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次离开西南岔去辽源老姑家,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那天,来福桥剪裁后,青石镇的镇长,用他的吉普车把爷爷拉到青市镇,还亲自陪爷爷在新近建成的小镇最豪华的饭店里吃饭。饭后,又是录音,又是弄景的,折腾了一阵子,镇长才让司机用吉普车把爷爷送回西南岔。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乡广播站正在播送来福桥剪裁通车的专题新闻,还播放了镇广播站那位女播音员采访爷爷的录音。这是爷爷第一次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可惜太短了,只有两句话“也没啥好说的。当初想的就是我孙子从木桥上掉下去了。造了石桥,就是为了大家伙走路便当,孩子们也不用再过木桥了,”爷爷真有些后悔,当时咋没多说几句。
这晚,爷爷兴奋得没睡好觉。
此后,一连好几天,爷爷都处在兴奋中。
无论在村里村外,都有敬慕的眼光追逐,都有热情的问候奉迎,老人家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回做大事后被承认的满足。也终于感受到了钱的威力之大。直到爷爷又给赵石匠送去五千块钱,强行他收下了。又去县城找到我那位工程师同学,酬谢他五千块钱被谢绝了。爷爷自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确实感觉累了,也想歇歇了,才算真正睡了一宿好觉。谁料,这一觉醒来,劳累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除,还想再安心歇息些日子。怎奈,一些人和事,偏偏不让爷爷安心歇息,还给爷爷增加了许多烦恼。
第一拨不让爷爷安心歇息的人,并未给爷爷带来烦恼,还给了爷爷弥补后悔录音采访时没多说几句话的机会。他们是县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这几位年青人,来到爷爷家,接灯,录象,录音,还非要爷爷讲出造桥即为民众造福的崇高思想境界。爷爷本想多说几句,可话到嘴边全忘了,还是说了上次录音那两句话:“没啥高思想好说的,当初想的就是我孙子从木桥上掉下去了。造了石桥,就是为了大家伙走路便当,孩子们也不用再过木桥了。”报社的那位小记者,立刻把这话记到了小本上,还对爷爷说:“造桥是为了孩子们,这是朴素的思想,也是崇高的境界。”记者们还把爷爷搀扶到新闻采访车上,拉爷爷到来福桥边,扶爷爷站在桥上,扛着炮筒样的摄象机,摄了一通像,直忙活到中午,把爷爷送回村子,才算了事。第二天晚上,电视里出现爷爷的光辉形象,爷爷说得还是那两句话:“也没啥高思想好说的。当初想的就是我孙子从木桥上掉下去了。造了石桥,就是为了大家伙走路便当,孩子们也不用再过木桥了。”
爷爷又后悔了,都给机会了,当时咋还没多说几句。
第二拨不让爷爷安心歇息的人,给爷爷带来了烦恼。他们是一些散仙们。
记者们的采访车刚刚开走,爷爷家院门前又开来了一辆白色小轿车,从车上跳下来一位中年人。他手拿砖头样大哥大无线电话,进院先递给爷爷一张名片,操着浓重的南方蛮子口音,自称是县城一家公司的老板。他先奉承爷爷具有天下为公的好思想,又开导爷爷也不能忽视为民众造桥损害自身利益的结果。然后,就转弯抹角地提出借用爷爷十万元现款,给比银行高两倍的利息。爷爷被他缠不过,就只好对他说:
“我大儿子从台湾寄来的钱,除了盖房子造桥外,余下都打算分给子女。”那人责怪爷爷:“你老人家可是缺少经济脑瓜啦!你那十万元快钱,要是集中一起使用,在县城建个洗澡堂子,多搞些小姐按摩,两年就可已翻番啦!实在太遗憾、太可惜啦!”说完,钻进小轿车,一溜烟开跑了。
