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之前盛桐接的那个电话,是关于他的父亲情加重的消息,还有一项喜马拉雅地区的雪豹保护计划。
这次他们将与不丹、印度、吉尔吉斯斯坦、蒙古、尼泊尔和巴基斯坦等国合作,共同追踪拍摄、记录本国的雪豹生活轨迹,将这一濒危物种列入保护范畴。这是盛世早就着手在做的环境保护议题中的一项,因为盛桐本人的影响力,由他出面当然是最好的。他本人对此也是义不容辞。
这些都是陈静言回到上海之后才得知的。由于二人离开贝加尔湖那天吵了架,没有来得及和好,他便匆匆离去,这些事都是由苏羽烈告知。
“嗯,他很早就想去喜马拉雅山,”陈静言在电话里故作轻松。
“同行的还有一位Google公司的高管、同时也是气候变化非盈利组织SaveTheIce的联合创始人DanFredinburg先生,他是盛总在哈佛念书时的认识的朋友,这次同去,好像是为了拍摄喜马拉雅雪山附近一些没人去过的小雪山,搞不懂是想干嘛……”苏羽烈一头雾水。
陈静言接过话头,“他们是想将那些不知名的雪山标记在Google地图上,同时记录下雪线的退行轨迹,以期引起人们对环境保护的重视。”
这还是好多年前盛桐对她提过的理想,如今付诸实践,想来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吧。他的生命如此壮阔,她只是一个插曲吧,如果不能生死相随,至少还可以在心里默默祝福。
挂断电话之前,苏羽烈忍不住问,“顾芳语那边,我怎么活动都没用,盛总突然发话让签下来,是不是你帮的忙?”
“没关系的,”陈静言想了想,下定决心说,“其实她从前很喜欢你,为了你才减肥、变美的。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就好好追求她试试。我不确定她现在的心思,何况还有化学系的杞越,追了她快十年,听说很快要去芝加哥大学读博士后了,未必对她没有吸引力。”
“啊——”电话那边惨叫一声,“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当年你嫌她胖啊。”陈静言轻轻挂断。
爱是什么?它不应该因身体胖瘦、容貌妍媸、门第高低、财富多寡而变化吧。她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却决定就此放手。
工作早已辞去,上海的同学、朋友,一个也不要见了,她不想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租来的房子大可以顶给下家,只是可惜了许锦棠一腔心血。可是人都去了,留着那些灯影花香,又有什么意义?打给中介,把转租信息挂出去之后,就回了老家。
母亲一如既往打着麻将,奇奇倒很认真准备着六月初的高考,继父在小店忙乎着生意,父亲照例喝得烂醉,用他那大难不死、破破烂烂的身体。
见到女儿,父亲用抖颤的手指到她脸上来,大着舌头骂:“原来你妈骗我,你也跟着骗我?原来每个月的钱不是你给的,是盛家施舍的房子我不要,你们帮着收租的钱,啊?你们把我当什么?叫花子都不如?”
一直担心的事情竟然没有发生,大家都很忙,没人注意到她的眼睛。她把所有积蓄都分成三份,父母各一份,自己留一份傍身。
她去了海边的白色贝壳状建筑,看望盛桐的母亲。奇怪的是,这安静的女人竟停下手中画笔,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你的眼睛不对啊?”
见她不语,女人又唱歌一样自言自语,“我的小桐,你认不认识?知道他到哪去了吗?”
她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小几上,“他在呢,等您好了,他就接您回家。”
女人莞尔一笑,眼睛好深,形状和盛桐完全一样,闪烁着碎金样的光。她不敢多看,匆匆告辞出来。
回到上海,处理完房子,已是二十天以后。此时她的签证也办妥,去纽约的机票也买好了。她想念那个法拉盛的房东太太,不知是否还好好地活着等她回去。她有绿卡,去那边随便做点什么都足以过活,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好奇。
在机场等待登机,百无聊赖,无意识地刷着新闻。突然,一个标题跳出来:“尼泊尔8.1级强震引发珠峰雪崩千名登山者被困死伤不明”,她一下子手机掉在地上。
赶紧打他手机,但是一直打不通,有时手机响几下,有时是自动回复说电话已处于关机状态。她深知他绝不是一个铤而走险的人,这种时候更不会关机。应该是当地通讯中断?
对,就是通讯中断,他一定没事的!
她立即打给苏羽烈,得到的回复是,“我们集团今早已紧急出动救援队,包括两架直升飞机和专业的救援人员,目前已经抵达珠峰大本营,但还无法与盛总取得联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祈祷吧。”
一瞬间,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去现场参与救援!快给我安排飞机!”
机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她疯了吗?近旁的人注意到她诡异的假眼珠,甚至开始指指点点,她也顾不得了,用最大音量喊着,“快,我知道他在哪,我一定能找到,一定要找到他!”
“静言你冷静一点,”苏羽烈在那边也急了,“现在尼泊尔余震不断,珠峰随时有可以再次发生雪崩,你又没有登山、救援的经验,去了也是添堵啊……”
“你在哪,在公司吗,我现在到你们公司来!”陈静言挂掉电话,行李也不及拿,拔腿就朝航站楼外奔去。
身后,喊她拿行李的好心人、提醒登机的广播响成一片,稀里哗啦,泥沙俱下。
两天后,网络上遍布着珠峰雪崩的照片和新闻,一些劫后余生的人们接受采访时说,“突然大地剧烈震动,第一反应就是地震。几十秒之后,看到对面山坡夹杂着雪和石块的巨大雪崩向大本营袭来。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反向跑,大概跑了有十多米,雪崩已经到了我的背后……巨大的雪冲击着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活埋!所幸这场雪崩只持续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我抬起头来一看,我们的营地消失了,地上残留的帐篷破布和哀嚎的人们……”
陈静言在盛世集团总部,和苏羽烈一起刷着新闻。每一个电话响起,都能让她心惊胆战,又满怀希望。她已经超过48个小时不眠不休,生怕错过任何一点讯息。
“英国《每日邮报》报道称,33岁的Google高管DanFredinburg,成为了第一个被确认因此次地震死亡的人。”
这则消息一下子跳出来,陈静言几乎崩溃,她死死抓住苏羽烈的手臂,“盛桐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对吗?他们去其他地方拍雪豹了,是不是?”
