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穿梭,斗转星移。
转眼,我和晓红已结婚八年,女儿琦琦也上了小学。
对于我和晓红来说,这八年是走向成熟和不惑。对于琦琦来说,是开始孕育和成长。但对爷爷来说,则意味着衰老和夕阳西下。在这八年间,爷爷的那口白牙又掉光了,那已经变得灰白的头发,又完全变白了。不过,爷爷毕竟是爷爷。岁月的刻刀,只能在爷爷的脸上留下深深的纹痕,却无法伤及爷爷那颗与生俱来的童心。
这过去的八年,我虽然一直惦念着爷爷,但因为我有了家小,还随工厂的劳务队出国去坦桑尼亚呆了三年,去西南岔的次数的确少了,只有两次。一次是出国前给爷爷送电视机,一次是回国后陪伴爷爷过年。妻子晓红去的次数反倒比我多,象回娘家探亲一样,每年都要带着琪琪去西南岔看望爷爷。
这期间,爷爷不再为生产队喂牛,不再挣工分。自从青石镇公社恢复为青石乡,西南岔生产队也相应变为西南岔村,狗剩队长成为村长,就开始分田到户了。爷爷也分得五亩旱田,生产队的牛们也被分到了各家。不过,爷爷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除了妈妈和老姑每月都按时各给爷爷邮寄十元钱外,晓红也自报奋勇地每月给爷爷邮寄十元钱。这样,在当时一元钱足够爷爷下一顿饭馆物价水平下,爷爷即使不再劳作,也可以过起养尊处优的小康生活。可爷爷是闲不住的,除了一天在家里做吃三顿饭,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里劳作。过去爷爷种不好地,那是因为还有比种地更让爷爷愿意做的事情。现如今,爷爷一旦刹下心来种地,也不逊色老庄稼把士,春种秋收,追逐日月,尽享快乐。
春天播种,是爷爷的一大快乐。
爷爷除了在生产队分得五亩耕地,还有二亩园田自留地。每年春播开始,爷爷就租借一头老牛,拉起一架犁杖,不紧不慢地在田间耕作。两天的光景,就把自家的田地翻耕一遍。园田自留地里,四周都是木头杖子,不便使用犁杖,爷爷就用镐头,一镐一镐地翻刨起垄。又几天的光景,园田地也被翻刨一遍。接下来,便是播种了。爷爷土地不多,在分得的五亩耕地上,农作物品种齐全,播种了大豆、高粱、玉米、谷子。在二亩园田自留地上,除了种些蔬菜、瓜果,余下的地都种上黄烟。播撒黄烟种子,爷爷喜欢用点葫芦。
点葫芦是用一个大葫芦和一根小木槽制做的播种工具,葫芦上拴一根挎带,可斜挎在身上。使用时,把种子装入葫芦里,须漫过穿葫芦的木槽,然后斜挎在身上,边走边用小棍敲打裸露在葫芦外面的木槽,种子就会从葫芦里顺着木槽均匀地撒入地上。点葫芦比较实用于播撒那些颗粒细小的种子,如谷子、高粱、黄烟之类。玉米和黄豆之类的种子,一般不适合用点葫芦。我下乡那阵子,爷爷曾经给我们小青年出过点葫芦的谜语,其中隐含宋朝四大名将的名字。那谜面是:“呼延庆又黑又胖,木桂英穿身过梁,梁小姐不下阴曹地府,张始贵蹦着高不让。”当时小青年们谁也没猜中谜底是什么,毯子匠却猜中是点葫芦。
敲打点葫芦发出的“梆梆”声,非常好听。再配有爷爷哼哼的小曲,就更加悦耳了。待点葫芦的“梆梆”声停止后,爷爷要穿上牛皮靰鞡,在撒过烟种子的垅台上来回走动,一遍又一遍踩,嘴里依然哼哼着小曲,名曰“踩格子”。
这年春天,爷爷挎着点葫芦,在自家后园田地里敲打播撒下黄烟的种子,正在踩格子。狗剩和素萍的儿子铁蛋,还有几个跟他般般大的孩子,玩耍来到爷爷家后园,见爷爷踩得有趣,就跟在爷爷身后,码着爷爷踩过的大脚印一起踩。见有一帮孩子跟着自己,爷爷更是高兴的乐此不彼,直踩到细小的烟种子深深地撖进土里,才算罢脚。为了奖赏孩子们,爷爷回屋,从果匣子里抓出亲友看望他时带去糖果,丢撒在地边的干草丛中,看孩子们哄抢取乐。此后,爷爷的便服大褂里面,贴胸处封有几个口袋,里面经常装一些糖果。爷爷不喜欢吃糖果,去青石镇或西北岔,却经常买回些糖果,放在家中的果匣子里,时常抓几块放在怀里,牵着老牛或背着点葫芦下田回家,故意在村街上放慢脚步,逗引来孩子们围着自己,争先恐后的浑身翻找糖果。爷爷边骂:“小兔羔子们!”边得意地嬉笑着,“别,别把我的褂子撕破了!”