类似的人,在以后的几天里,又来了好几个。他们口音虽然南腔北调,但说出话的内容都大相径庭,就是想高息向爷爷借钱,或与爷爷合伙作生意挣钱。闹得爷爷一听到汽车的喇叭响,就心烦。更让爷爷烦恼的是,还有人写信,告诫爷爷要小心点,别让坏人抢劫了,最好能顾个保镖,他本人就很适合做保镖。青石镇的一位年轻的寡妇,也领着孩子亲自登门,毛遂自荐当保姆。她还暗示,不闲弃爷爷年老,若爷爷也不闲弃她们孤儿母,可以考虑嫁给爷爷。闹得爷爷哭笑不得,心烦意乱。
然而,更让爷爷烦恼的事,竟发生在西南岔内本村内。
大伯给爷爷邮寄来的孝心钱款,除去造来福桥花去七万多,建房花去一万多,爷爷手中剩有七万。这些钱,当时在南方大城市的一些大款的眼里,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在东北那偏僻边远的山区西南岔,七万元仍然是天文数字。因此,在村民的眼里,爷爷还是一尊财神。
来福桥刚竣工通车半个月,就赶上马老板子的小儿子震江结婚,爷爷在随礼时却有些犯难了。随礼在西南岔是传统的风俗,不知延续了多少年。爷爷说,只打他记事那咱就实行随礼。村里谁家有人结婚,众乡亲送钱送物祝贺,大人孩子都前去坐席。近十年来,西南岔村民观念转变很快,送物的少了,都直接送钱,既实实惠惠,又避免浪费。据说,当年马老板子的二儿子震明结婚时,收的礼品都是一元一对的小镜子,摆了满满一屋子,气得郑大嘴裂喝着大嘴偷骂了好几天。现如今,由于直接送钱,就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浪费现象了。只是由于物价上涨,加之大多数村民的兜底日渐厚实,这礼钱也日渐抬高,爷爷给福根和英子主持婚礼那时,村民们一般都送一两元钱,现在却增至一二十元钱,而且还有上涨的趋势。这就使那些兜底还不怎么厚实的村民,叫苦不迭了。
爷爷来到马老板子家东屋特设的收礼桌前,福根正用一张大红纸记帐。在掏钱的一刹那,爷爷有些犯难了。西南岔谁都知道,爷爷是当今村里兜底最厚实的人,他随礼的数额应该是一种标准,而且应该是村里随礼的最高标准。八十年前随礼,姚大户是最高标准。五十年前随礼,刘大斗是最高标准。现如今,该轮到爷爷是最高标准了。让爷爷犯难的是,这标准定的太高,与其他村民的差距过大,难免有显大气之嫌。标准定的太低,与村民在同一水平线上,又有小抠之嫌。爷爷既不愿显大气,又不愿当小抠。
爷爷不愿意显大气,完全是为了西南岔的村民。爷爷在当队长那几年中,已在不值不觉中养成了为村民着想的习惯。事情明摆着,如果爷爷在随礼中显大气,把标准定得太高,那今后万一再有超过自己的富户冒出来,把随礼的价码再往高抬,不就更让那些兜底薄的乡亲们犯难了吗。水涨船高,是再浅显的道理了。爷爷不愿当小抠,那可完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爷爷这一生中,只有一次被人误认为是小抠,那就是那年没有给要饭的一个馒头,至今想起来老脸还有些发烧。
爷爷在马老板子小儿子震江结婚随礼时,既不想显大气,又不愿当小抠,就只好采取了折中的方式,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元大票,递给记帐的福根。福根见屋里没其他人,就提醒爷爷:“舅老爷,别人最多才随二十元,您随三十元就不少了。”
爷爷一想也在理,就说:“那就随三十吧。”
福根就在礼单上写上爷爷的名字,并注明三十元。
也就在这时,马老板子老婆郑大嘴和素萍妈宋大脚进了屋。
爷爷冲郑大嘴说声“道喜道喜!”就出门去西屋看新房。刚走到外屋,就听郑大嘴惊叫道:
“老爷子随礼三百元呀!”