苏羽烈也惊呆了,默了半晌才说,“希望如此。”
“这两天,盛世股价如何?”陈静言突然冷静下来,令苏羽烈猝不及防。
“因为雪豹保护计划事先有宣传,市场已有传言说,盛总失联,今天下午股价随即急插,跌逾7%。”苏羽烈擦着汗,他已经急得两腿发软。
“请你现在去准备两件事:
“首先,由CEO出面,召开新闻发布会,介绍此次情况;香港联交所那边也要第一时间挂出公告,称公司的业务营运维持正常,同时承诺,相关信息将根据香港联交所上市规则及香港法例关于内幕消息的相关规定予以披露;
“其二,联络相关投行,尽快给予盛世‘买入’评级;发布业绩公告,称随着推盘量的增加,公司下半年销售加速,全年目标可如期完成,并对盛世拓展香港、纽约、新加坡等地项目的战略转型持乐观展望。”
“好的!”他敬佩地看一眼陈静言,领命而去。
现在,还有一个人比她更焦心,比她更需要支撑。她不能倒下,得去陪在他身边。
离开这幢大理石宫殿,也有八年了吧。管家春姨、司机小石头都还在,盛清泉因为癌症末期,愈发瘦成一具骨骼,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插着氧气管,打着点滴,光剩下双目炯炯,望向她。
“盛伯父,对不起,我来迟了。”陈静言见到他那样,不由得心中愧疚。如果早知他如何病成这样,她决计不会同意与盛桐去隐居,一定说服做儿子的留在父亲身边。
盛清泉摇摇头,反倒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来抚慰她,“没关系,我已经多活了八年了。”抬眼望望她身后,又道,“小桐说要带你来的,怎么自己没来?是工作太忙了?这孩子!”
原来他还不知道珠峰雪崩、盛桐失联的事。陈静言强忍悲伤,点了点头,“是,他一直脱不开身。”
默了默,盛清泉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啊?”陈静言不防他突然由此一问,竟不知如何应对。
“你和小桐啊,”盛清泉扯开嘴笑了,但因为肌体严重萎缩,那笑看起来就是骷髅上的一个深渊。“结婚。”
“这个……还是由他来回答您吧。”将死之人,仿佛能洞察一切,陈静言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我这个孩子呀,长得像他妈妈,性格随我。我看着他,就像看年轻时的自己。”盛清泉凝视着天花板,氧气装置咕嘟咕嘟直冒泡,“大男子主义嘛,也好,也不好。想成就一番事业,没点霸气是不行的。但如果对自己爱的人太霸道,就会失去她了!”
“没有,小桐他,很好。”陈静言急着帮盛桐辩白,涨红了脸。
“很好怎么会把你害成这样?”盛清泉扫过陈静言的眼睛,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伯父您误会了,这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不是小桐直接,也是他间接导致的。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你如果认为我们家出于愧疚才要娶你进门,那你就错了。”
他身体十分虚弱,讲几句话得停下来吸一口氧,休息一下才能继续。
“其实你父亲和小桐母亲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你父母离婚,生活陷入困境,小桐就曾提出,能不能收养你。我没有同意,只叫人暗中给你母亲一笔钱。当时我对他说,‘孩子,你的怜悯之心,不能救世上所有人。’你猜他怎么说?”
“啊?”陈静言记得母亲当年怎么就开始做起小生意,却不知当中还有过这样一出,不由得瞠目结舌。
“他小小年纪居然说,‘我不在乎世上所有人,我只在乎她。’陈小姐,你听听,我儿子是不是从小就与众不同?有句话说得好,越早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越容易取得成功。小桐就是这样的人。”
她几乎泫然。“但是伯父,我……”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的眼睛啊?怕人说闲话?你们女孩子呀,就这点小心思。”
盛清泉握住陈静言的手,“知道我一辈子最失败的是什么吗?就是没有一个家。小桐的母亲,我后来想通了,愿意原谅她犯的错,接纳她的不完美,她却再也不能回来了。陈小姐,你想过没有,一个男人,就算得到全世界,失去了爱人,他还有什么骄傲的理由?”
说到激动处,盛清泉大声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春姨赶紧领着护士进来,示意陈静言暂停谈话。
陈静言出了房间,走过客厅,来到花园里。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花园里一应花朵全都凋谢,唯有一丛白色的荼蘼,自花架上垂宕而下,香气袭人。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像盛伯父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生命终结时,一切俱已看淡,唯一憾恨是痛失所爱。如果这幢房子里,有一个性情和顺的女主人,扮演着为*、为人母的角色,他走的时候也会是含笑的吧。
初一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见到她,嘴里呜呜叫着,尾巴摇得欢快,立即扑上来求抱。
“桐,你在哪里?”她抱着初一,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再次掏出手机刷新闻,同时在心底默默地呼喊,“你回来,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