到甜点,摆了满满一桌呢。那天我们真有如此胃口,吃这许多?现在看来,你真的很霸道,都不问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凡是你认为好的,统统摆到我面前。
我后来才发现,在其他方面,无论学业、事业还是爱好,你做什么都勤勉理智,游刃有余。唯在爱情面前,你却像个孩子,用力用到尽,从来不懂得收敛,也不屑于掩饰。
或许你才是对的,真正的爱,哪里容得下技巧、手段?世人皆迷醉,唯你透彻。
回到你的家中,微醺的眼看过去,只见窗明几净,一切就像你刚刚离开,很快就会回来。谁能相信,你已失联整整一个星期?
那沙发,我曾倚着你入睡;那阳台,你曾共我举杯看风景;那餐台,你曾将粢饭团切成一小口一小口,喂我吃早餐;那浴缸,你曾亲手帮我洗头;那床单被褥,你起身后总随手收拾得没有一丝褶皱;那书房,你揉皱的纸仍躺在纸篓。
啊,原来是你写的信,不知何故,只写了开头,丢在这里——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我实在无法揣测,你现在心思究竟如何?也许你需要一段时间平静,我不该再去打扰?但回到上海这几天,没有你的消息,每天都度日如年。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死了,你才会觉得我可贵,永远都不再离开?”
写到这里,多半是焦躁起来,这封没有称谓的信,便被揉成团丢弃了。
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呢,就像我也没为你写过一封情书。从前总觉得,心里那么多纷扰,如何能诉诸文字?后来世事翻云覆雨,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心境。
但此刻看见你的笔迹,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这个傲慢的家伙,连写字都要跟自己较劲,非要练得一手行云流水才罢休吗?你那么完美,我怎么追得上?就算你将自己双手奉上,我也不敢接啊!
但是你说对了,你是看不到我有多爱你的。因为只有你不在的时候,我才敢偷偷地将内心的爱的小兽放出来,让它四处奔突,任依恋和渴慕乱窜。
看不到你的时候,我才最爱你。
你的父亲,三天前已离开人世。我代替你,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将他的骨灰和灵位安放在你事先定好的陵园之中。你可以安心了。
盛伯父临走前最大的牵挂,就是怕你走上他的路,一生功成名就,却无人相爱。
桐,你真的很似你父亲。诚然,你比他更聪明,格局也更大。但你们做这么多努力,心里不就住着个小男孩,拼尽全力引人注意,恨不得凑近耳边大喊“爱我吧,爱我!”
是的,我已经答应他,也答应自己,这一次我不躲、不避,只要你回来,我就和你共度余生。
共度余生,你听到了吗?
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你。虽然你早走一些时日,虽然你力气大、步伐快,不信你就舍得不等我。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所以,一定要等我,让我陪着你,我们终将不再孤单。
陈静言想起,需要买点炭才好。盛桐家不食人间烟火,可没有这样的东西。因此出门去,沿着北苏州河路一直走,往小里弄走去。时间晚了,杂货店都打烊,走了好久都找不到。
里弄里黑漆漆的,横七竖八的电线,老式石库门房子看去张着幽深大嘴,偶尔传来电视声,狗吠,婴儿的哭闹。
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偌大一个城市,所有人都归家,只剩下她自己,无依无靠,完全没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她加快步伐,朝前走去。前面还有一点微光,或许能买到炭呢?烧烤用的炭,一个小盆,一枚打火机即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去了,不会打扰旁人。
果然巷子深处有一家杂货店,老板是个七老八十的上海爷叔,也正准备关门。“嘎辰光,买炭做啥?烧烤?侬个小囡哎……”爷叔叹口气,俯身到柜台后面去拿她要的炭。
老人家动作缓慢,她耐心地站在门口等着。这小杂货铺后面直通厨房,旁边大概又连着卧室,从卧室里传出婴儿不耐烦的哼唧,一个老太端着碗从厨房小跑过去,“乖囡不哭,阿婆来啦!要呷要呷,急得像饿死鬼投胎!
陈静言抽抽鼻子,同时闻到一股鳗鱼的腥味,大概老太刚给她的孙儿烧了一碗鳗鱼粥,搁点姜丝,淋两滴麻油,洒几片葱花,想来味道应该是鲜甜可口的。为什么她此时觉得那样气闷,忍不住想呕?是刚才在酒店吃错了什么东西吗?
“喂,侬格炭……”爷叔在后面喊,陈静言已经一边摆手,一边快步离开。
她急忙寻了个下水道隔栅,蹲下来大吐一场。吐完之后,她整个人晕晕乎乎,又杵在那路灯下发了好一阵呆。起初疑心是饮食不洁,引发的肠胃反应,但并没有腹痛、腹泻的症状。难道是……
“炭不要了?”爷叔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
“不要了,对不起啊。”她付了钱,自己漱了口,又把下水道隔栅冲洗干净,这才离去。
24小时营业的药店倒不难找。她进去买验孕棒。店员看也不看她,就拿出一支哔的刷了一下,摆在柜台上,报了个价。
“要两支,谢谢。”她语气平静,心里知道明早验晨尿才是最准确的,但今晚肯定忍不住先测一次。
店员又拿了一支,她付了钱,回到盛桐的房子里去。
半小时后,陈静言坐在沙发上,看着那第二条紫线,一点点明晰起来。她一时哭,一时笑起来。时间循回往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她在他的房子里,发现自己怀孕了,而他不在身边。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再惊恐,不再慌乱,她知道该怎么做。
他是那么的想要孩子,他们的孩子。在贝加尔湖时,他甚至念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的句子来打趣她:“多生一些吧,母牛,生命短促呀!”
生命短促。《诗经》里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罪孽呀,差一点就要自杀,顺带谋害一条小生命。幸亏它在这个时候表明身份,真是如有神助呢!
桐,你真的好坏!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去陪你了。反而换成是你,以另一种方式,鼓励着我。让我万念俱灰之中,都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来,好好生活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