爷爷惊疑地站住了,心想:“一准是福根记错了。”
“是你看错了,是三十元。”是福根的声音。
“才随三十元,真是越有钱越抠门!”是宋大脚的声音。
郑大嘴和福根又说了些啥,爷爷已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地响着“越有钱越抠门”这句话,真想进屋去骂宋大脚一顿。但爷爷还是强忍了火气,新房不看了,宴席也不想坐了,一路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中。连抽好几袋闷烟后,爷爷又觉得这气生的不值,礼钱已经随了,宴席不坐白不坐,就赶紧磕了烟,心安理得地坐席去了。
谁料,几天后再发生的事,不仅让爷爷烦恼,简直让爷爷无法容忍了。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和清明节一样,鬼节是祭奠死人的日子。西南岔有很多人家,因这年清明风大草木干,被林业部门限制没能上坟烧纸,都要在七月十五这天补烧。
这天上午,爷爷领着大黄狗虎子,去西南山我家祖坟烧纸回来,刚走进家门前的小胡同,就见两个女在爷爷家院门口张望。虎子“旺”地一声就要冲过去,被爷爷喝住。爷爷走近她们,才看清了。其中一位是西北岔王半仙的大闺女,人称王仙姑。另一位和王仙姑年龄相仿,三十多岁,好象在哪见过,爷爷一时记不起来了。
王仙姑不枉是王半仙的闺女,她继承老爹本事,十多岁时就会跳神会算卦,比他老爹王半仙还有些名气。据说,她准确地算出了他老爹的阳寿是七十八岁,而且死于生日那天。他老爹果不其然在那天死了。她还尤为擅长算官运和桃花运,一算一个准。县城、省城里的大官都坐小轿车专程来西北岔找过她,被她算得连连点头,走时掏出的都是五十元、一百元大票。回到城里更是官运亨通八达,桃花运硕果累累。
王仙姑见到爷爷,凑前一步,两只仙眼斜瞄虎子,随时作着防范,待确认虎子不对她构成威胁,才一张仙脸脸冲爷爷讪笑道:
“老爷子,您回来了!我们正要找您呢。”
爷爷从未和王仙姑打过交道,就警惕地看着她问:“你找我有啥事?”
王仙姑嘻嘻笑道:“不是我找您,是我的表妹找你。”说着,一手拉了她身边的女人,向爷爷介绍道,“她就是我表妹,叫张小凤,在县城一家大医药公司当销售员。您就叫她小凤吧。”
爷爷同样警惕地打量了张小凤一眼,没有言语。
张小凤似乎看出了爷爷的冷淡,也不计较,对爷爷故做友好地浪声叫道:“哎呀,早就闻听过您老的大名呀,当代的活雷峰,电视里还出现过您的光辉形象哪!”
这浪声爷爷听起来耳熟,顿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爷爷猛然想了起来,这个女人曾在西北岔见过。那天,爷爷去西北岔向于老地主求教台湾有关问题,就见过她。当时,她正在于老地主院们前卖药,她身边围了许多人,她浪声浪气地讲着什么。那浪声,在一百个女人里也会突出出来。
王仙姑见爷爷表情冷淡,默不作声,就忙接过张小凤的话茬对爷爷说:“小凤找您老,是想请您入伙推销药品。”
爷爷明确地说:“我从不打针吃药。”
张小凤解释说:“不是让您老买药吃。只要您交一千元钱,就是我公司的会员了。公司保证向您提供药品,每推销一千元药品,可得回扣五百元。此外,您还可以发展您的下线为本公司会员,每发展一个人,您还可得五百元。要我说,您老就别在犹豫了,赶快交钱入会吧。”
爷爷耐着性子等张小凤说完,问她:“你还有别的事吗?”
张小凤说:“我都向您老讲清楚了。”
爷爷说:“那好,你们还是找别人入伙吧,我没闲工夫陪你们。”说完,不再搭理她们,闪身就走,却被王仙姑伸出胳膊拦住:
“老爷子,请留步!”
爷爷不耐烦地说:“你还有啥事?”
