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最后一次来吉林市我家,竟是为了要去台湾见大伯。
这大约是在琪琪读高中二年级的那年春天。准确地说,是那年端午节前一天。记得,当时我家住宅江对面龙潭山,已是一片葱绿。山上的野杏树,花开花落,并结出了圆鼓鼓的小杏。
爷爷这次来我家,事先并没告知我们,这并不希奇。
过去爷爷每次来吉林市,也从不打招呼。这同我上次去西南岔给爷爷过生日不打招呼不一样,爷爷并不是为了给我们惊喜。爷爷无论去谁家,向来就没有打招呼的习惯。先前是爷爷家没电话,不便打招呼。待有了电话,爷爷又说,事先说了,万一路上有啥事给耽搁了,还得让人惦念。上次爷爷去辽源老姑家,老姑夫上夜班,老姑去邻居家打麻将,家中无人,爷爷硬是在门口蹲了一宿。待老姑早晨回到家,发现爷爷蹲在门口睡着了,嘴里还叼着烟袋,口水都顺着烟袋咀流下来。老姑一个劲地埋怨爷爷:“您咋就不提前来个电话呢!”
这次爷爷来我家,令我们一家人惊异的是,居然是和一个日本人一起来的,而且是坐出租小轿车一起来的。这个日本人,我们并不陌生,就是爷爷早些年曾多次提起过的,当年随日本开拓团来中国东北,在西南岔住过的山本和秀子的小儿子,也就是小井村。不过,当年才七八岁的小井村,这时已经变成了六十来岁的小老头。算来,他和父母离开西南岔,几经磨难,被遣送回日本国,已经有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来,那场被定性为日本侵略中国、中国进行抗日的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造成的历史怨痕,虽然还没有被岁月磨平。但两个东方大国不仅建立了外交关系,中国东北的很多城市,都和日本的东京缔结为友好城市关系。各种民间友好团体更是名目繁多,仅吉林市,就有专门接待日本旅游团体的会馆六七家。井村就是随东京的一个日中什么友好代表团,一起来吉林市旅游的。井村来中国前,他那位已经八十多岁父亲老山本,刚去世不久。老三本生前得知井村要去中国的信息,躺在病床上还再三叮嘱井村,去中国一定要设法挤时间去西南岔,探望一下救命恩人爷爷。如果爷爷不在人世,就去爷爷的坟上烧些纸。只是井村的母亲老秀子心有余悸,当年他们一家三口被遣返途中,山本在青石镇遭毒打险些丧命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她怕井村去西南岔途中,会再遇恶人,再遭不测。最后,还是井村极力说服,并列举了一大堆中日友好及中国人文明好客的事例,消除了老秀子的余悸。井村来中国东北吉林市后,尽管认为爷爷不大可能还活在世上,还是抱着试试的心理,跟团长请了两天假,并得到有关部门的许可,花高价打出租车,专程去了趟西南岔,找到了爷爷的老房子所在地,结果还真见到了爷爷。他和出租车司机在爷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又由爷爷陪着,在他既熟悉又陌生,既给予友谊,又留有耻辱的西南岔,挨家挨户,村内村外地转了大半天。下午才恋恋不舍地告别送行的村民,和爷爷一起坐出租车回到吉林市。
爷爷和井村到我家所住的三楼时,我们一家三口刚吃过晚饭,正坐在小客厅里,边吃山杏,边看电视。那一小碗山杏,是早晨琪琪去龙潭山摘的,只有小手指肚大,涩酸涩酸的。我只吃了一个,就捂着腮帮子喊倒牙。哓红和琪琪却吃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听到门铃响,是琪琪跑去开的门。门开后,一位穿西服扎领带、两鬓如霜的老者,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他就是井村。在他身后,还站一位更老的穿中山装的老者,就是爷爷。
我和哓红忙站起身,递过拖鞋,忙不迭地把两位老人迎扶进屋。
爷爷和井村进屋后,都坐在沙发上。井村拘谨地端坐在爷爷身旁,双手平放在腿两上,眼睛却好奇地盯在茶几上的那半小碗山里红上。爷爷不慌不忙,掏出烟袋,装上烟点燃,吸了几口,待哓红和琪琪倒上茶水,都坐在椅子上,才用他特有的介绍客人方式,把井村介绍给我们一家:“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他就是我时常跟你们唠起的井村,就是在西南岔住过的日本人山本和秀子的儿子,叫井村。”
我忙起身和井村热情地握手说:“欢迎您!井村先生。”
井村也忙站起来,恭敬地点头说:“打搅了。您还是叫我大叔的吧!”