地种完了,苗出来了,紧接着就是锄草了。
那些年,西南岔的村民大都开始使用农药,不再用锄头为庄稼除草。春天播下种子后,在田里喷洒上农药,出苗后便不再长草。等苗出齐后,把苗间开,再喷洒一遍农药,就坐等秋后收割了。爷爷地少,从不使用农药。田里出苗后,草也跟着长了出来。爷爷沿用传统的耕作方式,挥舞锄头,一锄一锄地把草铲掉。待草再长出来,再铲掉。一般要铲三遍方可挂锄。这天,狗剩村长见爷爷在田里汗流浃背地锄草,就说:“老爷子,都啥年月了,您还辛辛苦苦铲地?还是使用农药吧,也花不了几个钱,省时又省工。”
狗剩过去一直称谓爷爷“老队长”,自从改当村长后,就称谓爷爷“老爷子”了,爷爷总觉得不太顺耳,就说:“我不是心疼那几个钱,是怕农药祸害地。”
狗剩笑道:“您没听乡里的农药技术员讲课时说吗,使用农药,是‘草死苗活地发萱’。”
爷爷冷笑道:“他那是卖狗皮膏药,糊弄大家伙多买农药。可到好,家家不铲地了,没事可做,都凑到一起打麻将。”
狗剩说:“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农闲时打打麻将,寻寻开心,找找点乐趣,也是人之常情。”
爷爷说:“我见天铲地也能寻开心,找乐子。”
狗剩不好再说什么,善不达地走了。
爷爷说铲地也能寻开心找乐子,并不完全是气话。爷爷在铲地过程中,也的确自有乐趣。爷爷说,他最愿意闻那些被铲下的青草晒在太阳下发出的味道。那味道是七十年前帮白奶奶家铲地时感受到的。那时,白奶奶还在家当顾姑娘,爷爷去他家。白奶奶的爸爸为了给他们单独在一起创造条件,就让爷爷和白奶奶铲地。铲到中午,两人吃过白奶奶的妈妈给带的大煎饼卷大葱,肩靠肩仰躺在铲下的青草上晒太阳。爷爷就被头下那青草的味道熏得象喝醉了酒,有种飘飘欲仙感觉。事隔七十来年,爷爷对那味道还记忆优新。爷爷说过,白奶奶的身上就时常散出那味道,他闻着舒坦。
爷爷分得五亩耕地,靠近松花江边。有时爷爷铲地铲累了,就到江边的草滩上去抓蚂蚱和小蛤蟆,用一根带针的细麻绳穿起来,晚上绑在橛达杆上钓鱼。若大黄狗虎子跟了去,也会帮着爷爷用两只前爪捕捉蚂蚱和小蛤蟆,忙活了一阵子,却从来没捕捉到什么。有时,爷爷还能抓到大蝈蝈。见是公蝈蝈,就把它穿在麻绳上。见是母蝈蝈,就把它装进用剥皮的柳枝编织小笼子里,还拔些面瓜花放进笼子里喂蝈蝈。大蝈蝈吱吱一叫好长时间,好听极了。我出国后那年暑假,晓红领着琪琪去西南岔爷爷家,爷爷就给琪琪带回两只会叫的大蝈蝈。爷爷还告诉琪琪,只有母蝈蝈才会叫,公蝈蝈不会叫。
这日早饭后,爷爷抗起锄头,正准备去田地里铲草,素萍提挎个大筐来找爷爷,说要些青菜。爷爷种的蔬菜年年都吃不了,就到后园子给她间拔了满满一大筐,有白菜、生菜、香菜和水罗卜。素萍挎起大筐,临走时告诉爷爷:“昨晚村里有好几家大人孩子中毒了。”
爷爷一惊:“咋中的毒?”