王仙姑看着爷爷说:“你的脸色蜡黄,不是好气色!”
爷爷笑道:“我那是防冷涂的蜡!”
“我可不是跟您开玩笑。”王仙姑认真地说,又问爷爷,“您刚才是不是去上坟烧纸去啦?”
爷爷老实地承认道:“是刚从我家祖坟回来。”
王仙姑再问:“您烧纸时是不是没给外鬼扔张纸?”
爷爷想了想,记起来了,确实给外鬼扔过纸了,但嘴上却说:“我没扔。”
王仙姑说:“这就对了。您在坟地里遇到野鬼了,它现在已经缠在您的身上了。不尽快把它驱赶走,您会生大病的!”
爷爷心中大为反感,但还是问她:“你会驱赶鬼?”
王仙姑得意地说:“那是自然!”
爷爷问:“咋个驱赶法?”
王仙姑说:“您只要肯出钱,我就有办法。”
爷爷问:“要出多少钱?”
王仙姑说:“最少也得二百元哪!”
爷爷冷笑道:“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想坑骗我老头子,亏你们想得出?你们俩赶快给我走!不然,我的大黄狗可要撵你们了。”爷爷冲已经蹲坐在院门口的虎子摆摆手,“虎子,过来!”
虎子“旺”地一声,真过来了,狗视眈眈地看着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四只眼紧盯着虎子,开始慢慢后退着,一直退到胡同口,才嚎叫着,兔子似的跑没影了。
爷爷拍拍虎子:“亏了你吓唬她们,若不然,我会被这两个女鬼缠住的。”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后,爷爷终于感悟到:“钱多了也未见得是好事。”因此,为了躲避烦恼,爷爷接到老姑的约请信后,把虎子托付给老洋炮喂食,很快就去了辽源。这一呆就是一多个月,再回西南岔时,已经过了八月十五,西南岔一些急性子的人家,都开始收割庄稼了。
爷爷回到西南岔那天,是我和白兰看过来福桥来到爷爷家第二天下午。白兰骑着摩托车刚走,她只在爷爷家西屋住了一个晚上。
爷爷回来后,同我讲起王仙姑和张小凤来找他时情景,还余气未消地骂道:“妈拉巴子的!那两个小骚娘们,想挣钱红了眼,坑蹦拐骗不算,还咒我老头子野鬼缠身。我是谁?我是野鬼的克星!”
我笑问爷爷:“您真相信有鬼吗?”
爷爷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看来,有些观念,爷爷是会永远固守的。
爷爷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又一同去了趟来福桥,还一同去了趟大庙。
这大庙,就是当年一个风雪夜晚,爷爷用鞭炮吓跑一群狼的那座大庙。不过,那时庙里没有和尚。*后好些年,才来了个有钱的老和尚,出资把庙里庙外维修一遍,还塑造了一尊佛像。他从此便在大庙内修行,还收了两个徒弟。我和爷爷这次去大庙,没见到他的两个徒弟,见到了那位年龄和爷爷相仿的老和尚。他正在佛像旁的一个蒲团上盘腿闭目打坐。
爷爷把一张十元的票子放在香案上,点燃三柱香,在佛像前拜了三拜。
老和尚头没抬,眼没睁,念道:
“阿弥陀佛!施主造桥积德,行善增寿,能活九十七岁。”
爷爷说:“多谢师傅指点。请问,我能见到我大儿子吗?”
老和尚仍然头不抬,眼不睁:“难已料定。”
爷爷不好再多问,转身对我说:“你也来拜拜佛吧!”
“我?”时才老和尚对爷爷打禅语,我心里觉得好笑。没想到爷爷让我拜那尊泥像,就有些犹豫,就对爷爷说,“我从不信佛。”
爷爷说:“既然来了,就拜一拜,总有好处的。”
我只得站立于佛像前,学爷爷的样子,摆了三摆。
离开大庙,我感慨地对爷爷说:“那老和尚整天在庙里闭目打坐,吃斋念佛的,肯定会寂寞的。”
爷爷说:“刚修好大庙那会儿,我去庙里烧香,也问过老和尚。他说,世上的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包括山水树木,飞禽走兽,都是有灵性的。他打坐时入了定,就能和把自己搁在万物当中,和山水树木说话,和飞禽走兽说话。咋还能寂寞呢?”
