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国通现下正驾驶着白色保时捷911,开进长岛一幢庄园的大门。这阵仗,难道是进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莱昂纳多住的房子吗?正出神,就有管家来代开车门,陈静言暗自咋舌,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大概他们到得晚了,主人讲话时间已过,一众衣衫光鲜照人的男女,都三三两两在进餐了。美国人聚会,重视交流而不是吃食,偌大的厅堂里,摆了一排自助冷餐。
“饿了吧?”许锦棠虚揽着陈静言的后腰,领她过去那边取食物。
“不要先跟伯父伯母道声贺吗?”陈静言的眼睛在大厅里绕了一圈,都没看见许锦棠的父母。
“没关系,客人多,够他们招呼的,我们先吃饭。”
许锦棠指着那些食物,怕她不识,一道道说给她听,“烟熏三文鱼头盘、火腿玉米笋头盘、芦笋培根卷、吞拿鱼三明治、牛肉酸黄瓜法式三明治。
甜品有拿破仑、西班牙蛋糕卷、马卡龙,饮料准备了柳橙汁、菠萝汁、意大利浓缩咖啡,也有法国气泡水。
这些是鸡尾酒,有蓝色夏威夷、特基拉日出、自由古巴、金汤力,也可以喝香槟、勃艮第……”
一路走过来,菜单全念完了,才发现陈静言盘子里却没挑中什么,“怎么了,都不合胃口?”
“不是的,”她抿嘴笑着。
“哪里不妥?”他穿白色衬衫,略松开暗红条纹领带,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我都到美国一年半了,这些英文还不认识的话,早被遣返回国了吧。”陈静言好笑道,她先前不揭穿,是想看这东道主究竟有多耐心。
长久不见,他对她还是无微不至,一如既往。其实心里并非不感动,为什么还是这样,一个打死不说,一个拼命装傻?或许只是因为一开始就将时机错过了,彼此都知道,再怎样也无法从头开始了吧?
“好大的胆子,来美国人家里做客,竟敢嘲笑主人!信不信我报警抓你?”许锦棠开着玩笑吓唬她,笑里却尽是宠溺。“随便吃点,不行回头带你去宵夜。”
“好啦,这已经够丰盛了!再说,我有那么挑剔吗,又不是千金小姐。”
言谈间,二人吃喝已毕,佣人撤走餐具,许锦棠领她到书房、起居室各处参观,又步入花园略略休息。
这宅邸不知占地几亩,建筑风格十分温馨舒适,户外一球一球的灯光,勾勒着花园的边界,又与一轮圆月一同倒映于池中。晚风拂来,花香袭人,远处即是深黑海面,只见细碎的白色浪花如舌轻舔,却不闻涛声。
“锦棠,你一出生就住这了吗?”陈静言终究还是好奇,一个人生来就得享富庶,是怎样的感受?
“不是的。我父母是第一代移民,他们刚来美国时还是求学的穷学生,也很吃了一些苦。
“直到我姐姐好几岁了,我们还是住在租来的阁楼上,冬天没有暖气,冻得她一直哭,母亲就拿废弃的设计图塞在她鞋子里,帮助取暖。
“我出生后,父母自立门户,情况稍微好些,但印象中也搬过好几次家,前些年才住这边来的。
“其实我觉得,住在哪里、拥有多大的房子都不重要,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相亲相爱,平安健康,就是最珍贵的了。”
陈静言奇道:“那你又去上海创业,不留在父母身边?”
“年轻时总是多见点世面才好,现在倒真想回来了,你觉得如何?”言毕,许锦棠将热切目光抛洒下来,看得她好不自在。
他怎能将这样的问题抛给她?她算是他的什么人呢?答得决绝了又会伤他的心,玩暧昧更不是她内心所想。一时踌躇,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他深深地看她。她今天真的很美,一件粉蓝欧根纱小礼服,细细的肩带连接着抹胸,露出流畅的锁骨,双臂白皙柔腻如白玉琢成,纤腰下,裙摆蓬成甜美的弧度,并在膝盖上方结束,露出小腿。她小腿长且直,不穿高跟鞋也足够漂亮了。
她才二十岁吧,虽然经历过那样的惨剧,身体仍如同少女一般,纯真、没有一丝勾引的痕迹,却有一种不知不觉的妖艳,教他很难把眼睛移开。
“静言,上次母亲就让我把这个给你,我一直留着。”
他递过来一方丝帕,珍重地打开,里面是个翠玉镯子,在夜色中通体透绿,莹莹生辉。她虽不识得那些,也知道是有年头的物件,传家宝?一念及此,先已汗涔涔,退后两步。
果然听见他说,“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奶奶送给她的,从老家一直带来美国。不过你不要有压力,喜欢就留在身边吧。算是我们全家对你的歉意也好。”
“不,锦棠,”陈静言还在后退,并且大力摆手,“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为什么还要这样?”
