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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所好怪异 心境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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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九十五岁生日那天,是星期二。我特意请了两天假,去给爷爷过生日。本来,妻子晓红也打算和我一起去西南岔的。不料,她送琪琪上高中住校刚到家,她那住院的妈妈,就在长春三零八医院来电话,说又想她了。她便又风风火火地赶往长春,去护理她妈妈。那时,我所在的工厂刚刚实行双休日,我是上个双休日去看晓红她妈妈的,打算给爷爷过完生日,下个双休日再去长春看丈母娘。

我又有一年多没有见到爷爷了。

琪琪上高中前,妻子哓和她曾回过西南岔,但她们带回来的有关爷爷的信息说,爷爷的变化很大。一是饮食上的变化。过去,爷爷最不爱吃面条,我记得奶奶活着时,每当改善生活时,奶奶就擀面条,爷爷吃过面条后,就背着奶奶嘟哝:“又是破面条子!剁点馅,包点饺子多好。”我曾经把爷爷背后的抱怨私下转告给奶奶,奶奶说:“你爷爷娇毛不少,爱吃不歹!”可是,哓红和琪琪上次回西南岔爷爷家,爷爷却主动让哓红擀面条。爷爷还酷爱吃方便面,而且一天三顿地吃,也吃不够。白兰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用摩托车给爷爷驮回一箱方便面。琪琪上次曾提醒爷爷说:“方便面里有防腐剂,对胃肠消化不利。”爷爷说:“没事!我的肠子肚子,都能把石头子化开。”哓红也觉得爷爷说的不无道理,在我来西南岔前,特别提醒我,别忘了给爷爷带去箱方便面。

爷爷的另一个明显变化是行为上的变化,就是平白无故地多添了一种爱管闲事和拣破烂的嗜好。有这样几件事,村民还还记忆犹新:

西南岔自从土改工作队斗争地主刘大斗,牵走了他家的三匹枣红马充军,到成立互助组、农业社及生产队,就再也没养过一匹马,耙地犁田一直靠牛。牛一直是村民们的得力帮手。先前,挂锄后,牛暂时没了用场,却还要吃草,生产队就由专人负责集中放牛。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实行责任制,原生产队的牛也都分给了各家,许多家庭都买了手扶拖拉机,牛越来越少了,便没人集中放牛了。村民们在挂锄后,就只好把牛牵到松花江边青草茂盛的地方,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牛拴密到柳树下,让牛在柳树的周围吃自助餐,晚上也不牵回家,改天再换一个地方栓密。李木匠的一头两岁牤牛春天才上套,还野性十足,拴密到江边柳树下当天,就挣断绳子跑了,李木匠一家人连找了两天,也没找到,就自认倒霉破财不再找了。谁料,第三天早晨,李木匠老婆起来抱柴禾做饭,惊喜地发现有一头牛已被谁给拴在了院门上。她忙回屋喊李木匠辨认,李木匠就趿拉着鞋些跑了出来,一眼就认出正是自家的牤牛。他正在犯疑,东院邻居刘哑巴夹着一把镰刀走了过来,“哇啦哇啦”地比画了半天,李木匠才闹明白,刘哑巴是说:他早晨去自家责任田里割地边子,看见老爷子牵着这头牛从江边走过来。李木匠就拎了一小筐鸡蛋去爷爷家道谢,爷爷却说:“我是在江边溜撅搭杆看见它的,屁大点事还用着你谢?你把鸡蛋拎回去,等我死了,你给我把棺材好好做作,不比送鸡蛋强。”李木匠说:“你老爷子把鸡蛋留下,我要是死在你后面,一准把你的棺材做成咱西南岔最好的。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也叫我儿子小木匠给你做最好的棺材。”爷爷又拿起他当队长时架子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就这么定了。”

