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第三十九章 思子心切 赴台未果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爷爷最后一次来吉林市我家,竟是为了要去台湾见大伯。

这大约是在琪琪读高中二年级的那年春天。准确地说,是那年端午节前一天。记得,当时我家住宅江对面龙潭山,已是一片葱绿。山上的野杏树,花开花落,并结出了圆鼓鼓的小杏。

爷爷这次来我家,事先并没告知我们,这并不希奇。

过去爷爷每次来吉林市,也从不打招呼。这同我上次去西南岔给爷爷过生日不打招呼不一样,爷爷并不是为了给我们惊喜。爷爷无论去谁家,向来就没有打招呼的习惯。先前是爷爷家没电话,不便打招呼。待有了电话,爷爷又说,事先说了,万一路上有啥事给耽搁了,还得让人惦念。上次爷爷去辽源老姑家,老姑夫上夜班,老姑去邻居家打麻将,家中无人,爷爷硬是在门口蹲了一宿。待老姑早晨回到家,发现爷爷蹲在门口睡着了,嘴里还叼着烟袋,口水都顺着烟袋咀流下来。老姑一个劲地埋怨爷爷:“您咋就不提前来个电话呢!”

这次爷爷来我家,令我们一家人惊异的是,居然是和一个日本人一起来的,而且是坐出租小轿车一起来的。这个日本人,我们并不陌生,就是爷爷早些年曾多次提起过的,当年随日本开拓团来中国东北,在西南岔住过的山本和秀子的小儿子,也就是小井村。不过,当年才七八岁的小井村,这时已经变成了六十来岁的小老头。算来,他和父母离开西南岔,几经磨难,被遣送回日本国,已经有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来,那场被定性为日本侵略中国、中国进行抗日的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造成的历史怨痕,虽然还没有被岁月磨平。但两个东方大国不仅建立了外交关系,中国东北的很多城市,都和日本的东京缔结为友好城市关系。各种民间友好团体更是名目繁多,仅吉林市,就有专门接待日本旅游团体的会馆六七家。井村就是随东京的一个日中什么友好代表团,一起来吉林市旅游的。井村来中国前,他那位已经八十多岁父亲老山本,刚去世不久。老三本生前得知井村要去中国的信息,躺在病床上还再三叮嘱井村,去中国一定要设法挤时间去西南岔,探望一下救命恩人爷爷。如果爷爷不在人世,就去爷爷的坟上烧些纸。只是井村的母亲老秀子心有余悸,当年他们一家三口被遣返途中,山本在青石镇遭毒打险些丧命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她怕井村去西南岔途中,会再遇恶人,再遭不测。最后,还是井村极力说服,并列举了一大堆中日友好及中国人文明好客的事例,消除了老秀子的余悸。井村来中国东北吉林市后,尽管认为爷爷不大可能还活在世上,还是抱着试试的心理,跟团长请了两天假,并得到有关部门的许可,花高价打出租车,专程去了趟西南岔,找到了爷爷的老房子所在地,结果还真见到了爷爷。他和出租车司机在爷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又由爷爷陪着,在他既熟悉又陌生,既给予友谊,又留有耻辱的西南岔,挨家挨户,村内村外地转了大半天。下午才恋恋不舍地告别送行的村民,和爷爷一起坐出租车回到吉林市。

爷爷和井村到我家所住的三楼时,我们一家三口刚吃过晚饭,正坐在小客厅里,边吃山杏,边看电视。那一小碗山杏,是早晨琪琪去龙潭山摘的,只有小手指肚大,涩酸涩酸的。我只吃了一个,就捂着腮帮子喊倒牙。哓红和琪琪却吃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听到门铃响,是琪琪跑去开的门。门开后,一位穿西服扎领带、两鬓如霜的老者,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他就是井村。在他身后,还站一位更老的穿中山装的老者,就是爷爷。

我和哓红忙站起身,递过拖鞋,忙不迭地把两位老人迎扶进屋。

爷爷和井村进屋后,都坐在沙发上。井村拘谨地端坐在爷爷身旁,双手平放在腿两上,眼睛却好奇地盯在茶几上的那半小碗山里红上。爷爷不慌不忙,掏出烟袋,装上烟点燃,吸了几口,待哓红和琪琪倒上茶水,都坐在椅子上,才用他特有的介绍客人方式,把井村介绍给我们一家:“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他就是我时常跟你们唠起的井村,就是在西南岔住过的日本人山本和秀子的儿子,叫井村。”

我忙起身和井村热情地握手说:“欢迎您!井村先生。”

井村也忙站起来,恭敬地点头说:“打搅了。您还是叫我大叔的吧!”