我又感叹道:“井村大叔,真没看出您是日本人!”
井村忙谦和地说:“我说中国话,舌头的硬。”
我又把哓红和琪琪介绍给井村,哓红和琪琪都站起身,哓红冲井村点头致意,琪琪却礼貌地冲井村敬了个低头礼,并叫了声“井村爷爷!”井村好象早就有所准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把一条精美的贝壳项链,挂在了琪琪的脖子上。
大家重新落座后,琪琪端起茶几上的小碗,请井村吃山杏。
井村笑着摇摇头:“这东西酸,我吃的不行。”
琪琪又请爷爷吃。
爷爷笑道:“我忘了带假牙,咬不动,别在馋我了,你自各吃吧。”
琪琪就端着小碗回她的小屋写作业去了。
哓红要去给爷爷和井村重新做饭,爷爷忙摆手说:“井村刚才在一个日本饭馆请我吃过日本饭菜,你别再忙活了,大家唠会儿嗑吧。”说着,又把脸转向我,似乎在抑制着激动,有好半天才嘴唇哆嗦着进入主题,“我……我这趟来,是想和你井村大叔先去日本国,随后再从日本国去台湾,看你大伯去,你看行吗?”
爷爷和井村突然来我家,已令我惊奇不已。爷爷道出此行的目的是取道去台湾看大伯,更出我乎意料,甚至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了。爷爷这是怎么了?一年前,老人家说要去看我大伯,我只当是笑谈,现如今却要附注实施。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家邻居那对老夫妻吵架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对老夫妻都已经退休十多年,无儿无女,只有老太太一个娘家哥哥在广州,尽管多年没有通信来往,老太太还是经常和人念叨她娘家哥哥如何如何。老夫妻俩原本和和睦睦,这天却一点小事吵的不可开交。老太太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去广州找侄子去。老头就把家中的存折藏了起来,限制老太太出走。但老太太还是带着买菜的十元钱去了火车站。结果,火车票没买到,还迷了路,被站前派出所的民警送回了家。我当时还觉得那老太太的举动不可思议,但眼下爷爷的举动就更让人难以置信了。因此,当爷爷说他要去台湾看大伯,我便愣愣地看着爷爷,不知何应答是好。
井村见我无以应答,就插嘴对我解释说:“你爷爷想日本的去,是我给出的主意,您别见怪。”
原来,昨天晚上,爷爷和井村躺在热炕上,唠了半宿。井村虽然离开中国已经五十多年,但毕竟在中国呆了好几年,回国后上大学,所学专业又是专攻汉语,中国话说的尽管有些生硬,但还算比较流利,和爷爷进行语言交流也算方便。两人先是一起回顾五十前的旧事,接着又唠五十年来各自的经历,越唠越投机,后来就唠到了台湾的大伯。爷爷说他要是在死前不能见上大伯一面,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井村说:“台湾不让你儿子回来,你的就去台湾吧!”爷爷说:“听我孙子说,台湾不让**的船开过去。”井村就说:“台湾我的去过,你的可以先来我们来日本国,再坐日本船台湾的去。”爷爷担心地问:“那要很多钱吧?”井村算了算说:“有一万元人民币就大大地够了。”爷爷感叹道:“得这么多钱哪?”井村就说:“钱的你不用急,到了日本,去台湾的钱我的给你拿。”爷爷忙说:“哪能用你的钱,我有钱。”说着,还起身从奶奶留下的炕柜里,掏出了造来福桥剩余的三万块钱存折,给井村看。井村就鼓励爷爷:“看儿子是最最大的事情,明天就跟我走吧。”爷爷终于被井村说活了心,决定随井村去日本,取道去台湾看大伯第二天,就和井村一起,坐进了出租车。
弄明白爷爷要去台湾的起因,我连连摇头,对说爷爷:“去日本需要办出国护照,没有充足的理由,出国护照是办不下来的。”
爷爷不服气地说:“我去台湾看儿子还不是理由?”