处暑过后,地里的庄稼熟了,家家户户都开始收责任田里的庄稼。福根因英子豆腐房活计忙,腾不出身,就自己往家收。福根干活虽细致,却也有些抠搜,忙了一个半月,还剩一块半晌地的苞米没收。天气预报说,近几天贝加尔湖来了寒流,要变天,还将下一场大雪。英子怕地里的苞米被大雪盖住,就把豆腐房停了一天,帮福根去苞米地掰苞米。英子干活麻利,也有些毛手毛脚,地里的苞米掰完了,还得由福根再复查一遍。可用牛车往家拉苞米时,福根一眼没照料到,英子又把已选好的十穗苞米种丢落在地里。第二天吃早饭时,英子才想了起来,催促福根赶紧去找。不料,福根一出屋门,就惊奇地发现那苞米种都整齐地挂在木杖子上。西院狗剩村长的儿子铁蛋说,他早晨起来倒尿罐,看见老爷子挂上去的。福根见到爷爷提及这事,爷爷还骂他:“也不知你们见天竟想啥来着,瞪着大眼珠子丢东西,扔粮食是有罪的。”

爷爷在家没事时,就看电视。也许就是从电视里看到城市里退休老工人的生活方式,爷爷开始注意和锻炼身体了,每天早睡早起,还在院子里修了一个花池,种上了花草,在屋檐下还挂起了鸟笼子,甚至把松花江钓鱼,去责任田里劳作,也要带着鸟笼子。变化最大的是爷爷的衣裤,经常洗得干干净净,一个月准换一套,而且还爱穿浅色的。村里人说,爷爷是“老来俏”。过去,爷爷是最看不上猫的,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狗不闲家贫,饿了到外面找点屎吃,还回到家里趴着。而猫却闲贫爱富,谁家给条小鱼,就候在谁家不走。前些年,爷爷的家仓房闹耗子,爷爷宁可让大黄狗虎子扒洞抓哈耗子,也不肯养猫,偶尔有谁家的猫跑来,也会被爷爷打跑。如今,爷爷家的仓房里虽然已经没了耗子,却把白兰抱回的一只小猫花花当宠物一样养起来。看见小猫躺在炕上呼呼睡大觉,还说:“这人哪,不知要做几辈子善事,才能托生成猫。”这天,爷爷发现屋檐下鸟笼子里的百灵鸟少了一只,就怀疑是花花偷吃了,四处收寻证据,终于在炕角处发现几根羽毛和几点血迹。爷爷气不打一处来,操起鸡毛掸子就要打在正闭目趴在炕上睡觉的花花。谁料,爷爷拿鸡毛掸子的手刚刚扬起,花花竟睁开了眼睛,还冲爷爷“喵”地娇叫了一声。这样,爷爷落下去的鸡毛掸子就象弹灰一样扫在花花身上,逗惹得花花抬起一只前爪直抓鸡毛。

六十三家的大黑狸猫,远不及六十三的德性好,既贪色又嘴馋,爷爷家的花花叫春时,它本应该成了好事就该撤退,却一连好几天赖在爷爷家不走,被爷爷给抱送回六十三家,扔到院子里两次。几个月后,花花生下小猫后,它又跑来呆了好几天。爷爷原先以为它是来看子女,没有立即打发它走,后来发现它和花花抢小鱼吃,才恍然大悟:它是奔鱼来的。当晚就用鸡毛掸子打了大黑猫一顿,又把它抱送到六十三家。怎奈大黑猫记吃不记打,以后又来过一趟,爷爷忍无可忍,用小绳绑了它一条腿,硬牵到六十三家,拴在了猪圈上。气得六十三老婆骂偷了爷爷好几天“老不死的!”

被青梅竹马恋爱的媳妇抛弃的马老板子的大儿子震元,在广州打工历尽千辛万苦,总算熬上了包工头,挣了很多钱,还娶了一位广州姑娘做新媳妇。过年时,他领着新媳妇回西南岔,给爹娘带回来新衣服和新鞋,马老板子老婆郑大嘴换上新衣服新鞋,就把他们日常穿破衣服破鞋扔在门前的垃圾坑里。第二天早上,马老板子出门时发现,破衣服破鞋又被挂在了院门上。来窜门的宋大脚说,树枉媳妇早起往垃圾坑里倒垃圾,看见老爷子检起破衣服破鞋朝这边走了。马老板子哭笑不得地把破衣服破鞋摘下,塞到灶坑里,闻着打鼻子的难闻味烧了,他庆幸连破衣服一起扔了,不然,就会闹出大的笑话来。此后一连好几天,马老板子早晨起来,都要检查一下院门,生怕在被挂上啥东西。村里的人从此宁可把换下来的破鞋添灶坑烧了,闻难闻的味,或挖坑埋了,也不敢往垃圾坑里乱扔了。