我又感叹道:“井村大叔,真没看出您是日本人!”

井村忙谦和地说:“我说中国话,舌头的硬。”

我又把哓红和琪琪介绍给井村,哓红和琪琪都站起身,哓红冲井村点头致意,琪琪却礼貌地冲井村敬了个低头礼,并叫了声“井村爷爷!”井村好象早就有所准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把一条精美的贝壳项链,挂在了琪琪的脖子上。

大家重新落座后,琪琪端起茶几上的小碗,请井村吃山杏。

井村笑着摇摇头:“这东西酸,我吃的不行。”

琪琪又请爷爷吃。

爷爷笑道:“我忘了带假牙,咬不动,别在馋我了,你自各吃吧。”

琪琪就端着小碗回她的小屋写作业去了。

哓红要去给爷爷和井村重新做饭,爷爷忙摆手说:“井村刚才在一个日本饭馆请我吃过日本饭菜,你别再忙活了,大家唠会儿嗑吧。”说着,又把脸转向我,似乎在抑制着激动,有好半天才嘴唇哆嗦着进入主题,“我……我这趟来,是想和你井村大叔先去日本国,随后再从日本国去台湾,看你大伯去,你看行吗?”

爷爷和井村突然来我家,已令我惊奇不已。爷爷道出此行的目的是取道去台湾看大伯,更出我乎意料,甚至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了。爷爷这是怎么了?一年前,老人家说要去看我大伯,我只当是笑谈,现如今却要附注实施。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家邻居那对老夫妻吵架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对老夫妻都已经退休十多年,无儿无女,只有老太太一个娘家哥哥在广州,尽管多年没有通信来往,老太太还是经常和人念叨她娘家哥哥如何如何。老夫妻俩原本和和睦睦,这天却一点小事吵的不可开交。老太太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去广州找侄子去。老头就把家中的存折藏了起来,限制老太太出走。但老太太还是带着买菜的十元钱去了火车站。结果,火车票没买到,还迷了路,被站前派出所的民警送回了家。我当时还觉得那老太太的举动不可思议,但眼下爷爷的举动就更让人难以置信了。因此,当爷爷说他要去台湾看大伯,我便愣愣地看着爷爷,不知何应答是好。

井村见我无以应答,就插嘴对我解释说:“你爷爷想日本的去,是我给出的主意,您别见怪。”

原来,昨天晚上,爷爷和井村躺在热炕上,唠了半宿。井村虽然离开中国已经五十多年,但毕竟在中国呆了好几年,回国后上大学,所学专业又是专攻汉语,中国话说的尽管有些生硬,但还算比较流利,和爷爷进行语言交流也算方便。两人先是一起回顾五十前的旧事,接着又唠五十年来各自的经历,越唠越投机,后来就唠到了台湾的大伯。爷爷说他要是在死前不能见上大伯一面,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井村说:“台湾不让你儿子回来,你的就去台湾吧!”爷爷说:“听我孙子说,台湾不让**的船开过去。”井村就说:“台湾我的去过,你的可以先来我们来日本国,再坐日本船台湾的去。”爷爷担心地问:“那要很多钱吧?”井村算了算说:“有一万元人民币就大大地够了。”爷爷感叹道:“得这么多钱哪?”井村就说:“钱的你不用急,到了日本,去台湾的钱我的给你拿。”爷爷忙说:“哪能用你的钱,我有钱。”说着,还起身从奶奶留下的炕柜里,掏出了造来福桥剩余的三万块钱存折,给井村看。井村就鼓励爷爷:“看儿子是最最大的事情,明天就跟我走吧。”爷爷终于被井村说活了心,决定随井村去日本,取道去台湾看大伯第二天,就和井村一起,坐进了出租车。

弄明白爷爷要去台湾的起因,我连连摇头,对说爷爷:“去日本需要办出国护照,没有充足的理由,出国护照是办不下来的。”

爷爷不服气地说:“我去台湾看儿子还不是理由?”