素萍说:“昨天马老板子在青石镇拉回一车杀冲剂,好多家用杀虫剂喷杀菜地里的虫子,吃青菜没洗干净,就中了毒。”
爷爷问:“中毒的人都咋样了?”
素萍说:“就是拉肚子。西北岔卫生所的王小狠,背来一大箱子吊瓶,都用上了。基本都不拉了。狗剩让他们这几天都别再吃喷洒过农药的青菜了,可有几家就没采吃了。狗剩就动员村中没喷洒农药的人家,给他们送些青菜。我家的采地今早都被狗剩拔光了,他就让我到您这要些菜。”
爷爷说:“咋样!我早说过,农药不是啥好东西吧。”
素萍走后,爷爷又拔了一大堆青菜,然后在村街上吆喝起来:“有要吃青菜的,到我家来拿!没喷农药的青菜吆!”
不到中午,爷爷拔下的那堆青菜,就被人拿光了。下午,爷爷收到了满满一盆鸭蛋、鸡蛋。第二天早晨,爷爷把鸭蛋全部清洗一遍,摆进坛子里,撒入食盐淹上。把鸡蛋一个一个放进小筐里,吊挂在靠墙的挂钩上。就又抗起锄头,挺直腰板,故意在村街上来回走一趟,趾高气扬下田地铲地去了。
爷爷在铲地过程中,还碰到过乐子事。
这天,爷爷去已经窜出红缨的玉米地里铲三遍地。刚到地边,就听到不远处地里沙沙作响,还时而伴有“吭哧”、“吭哧”的怪声音。爷爷当时疑惑是野猪在祸害庄稼。那些年,晚间经常又野猪出没玉米地里,早在有生产队时,金高丽就曾经担当过晚上敲铜盆轰下野猪的差使。但凭经验爷爷断定,大白天那可能是野猪,而且那“吭哧”、“吭哧”的怪声音中,还夹杂着猫儿叫春的细调。好奇心驱使爷爷蹑手蹑脚钻进地里,向那发出声响的地方移近,想看个究竟。待离那发出声响的地方只有几步时,爷爷看清了,是福根和英子在行夫妻之事。英子象条小母狗样跪趴伏在地上,福根象条大公狗样趴伏在英子背上,两人裤子都褪到膝下,狗剩黑不溜鳅的屁股正在欢快地抖动着。爷爷差点笑出声,赶忙又蹑手蹑脚地退回地头,坐下来抽烟。想起前些日子,大黄狗虎子和村中一只小母狗在众目睽睽下交媾的情景,爷爷心里还忍不住又想笑。不到一袋烟工夫,两人手拉手出来,福根一脸抹不开地同爷爷打过招呼,英子却若无其事地冲爷爷做个鬼脸,就游荡着走了。爷爷见他们走远,嘟哝道:“如今的小青年呀,做事真让人难琢磨?在家里啥干不了,跑到野地里得瑟。”
爷爷碰到乐子事,不找个知近人说说憋得慌。第一个要找的知近人是金高丽,待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英子是金高丽的孙女,同他讲英子和福根的笑话,不等于笑话他吗。再说,就金高丽的健康状况,也未必能听懂笑话。他在福根和英子结婚时喝多了酒,去新房跳舞,被英子推走后,就变得神情恍惚,痴呆了。整日在家,里出外进地磨叨一句话:“我明天的死,长白山顶的埋。”
第二个想找的人是毯子匠,可他也老掉渣了,整天盘腿坐在炕上,半闭着老眼不知竟琢磨些啥,反正有时还嘿嘿地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冤屈,比窦蛾还冤屈。”同毯子匠讲笑话,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还有老洋炮,可惜是女流之辈,跟她讲,笑话没听完,她就得去找英子,会问她采取避孕措施了没有,她抓村里的计划生育有隐。即便她能听完笑话,也会骂爷爷老不正经,偷看年轻人的**。那才会自找没趣呢。村中再没有与爷爷年龄相仿的知近人了,爷爷只好把福根和英子的事,当笑料同赵石匠讲了。赵石匠说,那是寻求刺激。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同老伴在赵洲桥边试过,跟在家里感觉就是不一样。爷爷始终不解啥是刺激,也不解究竟有啥不一样的。