有时,爷爷检到的东西辨认不出失主,就前街后街地吆喝:

“哪家丢了盆子喽——”

“哪家丢了锄头喽——”

见没人来认领,爷爷就把检到的东西带回家,放到院子里。半年下来,院子的一角就成了破烂堆。有破锹头、破水桶、破铁锅、破铁片和破铁钉,也有破绳头、破衣裤、破塑料和破麻袋等。有时谁家急用铁钉啥的,就对孩子说:“快去老爷子院子里看看,有没有能用的。”孩子来爷爷家,见爷爷不在家就自己找。若爷爷在家时,就帮着孩子找。后来,青石镇有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来西南岔收破烂,被人指点到爷爷家,装了满满一车厢,临走时,硬扔给爷爷一百元钱,还说以后每半年来拉一趟。从此,爷爷只要出门回家,手里总会拎点破东西。有的小学生也把自家的或检到的破铜烂铁、破旧书本往爷爷家送,爷爷就给几元或几角钱。时间一久,爷爷就成了收破烂的了。

那辆手扶拖拉机再次从爷爷家开走后,村里有人开始议论了:

“老爷子也不缺钱花,咋还收起破烂来了呢?”

“老爷子是变态,到了他这把年纪,没有不变态的。”

“你不知道,老爷子那八十万元,除了造桥,剩下的都分给姑娘儿子和孙子了,现在也没人给他邮钱了。

“老爷子真是老糊涂了,咋就不留点过河钱呢?”

这些话被赵石匠无意间听到,他鄙夷地撇撇嘴地说:“你们知道个啥?他还有好几万块呢,老爷子拔根胡子都比你们的腰粗!”

议论的人越发不解了:“老爷子到底图的是啥哪?”

赵石匠就自认高明地解释道:“人老了也得有事情做,才能长寿。你们没见过西北岔的张疯子吗?自从他风了以后,整天嘴里都默默叨叨,他不默叨就成哑巴了。老爷子要是没事情做,也就寿到了。”

晓红后来又听白兰说,这期间,她领着儿子岔岔回过西南岔,就在院子里的破烂堆旁批评过爷爷,爷爷答应就此罢手。但第二天早晨,爷爷在出去遛鸟回来时,手里又拎着一把破锄勾子。见白兰笑弯了腰,就不好意思地说:“是遛鸟回来路上检的。”白兰知道说服不了爷爷,也就不了了之。待一个月后,白兰再度来爷爷家,发现院子里堆的破烂,又够拉一手扶拖拉机的了。

这天中午,爷爷从自家的烟地打烟岔子回来,又习惯地转悠到村中的垃圾坑旁,用棍子在垃圾里扒拉半天,没发现有啥可拣之物,就不无遗憾的离开了垃圾坑,准备回家。就在这时,狗剩媳妇素萍挑着两土篮子垃圾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冲爷爷一笑,就倒下垃圾走了。爷爷还没等素萍走远,就迫不及待地用棍子在垃圾里扒拉起来。素萍个人承包粉坊已有二十来年了,近两年又更新了设备,过去手工用的一些工具,都陆续地淘汰扔掉了。在她这次扔掉的破旧工具中,有一把白铁漏瓢引起爷爷的注意。这把搂瓢是三十年前素萍和白兰创办粉坊时,他买了两盒人参烟求西北岔的杨铁匠给做的。这些年来,这把漏瓢拍搂出几万斤粉条,可以说为粉坊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爷爷拿起漏瓢,用衣袖擦拭着上面的土锈,嘴里嘟哝道:“这东西没用了也该放起来,咋说扔就扔了呢?”也顾不得再拣其它东西,就拎着去追素萍……

妻子哓红在向我讲述的爷爷上述嗜好时,还感叹地说:“爷爷费力又不讨好,我看爷爷是有些变态了!”而女儿琪琪却不以为然,说:“太爷爷那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这种境界是常人所不具备的,我看太爷爷不是变态,太爷爷快成神仙了!”