我对爷爷解释说:“您就是理由再充足,都超过九十岁了,海关也不会给办出国护照了。听说出国护照限定在八十岁以内。”

哓红也劝说爷爷:“就算护照能办下来,您随井村大叔到了日本,还得办去台湾的护照,就是办了去台湾的护照。您坐船到台湾后,台湾也不一定让您上岸的。我看您还是别去了。”

爷爷越发不服气了:“外国人去得台湾,咱中国人咋就去不得呢?”

我笑道:“这您就要问台湾的**了。”

爷爷问:“姓李的在台湾当啥官?”

我告诉爷爷:“**是台湾总统,要不是他阻拦,我们就可以和台湾直接通航,您就可以从大连坐船去台湾看大伯了。”

爷爷骂道:“妈拉八子的,这姓李的真不是块好饼!”骂着,又叹气道,“看来,我是看不到你们大伯啦!”

哓红忙劝慰爷爷:“说不准那天大伯会突然回来看您呢!”

爷爷苦笑道:“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喽!”

井村似乎已感觉到爷爷去不成日本、台湾了,再坐下去也有些尴尬,就又和大家闲唠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考虑到他是爷爷客人,又是日本来的客人,我随他下了楼,叫过一辆出租车,一直送他到所下榻中日友好会馆门前,才又坐车返回家。

我送井村到中日友好会馆回来,见爷爷还显得闷闷不乐,就和哓红劝慰爷爷半天,爷爷尽管嘴里说,“不去也罢!”可那脸上依然挂满了遗憾。临睡前爷爷还在嘟哝:“我老头子去不得也就罢了,连外国人都能随便来中国了,你大伯咋就不能回来看看我呢?”

这晚,爷爷还给我讲起了大伯小时侯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其中大伯和两头黑猪建立的深厚感情故事,还有大伯和爷爷打猎的故事,听起来都十分感人。

爷爷说,我大伯从七岁起,就主动帮家里大人干活了。烧火,刷碗,扫地,擦箱子,是大伯抽空干的零活。大伯常年承包的整活,就是放两头黑猪,一头叫黑七,一头黑八。这两头黑猪,是爷爷用一只狍子在青石镇集市上换的。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天,爷爷怕冻坏它们,就用大皮袄从青石镇裹回西南岔。用盘子秤一称,黑七才七斤重,黑八才八金斤重。它们进家的第一顿饱餐,是大伯给做的,剩高粱米饭泡剩萝卜汤。大伯还根据它们各自的重量,分别给它们起了名,七斤重的叫黑七,八斤重的叫黑八。打那那以后,黑七和黑八的每顿用餐,都是由大伯来完成。当时大伯才八岁。

黑七和黑八长到三十多斤重时,春天来了,江边青草发芽了,大伯就领着它们去江边吃青草。黑七和黑八这时在大伯跟前特别乖,无论大伯走到那里,只要吹一声口哨,它们都会跟上去。在江边的草地里,待它们吃饱了,大伯就躺在草地上,黑七和黑八会一边一个爬下,和大伯一起美美地睡上一觉。黑七和黑八长到六十多斤时,夏天到了,天热起来,大伯脱guang衣服,就和它们一起到一个泥坑里滚着“打泥”。打完泥,再一起去江里洗。黑七和黑八长到九十斤时,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被收走了,大伯就领着它们。去地里顺垄沟拣落下的豆子和苞米吃,直到黑七和黑八的肚子溜溜圆,才领回家。黑七和黑八长到一百二十多斤时,冬天到了,下雪了。大伯别出心裁,在黑七和黑八的脖子上,各套上一个毛驴拉磨用的“套包”,栓上绳子,让它们拉雪爬犁,拉着大伯村里村外地转悠,逗若的一大帮孩子跟在雪爬犁后面跑。黑七和黑八长到一百五十多斤,过年了。爷爷在一个早晨把黑七绑起来,用牛爬犁拉到青石镇卖掉了,回来虽然给大伯买了一个狐狸皮棉帽子,大伯也没有心思戴。然而,最让大伯难受的还是黑八。它虽然免去了被卖离家的厄运,却难逃杀身之祸。当它终于被绑在了桌子上,等待行刑的时候,大伯藏起了杀猪匠的杀猪刀。一家人屋里屋外地找了半个时辰,也没找到。爷爷虎着脸逼迫大伯交出杀刀,大伯无奈,只得从烟筒脖子下面把杀猪刀掏了出来,扔给给了杀猪匠,就哭着跑开了。