我出国前,去西南岔给爷爷送电视机。晚上,狗剩和素萍、福根和英子来看电视,电视播里放新电影《红高粱》,狗剩偷偷告诉我,福根和英子就象电视里演的那样,在爷爷家的玉米地里象狗一样干事,被爷爷看见了。他说是听媳妇素萍讲的,是英子亲自告诉素萍的。英子还建议素萍和狗剩,也到野地里尝试一下刺激。我笑着对狗剩说:“多亏当时福根和英子没看到红高粱这部电影,他们要是早看了,爷爷家的高粱地可就遭殃了。”为这事我还笑问过爷爷,爷爷也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秋天收获,又是爷爷的一大快乐。
爷爷春天播种,下天锄草,都是为了秋天的收获。爷爷喜欢用收获打扮自家的院子和房屋。租借来的牛车,只用来拉运回高粱头和黄豆捆子,码垛在院子里。剥得光溜溜的老玉米,爷爷就用背筐,一筐一筐地往回背,一穗一穗地摆放到玉米楼子里。个把月后,玉米楼子挤满了金黄。留做种子的老玉米,只把外面的玉米叶子剥开,掳到根部,将两穗玉米的叶子打结系到一起,挂在房前的屋檐下及院墙上,再花花搭搭点缀上几串有红有绿的辣椒。若赶上“红姑娘”野酸果囊纷的年份,爷爷还会穿几串红顾姑娘扔到房上,就显得更有丰收农家趣味了。此时已进入冬季,地冻了。爷爷把院子空闲处,清扫出来,晚上挑几捅水泼上,早起结冰后,把高粱头或黄豆捆子摆放在冰地上,便开始用连枷“啪嗒”、“啪嗒”有节奏地拍打。直到火红的高粱或金黄的大豆,从秸杆中全部滚落出来,被装进口袋里,搬进仓房,爷爷的连枷声也终于停止了。接下来,爷爷把院子里残留的被连枷打烂的秸杆,搬运到房后园中便开始猫冬,等待过年了。
爷爷猫冬,也不是整天在家里呆着。下雪后,爷爷就拉个小爬犁,去西南山捡柴火。西南岔人靠山吃山。*前,家家户户终年的烧柴都是木头半子,还竟砍些标白溜直的树木。*后,林业部门搞封山育林,不允许乱砍滥伐,只允砍伐干枯树木。村民们习惯了烧木半子,每年开春前,就偷着上西南上放倒一些树木,到了冬天再上山把树头砍掉,用牛爬犁拉回家中,打成半子当烧柴。爷爷上山捡的就是村民们砍下的树头,或不要的弯曲的硬木头。十几天下来,就足够一年烧了。我出国前去爷爷家,发现爷爷家木半子垛和树头柴火垛,足可以烧五年。但爷爷每年还是要拉着爬犁上山。老人家真正猫冬的日子,也就的进入腊月那一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整天围着火盆烤火抽烟,同来家串门的赵石匠、喇叭匠看看电视,唠唠嗑,讲讲村中发生的乐子事。有时老洋炮也来凑凑热闹,只待一会儿,就被爷爷的“埋汰嗑”吓跑了。
冬天烤火,更是爷爷的一大快乐。
记得儿时和爷爷住在饲养室,每到冬天,爷爷就用柳条编制一个大筐,坐放到饲养室屋地中央的大木墩上,里外都涂抹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这样,一个西南岔最大的火盆便做好了。每天晚上,爷爷都要从饲养室煮牛饲料的大锅下面的灶坑内,用铁锹拨出一锹一锹红红的炭火,堆放进火盆里,同在饲养室睡觉的人们围坐在火盆周围,边烤火,边讲着好听的故事。
现如今的冬天里,爷爷不在用柳条编制火盆,用一个从前奶奶洗衣服的旧铜盆当火盆,放在炕边的木垫子上。每当铜火盆里装上红红的炭火,爷爷的小屋里就暖烘烘的。爷爷喜欢蹲坐在火盆旁,伸出双手在火盆上措烤着,念叨着:“爹亲娘亲,不如火亲哪!”渐渐地,红红的炭火变暗,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炭灰,爷爷便用拨火棍一拨,红红的炭火又出现了。有时,如此反复几次,炭火上面的积灰越来越厚,爷爷就拿来几个小土豆,埋在灰火里烧。两袋烟工夫,土豆烧熟了,拨出来软软的,在炕沿上磕磕灰,掰开来趁热一吃,香甜可口。我和晓红领着琪琪这次去西南岔陪爷爷过年,爷爷首先招待我们的就是烧土豆。