妻子说爷爷变态了,女儿说爷爷快成神仙了。到底谁是谁非?这是我这次回西南岔除了给爷爷过生日外,急切要找的答案。

临行前,我到超市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和一箱方便面,扛到客运站,便乘车直奔西南岔。和往常一样,为了给爷爷一个惊喜,我事先没有打电话告知爷爷。

我来到西南岔村口下车时,太阳还没有落山。来到爷爷家,只见院门和房门都大敞四开,爷爷却不在家。我把蛋糕和方便面放到外屋的条桌上,就出门到村街上转悠,见到熟人就唠几句嗑,也顺便找爷爷。在英子豆腐房院门前,我见到了英子,她正在晒晾一个刚刚补过的豆腐包。她笑着告诉我说,这个破旧的豆腐包,是福根早起扔掉的,被爷爷中午检了回来,还逼着她补好洗干净。英子还告诉我,一个小时前,她看见爷爷扛着一捆鱼杆去了江边。我知道爷爷是去松花江边下撅搭杆去了,就和英子又寒暄了几句,心情惶惑不安地顺着小溪旁那条熟悉的羊肠小道,去江边找爷爷。

此刻,太阳已经落山,晚霞映红了蓝天上的白云,也给山村西南岔的田野镀上了一层金黄。在羊肠小道上走着,我仿佛置身画卷当中,适才还有些惶惑不安的心情,已被心旷神怡取代。当我走过一片稻田地,来到几棵颗老柳树下,远远地瞧见爷爷顺着小道走过来,他身后仍然跟着老黄狗虎子。我趁爷爷还没瞧见我,赶紧躲藏在一颗老柳树后面,想戏耍一下老人家,开开心。当爷爷快来到老柳树下时,爷爷抬起头,手搭凉棚看了看天,对紧跟在身后的老黄狗虎子说:

“火烧云上来了,明天又是一个响晴的天!”

听着这话,看着爷爷那张被晚霞映红了的沟沟麓麓的笑脸,我惊奇了:一位九十五岁的老人,竟会有如此晴朗的心境,我还用得着担忧吗?仅此一句话:“火烧云上来了,明天又是一个响晴的天!”若要从别人嘴中说出,就会平平常常,但出自爷爷的口中,却使我突然醒悟到,爷爷虽然老了,但他还有一颗不老的童心。

我开始怀疑哓红有关爷爷变态的说法了。

我开始赞同琪琪有关爷爷进入一种新境界的说法了。

无论是城市还是在乡村,我都见过虽然没有爷爷现在的年岁大,却又比爷爷老的老人。三十多年前,曾经在西南岔精明一世、风光大半辈子的地主刘大斗,自从他小孙子砍断了家中的两棵葡萄藤子,就在一夜之间智商开始减退,退回到了和孙子抢糖吃的地步,见到小猫小狗,就跟它们一起齿牙。他这样过了半年,又开始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了,天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家的北炕上,自言自语着谁也听不懂得话:“嘿嘿,这下好!败了好!败了再也挨不着斗争了!”他又这样坐了半年,直到有一天中午上茅房,解开裤子没拉下屎,趴在茅坑里咽了气。

金高丽是八十四岁那年死的,他在福根和英子结婚时喝多了酒,去新房跳舞,被英子推回家后,就变得神情恍惚。他死前我和晓红曾去他家看过他,他正站在院门口张望,我叫他一声:“金爷爷!”他也不搭理,已经不认识我了,嘴里嘟哝着:“快快地叫英子来,我明天的死,金刚山上的埋。”后来听爷爷说,我和晓红回吉林市不到半年,金高丽就死了。按着朝鲜族的丧葬习俗,被村里人抬到西南山顶埋了。

曾被误传和爷爷有风liu韵事的老洋炮,比爷爷小二十来岁,她是爷爷建造来福桥那年死的。他因去李瘸子家动员李木匠的大儿子媳妇做绝育手术,被门槛子绊倒了,脑袋里出了血,有半年说不出来话,只会嘿嘿地傻笑。有一天,她偷着跑出家,在井台旁傻坐着,被爷爷发现送回家。第二天早晨,狗剩发现他死在了姜大牙死过的猪圈旁,脸上依然挂着傻笑。

还有西北岔大队的赵书记,当年因爷爷当西南岔生产队长时不抓革命,受到牵连,就在爷爷被撤消队长职务的第二天,他也被公社免去了大队书记的职务。两年后,得了脑血栓,又躺炕上躺了一年,最后,眼睁睁的看着墙上的**的画像死去。爷爷说,赵书记被装进棺材时也没闭上眼睛,爷爷试图用手把他的眼皮抹上,但一抬手,眼睛又睁开了。真可谓是死不瞑目。