爷爷给我讲的大伯小时侯的第二个故事是大伯和爷爷打猎的故事。

那是大伯十六岁退学那年冬天,跟着爷爷踏着厚厚的积雪进山打猎,他们首选猎获目标是想打狍子,可进山不久却遇上一只梅花鹿。梅花鹿遍身是宝,不仅鹿茸是东北的“三宝”之一,而且鹿肉是餐桌上的佳肴,鹿皮可制革,鹿尾、鹿胎、鹿鞭等,也都是名贵的药材。爷爷和遇到的是一只栗棕色满身浅暗白斑点老公鹿,头上已骨化的鹿角有很多分叉,象一把撑开的雨伞,鹿岭少说也杂十**年以上。爷爷说梅花鹿夏天皮毛是红棕色的,身上的梅花白斑点也明显,到了冬季就换了一身栗棕色的厚毛,身上的白斑点也就不显眼了。梅花鹿和傻袍子一样,两只大眼睛是摆设,看不多远,可鼻子和耳朵特别管用,能闻到好几里远的气味,能听到好几里外的声音。

爷爷说,尽管梅花鹿尽管视觉较差,但凭借着灵敏的听觉和发达的听觉,他们们刚发现它的一刹那,就机灵的抽动几下耳朵,敏捷轻快地跑远了。待大伯和爷爷码着雪地上的踪迹追赶并发现它的身影后,它又蹦跳着跑远了,而且始终在爷爷的双筒猎枪射程之外。就这样,只要爷爷追,它就跑,爷爷他们停,它也停,有时还挑衅似的转过身子等爷爷和大伯。从上午一直追到下午,从下午一直追到天黑,天空飘起了大雪,梅花鹿终于在爷爷和大伯的视野里消失了。由于离家已有四、五十里远的路程,这晚,爷爷和大伯不得不露宿在深山林老里。尽管是冰天雪地,但由于下起了大雪反倒不觉得怎么寒冷。爷爷和大伯选中了一个可能是野狼住过小山洞,在洞口拢起一堆篝火,以防山牲口的偷袭。他们还在身下铺着从家中备带来的狍皮,盖着羊皮大衣,依然香甜地睡了一宿。

早晨醒来,雪停留了。爷爷想那梅花鹿这一宿定会跑的无影无踪。却不料,在爷爷和大伯吃火烤玉米饼子,收拾好行李准备顺原路返家时,它又出现在距他们二百多米远的一个山头上,还不时地踢蹬着四蹄,象是等他们等的不耐烦,甚至还仰天嘶鸣,象是对他们表示嘲笑。

爷爷对大伯说:“这老鹿太机灵,再追下去会被它拖累倒,得想个法子对付它。”说着,爷爷把他的狐狸皮棉帽挂在一棵小树上,又脱下羊皮大衣围在小树上,让大伯站在树旁别动,他自己则握着猎枪往梅花鹿的侧翼迂回运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梅花鹿还在高傲地站在那儿,它并不知道危险在慢慢向它逼近。大伯呆呆地站在围挂爷爷衣帽的小树旁,不知哦为啥,就在爷爷举枪的一刹那,大伯终于声嘶力竭朝梅花鹿高喊:

“快跑开——梅花鹿!”

但如此同时,爷爷的猎枪响了,梅花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大伯飞快地跑过去,替梅花鹿抚闭上还流泪的眼睛。

爷爷被大伯的举动先是惊呆了,接着边心里一阵抽搐,拄着猎枪蹲跪在雪地上,也已经老泪横流了。

爷爷说,他和大伯回家的路上,大伯用两根绑在一起的小树杆当爬犁,拖着梅花鹿,一声不吭地走。爷爷自己,不仅没有一点收获的喜悦,而且还增添失去了什么宝贵东西,感到空荡荡的。从此,爷爷打猎时,即或是和梅花鹿走个顶头碰,也没有朝梅花鹿开过一枪。

这晚,爷爷还给我讲了最后一次和大伯时的情景。

爷爷说,大伯离家的那天晚上,天特冷,还飘着青雪。大伯穿一身便装,棉袄棉裤都开了花,打扮的象个要饭的。爷爷要把大伯孝敬的军大氅给他穿上,大伯说啥也不肯穿。说穿了军大氅太显眼,容易被人注意。大伯走时,爷爷陪他到青石镇,当时已经半夜。爷爷还要继续陪他走,大伯劝爷爷回去,说爷爷不回去,他就不走了,等着解放军来抓他。爷爷依从了大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大伯,就连夜赶回了西南岔。