“你真的不知道吗?”许锦棠似被她的动作刺伤,略垂了眼角,复又鼓起勇气,朗声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是第一次见面,刚一推开门,你那双惊惶不定的眼睛吗?
“是你纠正我的语法错误时,因为生气又好笑,而微微撅起的嘴吗?
“是你喜欢的用的蓝色旧钢笔,把食指和中指之间染了色,洗也洗不掉的淡蓝墨迹吗?
“是你坚决拒绝我叫Eric开车接送,急得发红的脸吗?
“是你吃饭挑食,把不喜欢的菜偷偷扒拉到一边,还以为别人没发现的小动作吗?
“是我喝醉了,枕在你身上睡了一晚,你都不忍心把我推开的时候吗?
“是为了帮助我完成昆曲会馆的设计,从上海到南京,陪着我又是爬山又是坐船那几天吗?
“是你担心我病死,连夜守在床边,眼睛里熬出的红血丝吗?还是你被我牵着,微微颤抖的手呢?
“是你来医院看望我时的焦急和局促吗?还是给我念《红楼梦》时的专注?
“静言,其实我并不算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就像我做设计,会把意图藏匿在每一次细节中,等待对方去发现。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刻意追求过你,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情,并与我共鸣。
“直到你拒绝了我的礼物,说你有喜欢的人,那时候我真的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我真恨自己的傲慢,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你跟他走了?
“那次在美术馆碰面,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对他说,要和他公平竞争。但是说实话,我心里根本没有把握,因为你看他的眼神,根本就不同!
“我甚至请教了Smantha,中国女孩要怎么追?我打算等你开学就……可你在电话里,哭成那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承认,和你结婚是我的私心,是我乘人之危,提出的歪主意!我甚至撒谎,说父母急着抱孙子,对我逼婚。上帝作证,那是我第一次撒谎。这一年多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良心的谴责,如果不是我,你今天也许更圆满,更幸福呢?”
“不,”陈静言轻轻打断他,她的声音也哽咽了,眼睑垂着,望向花岗岩地面上的树影,“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缘起缘灭,都有定数。我现在这样也很好,不是吗?不要再感到抱歉,也不要因这抱歉,为我做任何事了。”
“静言,是我没表达好吗?我对你做的一切,不仅仅因为抱歉,”许锦棠说到动情处,罕有地环住她肩膀,“而是因为,我爱你。”
这长长一段,如长颈鹿颈项般漫长的剖白,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陈静言蓦然发觉,自己真的好久好久都没与谁有过这么亲昵的情感了。许锦棠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爱人,就连抱她,也是轻轻的,怕压碎了她。
可为什么,她脑海里想的,全是那个已然陌生的怀抱呢?那个人,从来都是霸道得近乎粗野,拥抱就像一堵墙,密不透风,抱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能想,不能想,一想他,痛苦便以光速从心脏向四肢百骸放射,不能自已。
“锦棠哥哥!”一声清脆的呼喊,自海边树影下传来。两位少女嘻嘻笑着,光脚快步跑过来。及至近前,方才看清前面那位华人女孩娇憨的脸,湿漉漉的,穿着比基尼,鬓边别一朵鸡蛋花,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十分动人。
陈静言趁机挣开那个拥抱,尴尬地整理头发。此时听许锦棠默了默,方才道:
“希澈,真巧,你也在纽约。不用上学吗?”
“我都毕业了,现在是间隔年,所以四处转转嘛!听伯父伯母说,你在上海,我还以为见不到了呢!怎么回来也不联系人家!”
这少女讲一口软糯的台湾腔,嗲得人发酥。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许锦棠的手臂。言罢,又对陈静言略点点头,一径笑着,真真是明丽,丝毫没有做作之感。
许锦棠轻笑,将陈静言往身前一推,“容我介绍,这是我太太,陈静言。”
“锦棠哥哥都结婚了呀?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年多了。祝福我们吧!”
希澈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显见的是受了刺激。这许锦棠也真是,没事拿她当什么挡箭牌?
旁边的女郎推了她一把,希澈才醒悟似的,“那不打扰你们,我刚夜泳,现在进去梳洗,舞会要开始了哦。”
走过去几步,终是不甘,又回过头来说,“锦棠哥哥,我父亲在台北汐止山里面拿了块地,要做间茶室,想请你去参详一下,改天我们电话联系好吗?”
得了许锦棠首肯,她才愀然离去。
“我们……也进去吧?”陈静言指一指那满室灯光,“好像在放音乐了。”
“之前,”许锦棠像没听见她的话,“你提出离婚,但考虑到拿绿卡,至少需要两年……”
“绿卡对我没那么重要。”
“但以非法移民的身份,如何保证你在Oliver的工作?”
“谢谢你为我考虑。一直以来,我都对你心存感激。中国人说,大恩不言谢。锦棠,你真是很好很好的。遇到你,大概把我的好运气都花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