晓红的爸爸外国孙比爷爷小近二十岁,摘掉右派帽子平反回长春后,又当了几年讲师,就得了肝癌。尽管他和病魔不停地做斗争,但还是在爷爷安电话这年去世。他生前住院时我和晓红领着琦琦看他,他感悟说:“人这一生中,身体是‘一’,其它如事业、家庭等,都是‘零’,只有一存在时,后面的零才有值。在西南岔那些年,尽管有很多不顺心的事,但我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现在,每当我被病魔折磨的难以忍受时,就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和白兰去金沙河看来福桥那年,我回县城看爸爸妈妈,进屋第一感觉就是爸爸老了许多。他离休在家终日无所事事,更没了往日的威风,和我说话也显得和蔼可亲了,他对我说:“我每天早晨出门时就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去,到老年活动站也不会打麻将,总在家看电视也疲乏。有时我很羡慕你妈,她一天还有三顿饭可做,我一天可什么事也找不到,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可一年过来,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感到度年如日了!”

类似爸爸这样生活和感叹的人,在我和晓红居住的小区内,更是随处可见。他们都比爷爷年岁小,却又都比爷爷老,最关键的就是心境都不如爷爷年轻。

“火烧云上来了,明天又是一个响晴的天!”此刻,我已被爷爷这晴朗的心境感染了,孩子般地从老柳树后窜出来,学着爷爷的姿势站在小道上,迎着爷爷大声说:

“明天又是个响晴的天!”

只见爷爷迟缓地站住了,还没等他认出我来,老黄狗虎子就“旺”地一声扑上来,抬起两个前腿站立起来,和我比高矮,接着,就摇头摆尾地把我按倒在草丛中,又伸出它那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脸。我挣扎着,自卫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虎子从我身上推开,爬了起来,作鬼脸状看着爷爷。爷爷也终于认出了我,笑骂道:

“是你呀,小兔羔子!吓我一跳!”

我抗议道:“爷爷,我都四十多岁了,您咋还骂我小兔羔子哪?”

爷爷笑道:“你就是六十岁了,也是爷爷的孙子,我有啥骂不得的?”爷爷说着,又上前拍打着我肩背上的泥土问道,“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哓红和琪琪咋没一起来?”

我告诉爷爷:“明天是双休日的底一天,哓红陪琦琦去老师家学英语,准备考高中。我想您了,就自己回来啦。”

爷爷说:“我可不想你,到是有些想琪琪了!”

我笑道:“琪琪说您快成神仙了,我还不信呢。今天我见到您,才觉得您真是在过神仙日子,您已经成神仙了。”

爷爷问:“我咋过神仙日子了?”

我用手一指爷爷的胡子说:“看,您的胡子都成金胡子了。”

爷爷用手一捋胡须,得意地笑了。这笑容,这神态,在瞬时便印记在我的脑海中。以后每当我想到爷爷,眼前出现的也总是爷爷用手捋胡须的姿态。就是现在,当我的手指停止在微机的键盘是敲击,闭上眼睛,爷爷当时笑容、神态,依然会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回村的路上,我问爷爷:“您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爷爷说:“昨咯刚过白露,今天该是七月二十五了,阳历是几号我就记不准了。”

我提醒爷爷:“您咋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爷爷笑道:“自各的生日还能忘!前些日子,你白兰妹妹来电话说,她要回来给我过生日。我对她说,你一天忙到黑,有干不完的事,就别回来了。她说,‘九十五岁生日,别人想过还过不着呢,一定得过。保不准石头也能回来呢!’我说,‘石头还在外国呢,咋回来。’她说,‘石头也该回国了。就是石头不回来,我也要回来给你过生日。’她从来说话都有准头,我估摸她也该到家了。”

我和爷爷进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星星在五彩的云海中穿行。进了院门,屋里的电灯亮着,院子里停放着一辆摩托车,虎子还冲摩托车叫了两声,象是提醒我,白兰果真回来了。

白兰的哥嫂现在都已搬进县城落了户。白兰的小侄子大学已经闭业,被分配到县城教初中,哥嫂搬县城主要是帮助她经营庄稼院饭店,也便于她小侄子的生活。这样,白兰在西南岔也就没有娘家人了。她再回西南岔,爷爷家就成了她名副其实的娘家。白兰见我和爷爷进屋,就说:“快吃饭吧,我做了好几个菜,还有酒呢!”