我对爷爷解释说:“您就是理由再充足,都超过九十岁了,海关也不会给办出国护照了。听说出国护照限定在八十岁以内。”
哓红也劝说爷爷:“就算护照能办下来,您随井村大叔到了日本,还得办去台湾的护照,就是办了去台湾的护照。您坐船到台湾后,台湾也不一定让您上岸的。我看您还是别去了。”
爷爷越发不服气了:“外国人去得台湾,咱中国人咋就去不得呢?”
我笑道:“这您就要问台湾的**了。”
爷爷问:“姓李的在台湾当啥官?”
我告诉爷爷:“**是台湾总统,要不是他阻拦,我们就可以和台湾直接通航,您就可以从大连坐船去台湾看大伯了。”
爷爷骂道:“妈拉八子的,这姓李的真不是块好饼!”骂着,又叹气道,“看来,我是看不到你们大伯啦!”
哓红忙劝慰爷爷:“说不准那天大伯会突然回来看您呢!”
爷爷苦笑道:“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喽!”
井村似乎已感觉到爷爷去不成日本、台湾了,再坐下去也有些尴尬,就又和大家闲唠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考虑到他是爷爷客人,又是日本来的客人,我随他下了楼,叫过一辆出租车,一直送他到所下榻中日友好会馆门前,才又坐车返回家。
我送井村到中日友好会馆回来,见爷爷还显得闷闷不乐,就和哓红劝慰爷爷半天,爷爷尽管嘴里说,“不去也罢!”可那脸上依然挂满了遗憾。临睡前爷爷还在嘟哝:“我老头子去不得也就罢了,连外国人都能随便来中国了,你大伯咋就不能回来看看我呢?”
这晚,爷爷还给我讲起了大伯小时侯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其中大伯和两头黑猪建立的深厚感情故事,还有大伯和爷爷打猎的故事,听起来都十分感人。
爷爷说,我大伯从七岁起,就主动帮家里大人干活了。烧火,刷碗,扫地,擦箱子,是大伯抽空干的零活。大伯常年承包的整活,就是放两头黑猪,一头叫黑七,一头黑八。这两头黑猪,是爷爷用一只狍子在青石镇集市上换的。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天,爷爷怕冻坏它们,就用大皮袄从青石镇裹回西南岔。用盘子秤一称,黑七才七斤重,黑八才八金斤重。它们进家的第一顿饱餐,是大伯给做的,剩高粱米饭泡剩萝卜汤。大伯还根据它们各自的重量,分别给它们起了名,七斤重的叫黑七,八斤重的叫黑八。打那那以后,黑七和黑八的每顿用餐,都是由大伯来完成。当时大伯才八岁。
黑七和黑八长到三十多斤重时,春天来了,江边青草发芽了,大伯就领着它们去江边吃青草。黑七和黑八这时在大伯跟前特别乖,无论大伯走到那里,只要吹一声口哨,它们都会跟上去。在江边的草地里,待它们吃饱了,大伯就躺在草地上,黑七和黑八会一边一个爬下,和大伯一起美美地睡上一觉。黑七和黑八长到六十多斤时,夏天到了,天热起来,大伯脱guang衣服,就和它们一起到一个泥坑里滚着“打泥”。打完泥,再一起去江里洗。黑七和黑八长到九十斤时,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被收走了,大伯就领着它们。