听爷爷这样一说,我对那老和尚有些肃然起敬了。
这天晚上,我和爷爷坐在炕上,边看电视,边闲唠。爷爷突然对我说:“爷爷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按今天见到的那位老和尚说的,我能活到九十七岁算,也就四五年的活头了,有些事早些处置了,比晚处置强。”
我笑道:“和尚的话是随便说的,您可别信。琦琦还说您能活一百零一岁呢,按您的身体状况,准能超过一百岁,成为世纪老人。”
爷爷认真地说:“出家人说话是很灵验的,我活不到一百岁。趁我现在还不糊涂,我打算把那几万块钱处置了。
我问爷爷:“怎么处置?”
爷爷说“你把桌子放炕上,在拿纸笔来吧。”
我只得依顺爷爷放好桌子,找来纸笔,问爷爷:“您想立遗嘱呀?”
爷爷说:“我还有八万块钱,我想先拿出五万块钱给你们分了。”
我提醒爷爷:“大伯给您的钱造桥已经花去了一半,盖房子也花了不少,剩下的你还是留着养老吧。分啥呀?”
爷爷说:“我养老也用不了这些钱,都留在手里让人惦念着也闹心。我不是还打算留三万块吗。再说,我还能种点地,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跟你老姑你妈都说过,今后就不用再给我邮钱了。我说你就写吧。”
于是,我按照爷爷的旨意,列出了那五万元瓜分人的清单。其中包括:爸爸妈妈、老姑老姑父、大哥大嫂、我和晓红、我家琦琦、大哥家帅帅、白兰和岔岔、老姑家表弟、老姑家表妹。总计十份,每份五千,还包括爷爷自己一份。
爷爷说:“给你们分的是你大伯给我的钱,我自各也分得一份,是想提个醒,大家伙别忘了你大伯。前些年谁都不愿意提到你大伯,怕跟着受牵连,这也难怪,那暂讲成份。现如今不讲成份了,地主没了,右派没了,香港过几年也归回中国,台湾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你大伯回来,脸面上也好看。”
我对爷爷说:“您自己留的钱太少了点吧!”
爷爷说:“我有三万块钱做过河钱就足够了。出此外,我这些年还积攒的钱盖房子也没处花了,还有三千多块钱,原想再多积攒些好造来福桥,没曾想你大伯寄来了钱。这三千多快钱就准备作令花用,把那三万多块钱还放到银行里,一年利息也好几千块。够我花的了。我估摸,到我死,这三万块钱也动不了多少。到时候,剩余多少,就用这钱的一半修咱家的祖坟,另一半修西南岔村里的路。咱们家从你太爷的太爷算起,在西南岔住了将小二百来年,我在那村里也住了小一百年,还当过好几年队长,这是我想为西南岔办的最后一件事。”
我见爷爷话说的很沉重,不是以往那乐天的神情,就有意把话题往旁处引,说道:“白兰是有名的款姐,您给她钱,她能要吗?”
“要不要都得给她。”爷爷果然一提白兰就面露悦色,“自打你去吉林,最关心我的就属她了。她跟我的亲孙女没啥两样。她离婚多年了,还没成家,给她点钱是当爷爷给的嫁妆,她就得收下了。”
我问爷爷:“白兰已经快四十岁了,离婚也有十来年了,到现在还不找对象,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爷爷一听这话,就抬高桑门说:“别人不知道原由,你还不知道?我看你是妈拉巴子的装糊涂!”见我嘿嘿地笑,爷爷又说,“你白兰妹妹一直还在恋着你。她很象你白奶奶,特重情意,为了情意,啥都舍得下,她就这样不好,你已经有了妻室,她恋着你,不是把她自己耽误了!我就劝说过她,是成个家,也不影响她心里有谁,前些日子,听说镇长给她介绍了要给我画来福桥样式图的工程师,那小子老婆跟一个大老板跑了,还没有孩子,同白兰年龄也相当,他是看中了白兰,可白兰说还要考虑考虑,也不知这些日子考虑的咋样了。我看你见到她时再劝劝她,她肯听你话。”
我说:“行,等我见到她时再说说她。”
爷爷说:“我还想为你大伯做件事。”
我问:“做啥事?”