这年,我刚从国外回来。在这前几年,我所在国有企业开始进入了深入改革开放,甚至可以向国外输出劳务挣外汇。我有幸作为工厂政工部门的唯一代表,随工厂的派出的劳务队并担任副队长出国,去了坦桑尼亚。这一去就是两年,连国都没回过一趟,自然也就没法回南岔看过爷爷。我从坦桑尼亚回来后,就计划着要和晓红、琪琪陪伴爷爷过一个年。刚过腊月二十三,我们就去了西南岔爷爷家。
我们是吃过晚饭后,坐晚车去西南岔的。出发前,我们买了很多过年的东西,其中还买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到西南岔爷爷家时,已经八点多。爷爷刚吃过晚饭,正蹲坐在炕边,在火盆前烤火,看电视。见我们进屋,就下炕张罗给我们做饭。得知我们已吃过晚饭,爷爷就从外屋柳筐里,捧出一捧土豆,埋在火盆里烧。土豆烧好后,爷爷分给我和晓红、琪琪各一个。琪琪分得的土豆略大了一点,还有点硬,就撅着嘴对爷爷说:“太爷爷,你偏心,给我爸我妈的都熟了,给我的没熟,还硬着呢!”
爷爷接过琪琪的土豆,用手捏捏,变软了,又递给琪琪。
琪琪掰开来一吃,眉开眼笑问爷爷:“怎么又熟了呢?”爷爷说:“土豆没爹,经不住三捏。捏捏就熟了。”
过年,更是爷爷创造更多快乐的时机。
这是我在爷爷家过的第五个年,也是最后一次在爷爷家过年。过年的程序和往年一样,年前照例贴年画,贴对联,挂灯笼。那灯笼杆依然是全村最高大的。三十晚上照例放鞭炮,接财神,给穷鬼散钱。放鞭炮接财神时,我和爷爷把那挂一万响的挂鞭,吊挂在院门上,足足响了五六分钟。爷爷说:“这挂鞭是咱西南岔最长的鞭炮!”
放过西南岔最长的鞭炮,我和爷爷又把几个二踢脚一字型摆放在院子里,由我燃放,爷爷乐呵呵地和晓红、琪琪在一旁观看。我每点燃炸响一个,爷爷高声喊道:“响响亮亮又一年!”
晓红和琪琪受爷爷的感染,燃放第二个二踢脚时,我们也跟爷爷一起喊:“响响亮亮又一年!”
当我点燃最后一个二踢脚,大家看着它嘶嘶地冒着火花,待要喊时,它竟然没有炸响。只听爷爷大声喊道:
“平平安安又一年!”
我和晓红、琪琪都乐了,也高喊到:
“平平安安又一年!”
大年初一,狗剩和素萍领着他们儿子铁蛋,按惯例来给爷爷拜年。爷爷从怀里掏出五元钱,给了闹闹。琪琪在一旁看见,脸上露出得意,昨晚爷爷给了她十元钱。铁蛋手攥了钱,走到琪琪身边,大哥哥般地商量说:“我刚才在街上看见来卖糖葫芦的了,我领你买糖葫芦去呀?”
琪琪小嘴一抿:“谁用你领,咱俩比赛,看谁跑得快。”说着,推门就跑了出去。
铁蛋一楞神,也跟着跑了出去。
爷爷说;“过年是为孩子们过的,你看孩子们多高兴。”
琪琪和铁蛋回来时,每人手里都拿着四五串糖葫芦。他们把糖葫芦每人分给一串。当琪琪把糖葫芦递给爷爷时,爷爷说糖葫芦外面甜,里面酸,不要。琪琪不依,爬上炕,硬把糖葫芦撮到爷爷嘴边。爷爷只得咬住一个山查,假牙又被粘住了。琪琪一拽糖葫芦,竟把爷爷的假牙带了出来,掉到炕上上,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爷爷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一笑,十年少。一串糖葫芦,一副假牙,换得一屋子人大笑,值!