去地里顺垄沟拣落下的豆子和苞米吃,直到黑七和黑八的肚子溜溜圆,才领回家。黑七和黑八长到一百二十多斤时,冬天到了,下雪了。大伯别出心裁,在黑七和黑八的脖子上,各套上一个毛驴拉磨用的“套包”,栓上绳子,让它们拉雪爬犁,拉着大伯村里村外地转悠,逗若的一大帮孩子跟在雪爬犁后面跑。黑七和黑八长到一百五十多斤,过年了。爷爷在一个早晨把黑七绑起来,用牛爬犁拉到青石镇卖掉了,回来虽然给大伯买了一个狐狸皮棉帽子,大伯也没有心思戴。然而,最让大伯难受的还是黑八。它虽然免去了被卖离家的厄运,却难逃杀身之祸。当它终于被绑在了桌子上,等待行刑的时候,大伯藏起了杀猪匠的杀猪刀。一家人屋里屋外地找了半个时辰,也没找到。爷爷虎着脸逼迫大伯交出杀刀,大伯无奈,只得从烟筒脖子下面把杀猪刀掏了出来,扔给给了杀猪匠,就哭着跑开了。
爷爷给我讲的大伯小时侯的第二个故事是大伯和爷爷打猎的故事。
那是大伯十六岁退学那年冬天,跟着爷爷踏着厚厚的积雪进山打猎,他们首选猎获目标是想打狍子,可进山不久却遇上一只梅花鹿。梅花鹿遍身是宝,不仅鹿茸是东北的“三宝”之一,而且鹿肉是餐桌上的佳肴,鹿皮可制革,鹿尾、鹿胎、鹿鞭等,也都是名贵的药材。爷爷和遇到的是一只栗棕色满身浅暗白斑点老公鹿,头上已骨化的鹿角有很多分叉,象一把撑开的雨伞,鹿岭少说也杂十**年以上。爷爷说梅花鹿夏天皮毛是红棕色的,身上的梅花白斑点也明显,到了冬季就换了一身栗棕色的厚毛,身上的白斑点也就不显眼了。梅花鹿和傻袍子一样,两只大眼睛是摆设,看不多远,可鼻子和耳朵特别管用,能闻到好几里远的气味,能听到好几里外的声音。
爷爷说,尽管梅花鹿尽管视觉较差,但凭借着灵敏的听觉和发达的听觉,他们们刚发现它的一刹那,就机灵的抽动几下耳朵,敏捷轻快地跑远了。待大伯和爷爷码着雪地上的踪迹追赶并发现它的身影后,它又蹦跳着跑远了,而且始终在爷爷的双筒猎枪射程之外。就这样,只要爷爷追,它就跑,爷爷他们停,它也停,有时还挑衅似的转过身子等爷爷和大伯。从上午一直追到下午,从下午一直追到天黑,天空飘起了大雪,梅花鹿终于在爷爷和大伯的视野里消失了。由于离家已有四、五十里远的路程,这晚,爷爷和大伯不得不露宿在深山林老里。尽管是冰天雪地,但由于下起了大雪反倒不觉得怎么寒冷。爷爷和大伯选中了一个可能是野狼住过小山洞,在洞口拢起一堆篝火,以防山牲口的偷袭。他们还在身下铺着从家中备带来的狍皮,盖着羊皮大衣,依然香甜地睡了一宿。
早晨醒来,雪停留了。爷爷想那梅花鹿这一宿定会跑的无影无踪。却不料,在爷爷和大伯吃火烤玉米饼子,收拾好行李准备顺原路返家时,它又出现在距他们二百多米远的一个山头上,还不时地踢蹬着四蹄,象是等他们等的不耐烦,甚至还仰天嘶鸣,象是对他们表示嘲笑。
爷爷对大伯说:“这老鹿太机灵,再追下去会被它拖累倒,得想个法子对付它。”说着,爷爷把他的狐狸皮棉帽挂在一棵小树上,又脱下羊皮大衣围在小树上,让大伯站在树旁别动,他自己则握着猎枪往梅花鹿的侧翼迂回运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梅花鹿还在高傲地站在那儿,它并不知道危险在慢慢向它逼近。大伯呆呆地站在围挂爷爷衣帽的小树旁,不知哦为啥,就在爷爷举枪的一刹那,大伯终于声嘶力竭朝梅花鹿高喊:
“快跑开——梅花鹿!”