爷爷说:“我想把那三间瓦房留给你大伯。那三间瓦房,我死了以后,不能扒,不能卖,没准你大伯哪天从台湾回来,好在那房子里住。即便是你大伯回不来,,他在台湾的子孙将来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还有那张枣木条桌,是你大伯使用过的唯一样家私,给他留个念心。再就是祖传的家谱,还有那件黄马褂,都该由你大伯那枝子孙接过去。”
于是,我代爷爷写了一份遗嘱:
本人过世后,所有存款的一半,用于修缮我家西南山下的祖坟,其另一半存款,则捐献给西南岔村作为修建村街的资金,不得挪用。房屋院落及黄马褂、祖传家谱、枣木条桌等财产,归在台湾的长子及其子孙继承,若他们暂时无法受理,则由次子的三个儿子协商代管,届时交付继承者。
立嘱人:(爷爷签名)
1993年9月10日
我代爷爷写完遗嘱,劝说爷爷:“您年纪大了,又不愿进城,一个人生活也不方便,就雇个保姆吧?”
爷爷说:“白兰前些年就说给我雇保姆,我没应允。我现在还能动弹,花那冤枉钱干啥。”
我仍然权说道:“现在城里的有钱人都讲享受,年青人都有雇保姆的,您正该享受享受了。”
爷爷说:“人哪,应该多图快乐,不能图只享受。只图享受也就没啥大用了。咱庄户人雇保姆,人家会笑话咱有俩钱烧的。我现在就想先换个假牙,能啃烧苞米。再安个电话,也好经常听听你们的声音,再唠唠嗑。听白兰说,安上电话,还能跟你再台湾的大伯说上话。你说能吗?”
我说:“能。安上电话后,你就给在台湾的大伯去信,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他就可以经香港给您打电话了,将来和台湾实现三通,您也可以给他直接打电话。”
“要是真能那样可就好了!”爷爷孩子似的笑了。
爷爷的笑使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当我说要给爷爷在西南岔找孙媳妇,爷爷就是这样笑的。但后来我食言了,离开了西南岔。
我这次对爷爷说的是真话。
就在我走那天,我直接去了青石镇邮局,预交了爷爷家的的电话初装费。我回到吉林市没几天,爷爷家就安上了西南岔第二部直拨电话。之后,白兰用摩托车带到青石镇,换上了新的假牙。他们还去了邮局,爷爷又把五万元钱款分别寄给了各家。当爷爷把五千元现金递给白兰时,她坚决不肯接受。爷爷说:“这是爷爷给你半置嫁妆的,你要是不收,就是闲少。”白兰说:“等我结婚时,您再给我,我一定收下。”爷爷自好用白兰的名字,把那五千元钱又存入了银行。
至于我们各家,收到爷爷的汇款后,都无一例外地欣然笑纳了。而且,还都在几天内,陆续地打去了电话,对老人家的巨大关怀表示由衷的谢意。爷爷在接电话时,总是要说上一句:“那是你大哥给的。”或“那是你大伯给的。”
据白兰说,爷爷安电话两个月后,大伯终于从台湾打来了长途电话。爷爷把话筒仅贴在耳朵上,手不住地颤抖着,又是哭又是笑的,跟大伯足足唠了半个钟头。
白兰不得不提醒道:“这长途电话的费用是很贵的。”
爷爷才不情愿的把电话挂断。
这年,爷爷已经九十三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