正月初二,白兰领着岔岔来给爷爷拜年。吃饭时,狗剩和素萍、福根和英子也来座陪。福根不小心,放了个屁。英子用眼神责怪福根,闹得福根脸红了,比在爷爷玉米地里出来时还不好意思。爷爷就拽文嚼字地说:“屁乃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过大年放响屁,一年都顺当。”
爷爷的话,又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英子说:“舅姥爷太幽默了。”
白兰说:“爷爷是给你家福根一个台阶下呢!”
狗剩说:“看来过年放屁是好事,我咋就没有呢?”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惟有爷爷不笑,还给大家说了一段儿歌:
“初一初二初三四,初五初六到初七,初八初九到初十。十一十二十三四,十五十六到十七,十八十九到二十。二一二二二三四,二五二六到二七,二八二九到三十。三十下晚包饺子,小媳妇剁馅子,老婆子和面子,小伙子擀皮子,老头子包饺子,小孩子摆饺子。小媳妇一扭腚,放个出溜屁。老婆子骂媳妇,你这媳妇不规矩,大年三十你放屁,闹得满屋不是味。小媳妇生了气,拿起麻绳上吊去。老头子劝媳妇,媳妇媳妇你别生气,那年三十下晚我放俩,又有骡子又有马。那年三十下晚我放仨,盖了新房换新家。那年三十下晚我叮当、叮当放了七八个……”
爷爷说到这儿,就打住了。
大家都在等待下文。
琪琪着急地问:“放了七八个屁,还有什么呀?”
爷爷说:“就啥都有了呗!”
大家越发笑得惊天动地了。
我算服爷爷了,在创造快乐方面,爷爷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正月三,白兰领着岔岔回县城了。晚上,县电影公司来慰问村民,带来了两部电影,在小学校的操场放映。琪琪说她没看过露天电影,吃过晚饭就和前来找他的铁蛋去了小学校。我和晓红拾掇完碗筷,也准备去小学校。我们出门时,晓红见爷爷还蹲坐在炕上抽烟看电视,就对爷爷说:“还是看电影去吧,比看电视有意思。”
爷爷又说出一句差点让我们笑破肚皮的话:
“不用看,一准是中国赢了!”
正月初四,爷爷说这天是狗日子,特意从奶奶的炕柜里找出一条红布,系在了大黄狗虎子的脖子上。晓红给虎子喂食,爷爷还让她往食盆里加了两块猪肉。见虎子吃得津津有味,爷爷说:“狗是最有灵性的畜生,它也知道今天是它的好日子。”
虎子吃完了食,爷爷又吩咐虎子:“站起来,给大家扭个秧歌。”
虎子果真两只前腿离地,站直了身子,在屋地里转了一圈。
琪琪问爷爷:“太爷爷,鸡也有好日子吗?”
爷爷说:“有哇。大年初一就是鸡的日子。”
琪琪又问:“初二呢?”
爷爷说:“初二是鸭子的日子。初三是猫的日子,初四是狗日子,处五是猪日子,初六是羊日子,初七是人日子,初八是马日子,初九是果日子,初十是羊菜日子。”
琪琪眨眨眼睛:“怎么没有牛日子呢?”
爷爷说:“牛马同类,初八马日子就是牛日子。”
正月初五,我和晓红领着琪琪离开西南岔回吉林市,爷爷带着大黄狗虎子,依然送我们到村口白桦树下。我们上了客车,从车窗里挥手向爷爷告别时,我和晓红眼里都溢出泪水。爷爷的脸上却没了往次送我们时的忧伤,挂着的是开心的笑容。我们的客车开走后,爷爷便逗起虎子来。也不象往常那样久久张望了。
晓红擦一下眼睛对我说:“爷爷有些反常了,咱们一走,我心里很不好受。可爷爷还在笑,对好象亲情离别麻木了。”
我不同意晓红的看法,爷爷也许已经感悟到,人生本来就应该有欢聚和离别,欢聚是快乐的,离别也应该是快乐的。我还记起了庄子曾经说过的话: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失去快乐。
八年间,爷爷一直在家乡那块沃土上,很有规律地追逐着日月,在平淡中创造着快乐的生活。若不是一封书信不期而致,爷爷也许会一直这样自寻快乐地度过他的余生。
然而,这封书信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