爷爷在给我讲大伯的故事时,一直在抽着烟,借着爷爷抽烟时一刹那的光亮,我注意到,有好几次爷爷都在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理解爷爷。思念大伯,是爷爷晚年最重要的心理活动,是爷爷晚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想和大伯见上最后一面,是爷爷晚年的最大愿望。遗憾的是,直到爷爷死,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爷爷来我家的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也是双休日的星期六。

天刚亮,爷爷就起床穿好了衣服,还唤醒了我。老人家睡了一宿觉,好象已经把昨天去台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顾今天要做的事了。这不,他兴致勃勃地让我陪他采艾蒿去。我只得揉着眼睛,很不情愿地爬起床,穿好衣服,去小屋和哓红打声招呼,就陪爷爷出门了。

依爷爷家乡西南岔的风俗,每年端午节这天清晨,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是必定要早起上山采艾蒿的,在太阳出来前采回家,才开始吃早饭。我儿时在爷爷家,每年过端午节,都被爷爷从被窝里薅起来,跟他去西南山下采艾蒿。艾蒿是一种多年生草本菊科植物,揉之有香气,具有很高的医药价值,可散寒止痛、温经止血。但乡下人采集艾蒿,只不过是一种重在参与的风俗习惯,很少考虑它的医药价值。艾蒿采回来,就用小麻绳捆了,吊在屋檐下,顶多在冬季里用它泡水洗洗冻脚,或在夏季点燃熏赶蚊厂虫。这些年,随着生活水准的不断提高,城市居民开始讲究复古,乡下的这种参与采艾蒿的风俗,也传到了城市。每到端午节,很多市民都起早去郊外野地里采艾蒿。有经济头脑的人,还用汽车到郊外收购艾蒿,拉到早市上兜售给小贩,再由小贩零售给市民。因此,大多数市民这天拿回家的艾蒿,都是在早市上卖的,很少有直接去野地里采的。

我和爷爷出家门后,我就建议爷爷去早市买艾蒿。爷爷说,卖的艾蒿有假,而且多半都是头一天采好的,只有当天现采的艾蒿,才有用。我拗不过爷爷,就陪他上了龙潭山。到了山上才知道,满山遍野都是人,采艾蒿的人比艾蒿还多,凡是有蒿草的地方,几乎都有人践踏过。我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小片完整蒿地,忙喊爷爷过来,爷爷却不屑一顾地走开了,说那不过是到处都有的普通蒿草。再看看那些采到艾蒿的人,手里拿的也多半是普通的蒿草,他们只不过当艾蒿采罢了。我和爷爷跟他们相遇时,也没有点破他们。在我看来,是不是艾蒿并不重要,重在参与吗。但对爷爷来说,普通蒿草是不能替代艾蒿的。他不想手拿普通蒿草让内行的人耻笑。无奈,我和爷爷空手下了山,去了早市。

在早市上,往天的摊位,几乎都有艾蒿,就连卖茶蛋的老太太的蛋盆前,也放了一小捆艾蒿。整个街道里,弥漫艾蒿一种特有的香气。我和爷爷走了大半条街,几乎把所有的摊位都光顾了一遍,爷爷也没相中他想要的艾蒿。最后,我们来到了卖茶蛋的老太太的蛋盆前。爷爷翻看着那捆艾蒿,又拽出一棵,贴在鼻间,自语道:

“这才是真艾蒿哪!”

老太太见爷爷这样说,赶忙达话:“看来您老人家很识货,这是今早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说着,又左右看看,用手捂着嘴巴,压低了桑音,“他们那些货多半都是昨天采的,还有不少假货。”

“我知道。”爷爷似乎觉得老太太在班门弄斧,也不愿听她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就直截了当地问:“多少钱卖?”

老太太斜了爷爷一眼说:“反正是我孙子采的,七块钱您拿走。”

爷爷伸出张开的五指:“就五块钱,你要是买就拿着,不买就拉倒。”

老太太面露难色,一咬牙:“看您老是个买主,五块就五块。”

就在爷爷和老太太讲好价,我准备付钱时,爷爷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说:“先别给钱,我得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参假。”

老太太冲撇撇嘴:“您尽管看!”说着还帮爷爷解捆艾蒿的麻绳。

爷爷只翻看了一眼,就从中拽出了好几棵黄蒿,并扔给老太太说:“这是艾蒿吗?”