我对白兰说:“你见到我也不惊讶,好象早就知道我回来似的。”

白兰笑道:“我有先知先觉功能,在青石镇就猜想你会回来,进屋见到条桌上有个大蛋糕和一箱方便面,柜子上还有个兜子,就知道我猜对了。你啥时到家的?”

我笑道:“太阳还没落山时到家的。”

我们来到东屋,酒菜和生日蛋糕已摆好在炕桌上,还有一碗长寿面,显然是用我带来的方便面做的。此外,还有爷爷爱吃的红烧肉,有我爱吃的熏鸡。三个小酒盅,也倒满了爷爷早年酿制山葡萄酒。我划跟火柴,把插在蛋糕上的九根大蜡烛及五根小蜡烛点燃,动员爷爷一口气吹灭后,就和白兰端起酒杯,共同祝愿老人家健康长寿。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从来不过生日的,也不主张给孩子过生日,说孩子出生日,是妈妈受苦时。但这晚上我发现,爷爷还是愿意过生日的。老人家尽管不胜酒力,却一连喝了好几盅酒,话也特别多,滔滔不决地讲了他小时侯和年轻时的一些趣事,讲到高兴处又异想天开地说:“要是退回去五十年,再过现在的日子该有多好。”转而又说:“就象现在这样过日子,我也愿意活一百岁。”接着便引经据典地高谈阔论起来:“你们说,在这世上谁最有能耐?我看谁活的岁数最大,谁就最有能耐。秦始皇能耐不,统一中国,可到老了也不想死,派大将军徐福带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坐大船去东海找长少不老药。果其不然,长生不老药药没找着,徐福和童男、童女也没回来,在一个大岛上生儿育女,成立了日本国,秦始皇死时还不到七十岁。**能耐不,把蒋介石都撵台湾去了,我们都象喊皇上一样喊过他万岁,可他也不过活了八十多岁。我前些日子看电视,有一位一百一十多岁的老头,还抽烟,那身体还象活驴似的。我说他最有能耐,谁活的年岁最大谁最有能耐。我今年九十五了,琪琪上次来说我再活五六年就是世纪老人了。我不知到啥叫世纪老人,就知道多我现在能多活一天就赚一天。跟我班顶班年岁的,我是咱西南岔活得年岁最长的人,就是现在死了,也比老抗联多活了四十年,比你们姑爷爷多活了三十多年,比李瘸子多活了二十多年,比姜大牙多活了十六七年,比赵书记多活了十多年,比金高丽也多活了**年,我知足了……”

这晚,爷爷或许是喝了几盅酒的缘故,很早就睡下了。

我和白兰拾掇好碗筷,在西屋唠起了爷爷这两年来的生活。我提及到曾对爷爷的所谓变态担心时,白兰说:“你没听人说吗?人越老月象小孩。等到你老了,也会便成小孩的。”

我说:“我老时,只要不成痴呆就行。”

白兰笑道:“那可保不准!”

我和白兰一直唠到深夜。我准备回爷爷的东屋睡觉前,白兰告诉我,岔岔已经上高中了,她又要结婚了,就是我那位工程师同学,他很喜欢岔岔,他也结过一次婚,和她正般配。他们结婚不准备请客人,也不举行啥仪式。我对白兰选择的最终归宿表示赞同,并从心里希望她能够得到我无法给予的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白兰就骑摩托回县城了。一整天,我都一直陪伴着爷爷,村里村外地转。确切地说,是爷爷陪我村里村外地转。还特意去了趟来福桥,赶巧有一辆大货车要桥是开过,爷爷得意地对我说:

“这来福桥能经得住火车压!”

离开西南岔的那天早晨,我问爷爷:“看您一天高高兴兴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愁事?”

爷爷说:“愁事到没啥?就是还有一个念性,要死前能和你大伯见上一面,这辈子就全知足了。”

我心里在想:“爷爷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了。”但嘴上却安慰爷爷,“说不定突然有一天,大伯会回来看您呢!”

爷爷的脸上即可挂上希望:“那还不把我乐坏了。我估摸,你大伯迟迟不回来,一准有他的难处。保不准哪天,我上台湾去看他呢。”

我不敢再和爷爷往下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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