但如此同时,爷爷的猎枪响了,梅花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大伯飞快地跑过去,替梅花鹿抚闭上还流泪的眼睛。
爷爷被大伯的举动先是惊呆了,接着边心里一阵抽搐,拄着猎枪蹲跪在雪地上,也已经老泪横流了。
爷爷说,他和大伯回家的路上,大伯用两根绑在一起的小树杆当爬犁,拖着梅花鹿,一声不吭地走。爷爷自己,不仅没有一点收获的喜悦,而且还增添失去了什么宝贵东西,感到空荡荡的。从此,爷爷打猎时,即或是和梅花鹿走个顶头碰,也没有朝梅花鹿开过一枪。
这晚,爷爷还给我讲了最后一次和大伯时的情景。
爷爷说,大伯离家的那天晚上,天特冷,还飘着青雪。大伯穿一身便装,棉袄棉裤都开了花,打扮的象个要饭的。爷爷要把大伯孝敬的军大氅给他穿上,大伯说啥也不肯穿。说穿了军大氅太显眼,容易被人注意。大伯走时,爷爷陪他到青石镇,当时已经半夜。爷爷还要继续陪他走,大伯劝爷爷回去,说爷爷不回去,他就不走了,等着解放军来抓他。爷爷依从了大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大伯,就连夜赶回了西南岔。
爷爷在给我讲大伯的故事时,一直在抽着烟,借着爷爷抽烟时一刹那的光亮,我注意到,有好几次爷爷都在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理解爷爷。思念大伯,是爷爷晚年最重要的心理活动,是爷爷晚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想和大伯见上最后一面,是爷爷晚年的最大愿望。遗憾的是,直到爷爷死,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爷爷来我家的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也是双休日的星期六。
天刚亮,爷爷就起床穿好了衣服,还唤醒了我。老人家睡了一宿觉,好象已经把昨天去台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顾今天要做的事了。这不,他兴致勃勃地让我陪他采艾蒿去。我只得揉着眼睛,很不情愿地爬起床,穿好衣服,去小屋和哓红打声招呼,就陪爷爷出门了。
依爷爷家乡西南岔的风俗,每年端午节这天清晨,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是必定要早起上山采艾蒿的,在太阳出来前采回家,才开始吃早饭。我儿时在爷爷家,每年过端午节,都被爷爷从被窝里薅起来,跟他去西南山下采艾蒿。艾蒿是一种多年生草本菊科植物,揉之有香气,具有很高的医药价值,可散寒止痛、温经止血。但乡下人采集艾蒿,只不过是一种重在参与的风俗习惯,很少考虑它的医药价值。艾蒿采回来,就用小麻绳捆了,吊在屋檐下,顶多在冬季里用它泡水洗洗冻脚,或在夏季点燃熏赶蚊厂虫。这些年,随着生活水准的不断提高,城市居民开始讲究复古,乡下的这种参与采艾蒿的风俗,也传到了城市。每到端午节,很多市民都起早去郊外野地里采艾蒿。有经济头脑的人,还用汽车到郊外收购艾蒿,拉到早市上兜售给小贩,再由小贩零售给市民。因此,大多数市民这天拿回家的艾蒿,都是在早市上卖的,很少有直接去野地里采的。
我和爷爷出家门后,我就建议爷爷去早市买艾蒿。爷爷说,卖的艾蒿有假,而且多半都是头一天采好的,只有当天现采的艾蒿,才有用。我拗不过爷爷,就陪他上了龙潭山。到了山上才知道,满山遍野都是人,采艾蒿的人比艾蒿还多,凡是有蒿草的地方,几乎都有人践踏过。我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小片完整蒿地,忙喊爷爷过来,爷爷却不屑一顾地走开了,说那不过是到处都有的普通蒿草。再看看那些采到艾蒿的人,手里拿的也多半是普通的蒿草,他们只不过当艾蒿采罢了。我和爷爷跟他们相遇时,也没有点破他们。在我看来,是不是艾蒿并不重要,重在参与吗。但对爷爷来说,普通蒿草是不能替代艾蒿的。他不想手拿普通蒿草让内行的人耻笑。无奈,我和爷爷空手下了山,去了早市。
在早市上,往天的摊位,几乎都有艾蒿,就连卖茶蛋的老太太的蛋盆前,也放了一小捆艾蒿。整个街道里,弥漫艾蒿一种特有的香气。我和爷爷走了大半条街,几乎把所有的摊位都光顾了一遍,爷爷也没相中他想要的艾蒿。最后,我们来到了卖茶蛋的老太太的蛋盆前。爷爷翻看着那捆艾蒿,又拽出一棵,贴在鼻间,自语道:
“这才是真艾蒿哪!”
老太太见爷爷这样说,赶忙达话:“看来您老人家很识货,这是今早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说着,又左右看看,用手捂着嘴巴,压低了桑音,“他们那些货多半都是昨天采的,还有不少假货。”
“我知道。”爷爷似乎觉得老太太在班门弄斧,也不愿听她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就直截了当地问:“多少钱卖?”