“这……”老太太有些语无伦次了,“您老这可是鸡蛋里挑骨头了。这么一大捆艾蒿,带几棵黄蒿也是难免的。”

“啥几棵?”爷爷说着,又挑出了四五棵,“你得给减钱。”

“就依您。”老太太自知理亏,手一摆说,“四块钱您拿走吧!”

我赶紧把五元钱递给老太太,她很不情愿地给我找回了一元。我在哈腰拿那捆艾蒿时,趁爷爷不注意,又把那一元钱塞到了她的手里。老太太冲爷爷的后背怒怒嘴,又冲我点点头,会意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对爷爷说:“为一元钱和那老太太争执,不值得。我又把那一元钱给她了,您可别怪我装好人哪!”

爷爷笑道:“我早就想到你那小把戏了,我压根就没想让你少给她钱。只不过是想让她记住,做买卖要货真价实,不能坑崩拐骗。”

“嗷!”我惊鄂的无话可说了。

爷爷在八月十六的早晨,就张罗要回西南岔,是琪琪硬把老人家多留了一个星期天,并陪爷爷先后去了龙潭山公园、北山公园。

其实,琪琪留爷爷有她的小心眼。她们学校的植物老师给学生留了课外作业,要求采集一百种树叶做标本,并标名树叶所出自树种的名字。琪琪是想让爷爷帮她采集树叶标本,她知道爷爷能认出各种树叶。结果,由于龙潭山和北山树种少,琪琪和爷爷仅采集了二十多种树叶。琪琪还要爷爷多住几天,还要陪爷爷去丰满松花湖,爷爷说啥也不肯了。见琪琪小嘴撅得老高,爷爷就安慰琪琪,说回西南岔后,给琪琪把所有的树叶都采集齐全。爷爷并没有哄弄琪琪,两年后,我们一家人再去西南岔爷爷家,爷爷果然给琪琪采集了一百多种树叶。

爷爷离开我家回西南岔的前一天天晚上,突然提出了一个我本该想到的要求,要去地方戏院看二人转。我当即答应了爷爷的要求,当晚就和哓红陪爷爷去车站附近的地方戏院。本来琪琪也想去的,哓红听人说二人转竟唠些浑嗑、黄嗑,琪琪不易听。我也是第一次听二人转,一男一女站在台上,唱正戏前先唱小帽,唠的何止是浑嗑、黄嗑,还配合一些不堪入目的动作。不过那正戏“哭坟”唱得还是很有滋味的,把哓红都唱哭了。爷爷不管是正戏还是小帽,都听看得津津有味,见别人鼓掌,也跟着鼓。听别人喝彩,也想跟着喊,只不过没喊出声。

散戏回家的路上,爷爷还沉浸在二人转的兴奋中,说:“我年轻那会儿,没少去青石镇听二人转,一听就是小半天。其实就是图乐和,笑一笑。人经常笑,少生病。你们奶奶说二人转粉,从来不听二人转,也不乐意笑,经常生病,所以她死得早。话说回来,二人转唱了这多年,还有这多人乐意听,足见是好东西。听说电视里演老太太的那个本山,前些年还唱地方戏呐。”

听爷爷这样一说,我对二人转也有了新的看法。二人转的确有些俗气,可那也是一种文化,是一种俗文化。这种被很多雅仕瞧不起的文化,也总比那些只穿三点式跳舞,还坐在人腿上磨蹭钱的所谓雅文化,耐看耐听的多。爷爷喜欢俗文化,这一辈子也在创造俗文化。

就这样,爷爷虽然没有去成台湾看大伯,但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在早市买茶蛋的老太太讨价还价,辉煌地过了九十五岁的生日,还在地方戏院看一场二人转。直到井村回国的那天,才带着他一生中的最大的遗憾和满足,回到了西南岔。

从此,直到爷爷去世,爷爷只是在西南岔的老房子里出出进进,或村里村外地转,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脚下的那片故土一步。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五胡之血时代反叛的大魔王信息全知者玄尘道途奸夫是皇帝绝对一番盖世双谐我只有两千五百岁你老婆掉了终末忍界
相邻小说
复苏:女帝转生成了我女儿!魔法始记神秘复苏之我的氪金系统亡灵的送葬曲西游答题间:人人当主角穿越诸天做土匪我吃了长生不老药无限流的元宇宙从抽卡开始建立不朽神朝镇守边关被诬陷,开局陆地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