老太太斜了爷爷一眼说:“反正是我孙子采的,七块钱您拿走。”
爷爷伸出张开的五指:“就五块钱,你要是买就拿着,不买就拉倒。”
老太太面露难色,一咬牙:“看您老是个买主,五块就五块。”
就在爷爷和老太太讲好价,我准备付钱时,爷爷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说:“先别给钱,我得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参假。”
老太太冲撇撇嘴:“您尽管看!”说着还帮爷爷解捆艾蒿的麻绳。
爷爷只翻看了一眼,就从中拽出了好几棵黄蒿,并扔给老太太说:“这是艾蒿吗?”
“这……”老太太有些语无伦次了,“您老这可是鸡蛋里挑骨头了。这么一大捆艾蒿,带几棵黄蒿也是难免的。”
“啥几棵?”爷爷说着,又挑出了四五棵,“你得给减钱。”
“就依您。”老太太自知理亏,手一摆说,“四块钱您拿走吧!”
我赶紧把五元钱递给老太太,她很不情愿地给我找回了一元。我在哈腰拿那捆艾蒿时,趁爷爷不注意,又把那一元钱塞到了她的手里。老太太冲爷爷的后背怒怒嘴,又冲我点点头,会意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对爷爷说:“为一元钱和那老太太争执,不值得。我又把那一元钱给她了,您可别怪我装好人哪!”
爷爷笑道:“我早就想到你那小把戏了,我压根就没想让你少给她钱。只不过是想让她记住,做买卖要货真价实,不能坑崩拐骗。”
“嗷!”我惊鄂的无话可说了。
爷爷在八月十六的早晨,就张罗要回西南岔,是琪琪硬把老人家多留了一个星期天,并陪爷爷先后去了龙潭山公园、北山公园。
其实,琪琪留爷爷有她的小心眼。她们学校的植物老师给学生留了课外作业,要求采集一百种树叶做标本,并标名树叶所出自树种的名字。琪琪是想让爷爷帮她采集树叶标本,她知道爷爷能认出各种树叶。结果,由于龙潭山和北山树种少,琪琪和爷爷仅采集了二十多种树叶。琪琪还要爷爷多住几天,还要陪爷爷去丰满松花湖,爷爷说啥也不肯了。见琪琪小嘴撅得老高,爷爷就安慰琪琪,说回西南岔后,给琪琪把所有的树叶都采集齐全。爷爷并没有哄弄琪琪,两年后,我们一家人再去西南岔爷爷家,爷爷果然给琪琪采集了一百多种树叶。
爷爷离开我家回西南岔的前一天天晚上,突然提出了一个我本该想到的要求,要去地方戏院看二人转。我当即答应了爷爷的要求,当晚就和哓红陪爷爷去车站附近的地方戏院。本来琪琪也想去的,哓红听人说二人转竟唠些浑嗑、黄嗑,琪琪不易听。我也是第一次听二人转,一男一女站在台上,唱正戏前先唱小帽,唠的何止是浑嗑、黄嗑,还配合一些不堪入目的动作。不过那正戏“哭坟”唱得还是很有滋味的,把哓红都唱哭了。爷爷不管是正戏还是小帽,都听看得津津有味,见别人鼓掌,也跟着鼓。听别人喝彩,也想跟着喊,只不过没喊出声。
散戏回家的路上,爷爷还沉浸在二人转的兴奋中,说:“我年轻那会儿,没少去青石镇听二人转,一听就是小半天。其实就是图乐和,笑一笑。人经常笑,少生病。你们奶奶说二人转粉,从来不听二人转,也不乐意笑,经常生病,所以她死得早。话说回来,二人转唱了这多年,还有这多人乐意听,足见是好东西。听说电视里演老太太的那个本山,前些年还唱地方戏呐。”
听爷爷这样一说,我对二人转也有了新的看法。二人转的确有些俗气,可那也是一种文化,是一种俗文化。这种被很多雅仕瞧不起的文化,也总比那些只穿三点式跳舞,还坐在人腿上磨蹭钱的所谓雅文化,耐看耐听的多。爷爷喜欢俗文化,这一辈子也在创造俗文化。
就这样,爷爷虽然没有去成台湾看大伯,但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在早市买茶蛋的老太太讨价还价,辉煌地过了九十五岁的生日,还在地方戏院看一场二人转。直到井村回国的那天,才带着他一生中的最大的遗憾和满足,回到了西南岔。
从此,直到爷爷去世,爷爷只是在西南岔的老房子里出出进进,或村里村外地转,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脚下的那片故土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