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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喜当主婚 痛而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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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令人费解,一向不关心儿女任何事情的爸爸,竟破天荒地关心起我的婚事来。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所谓的关心,我不但没有丝毫感动,还从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并使得我这次回西南岔看爷爷的初衷,演变成了“抗婚”。而且,晓红、妈妈和爷爷,都不同程度地成为我“抗婚”的同谋。

这“抗婚”的事,发生在我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

我是农历腊月二十日早晨离开离开长春的,坐了三个来小时的火车,中午到达吉林站下车,又坐无轨磨电回到工厂。在劳资处领完半年的工资,到宣传部看望了一下部长和同事,在职工食堂吃过午饭,就回到我的独身宿舍。下午,去厂子弟学校找到晓红,约好我先回县城家里住几天,到腊月二十八,她给几个不愿意学习的学生补完课,再到县城我家找我,一起回西南岔爷爷家。晓红的爸爸妈妈在“十一”前已举家迁回长春,并都已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分别在二十年前的中学和大学教书。晓红国庆节是在长春新家度过的,她已和爸爸妈妈商定好,这个春节她不想在长春过,还要回西南岔,看看那个曾经养育过她的小山村,再给她姥爷老抗联上一次坟,尽点外孙女的孝心,然后就和我一起在爷爷家过春节。

腊月二十一日下午,我乘汽车回到县城家中。爸爸还没下班,小弟住校备考大学,就妈妈一人在家。妈妈已经退休,见我回来格外高兴,张罗给我做好吃的,还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了爸爸对我和晓红关系密切的态度,及对我婚事的关心。

原来,老姑送爷爷从辽源回来路过县城,爷爷尽管因说大伯没死一事跟爸爸惹了一肚子气,但当晚就消了,还当着老姑的面,把我和晓红的密切关系和妈妈讲了。妈妈当天夜里就把这事告诉了爸爸。爸爸皱着眉头说:“这小大象真胡闹!晓红她爸外国孙是右派,也不怕将来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妈妈说:“晓红她爸已经摘掉右派帽子,正在办里回长春的手续呢。晓红的姥爷还是老抗联。”爸爸说:“摘掉右派帽子,也摘不掉他历史上的污点!他姥爷就是老红军,都已经死了,还管啥用?在这方面,大象就不如他大哥智商高。他大哥就找了个当兵的,还是首长的女儿。”爸爸还让妈妈找机会劝说我,赶快和晓红了断,免得将来后悔不济及。爸爸还向妈妈和老姑透露,他的顶头上司高县长有个女儿,是工农兵大学生,在长春市政府一个局当文书,爸爸见过她,人长得也很漂亮,至今还没对象。高县长听说我带职在吉林大学读书,就有意要和爸爸结为亲家,说等我大学毕业后,托关系把我安置在长春。只是高县长还是在十多年前见过我,只记得我小名,记不得我模样,最好能让我先见见他。爸爸就和高县长密谋,等我放寒假回来,设法让他先目测一下,然后安排和他女儿见面。

果然,爸爸来家后,对我显现出少有的笑脸,问过我的学习,又问我的生活,还对我入场以来的进步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鼓励。第二天中午,爸爸就让我把他有意带回家的一份材料,送到高县长办公室,并嘱咐我:“一定要面交高县长亲自批阅。”我送达文件回家后,爸爸却匆匆离去。他再回来时,就把我从客厅叫进书房,说有要事相商。

爸爸和我相商的自然是我的终身大事。概括起来说,爸爸在言简意赅地说明利害之后,就居高临下地发布命令:“你和外国孙女儿的事,我听你妈说过了。我看你们不合适,就此了结吧!你就是找个普通工人、农民的女儿,我也不会干涉你。我主张你结识高县长的女儿,不是图高县长啥?不是为巴结他,是为你将来的政治前途着想。高县长今天见到你,很满意,正好他女儿刚从长春回来,你明天晚上和你妈去他家偷偷看看姑娘,大家都不提相亲的事,你有什么想法,等见面回来再说。这事就算我和高县长给你们包办了。”

爸爸发布完命令,没容我说话,就推门出去了。

我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事到临头还是又急又气,在书房里打了好半天转转,也没想出解脱办法,就背起挎包,要去西南岔爷爷家。妈妈拦住我,夺下挎包,提醒我给晓红去个电话,兴许她来了有办法。我一想也是,就急忙去邮局给晓红挂长途电话,说明情况,求她帮助。我在交电话费时,那个素不相识女收款员还安慰我:“好好跟你爸爸妈妈说,他们会支持你们的。”

晓红第二天就从吉林市乘早车,匆匆赶来县城。

我在车站接到晓红,找一僻静饭馆,边吃饭边商讨如何对付爸爸对策,但一直到吃完饭,没能拿出理想的有战斗力的可行方案。最后,我只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晓红同意,并决定先到家,见见爸爸妈妈。

我和晓红来我家时,已是中午,爸爸妈妈正在进门的小厅里吃午饭。晓红见到爸爸,亲切地叫了声:“大叔!”爸爸只是“嗯”了一声,就只顾低头吃饭,不在搭理她。妈妈放下碗筷,热情洋溢地拉着晓红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还让晓红吃饭。见晓红说“吃过了。”就拉着她走进书房,和她进行了密谈。过了一会儿,晓红红着脸跟妈妈走出来。

妈妈对爸爸说:“你来书房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爸爸不情愿的同妈妈进了书房。

晓红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襟,和我走进客厅,那脸越发红了起来。

待爸爸从书房走出来,脸色铁青着,嘴唇哆嗦着,冲我暴跳如雷:“你赶快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觉得血往脸上涌,瞪圆眼睛要和爸爸理论:“您……”话没出口,晓红就使劲地拉了我手一下:“你不是说去西南岔看爷爷吗,咱们走吧!”

我挎包也没顾得背,就在晓红的有意挽扶下,推门下楼,离开了家。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平息了。我也象刚刚挣拖缰绳的野马,自觉一身轻松。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在开往青石镇的客车上,我问晓红:“你和我妈妈在我家书房有好半天,你俩里到底都说了些啥?我妈妈又跟我爸爸又说了些啥?我爸爸那样生气,还骂我,赶我走?”晓红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最后诡秘地眨眨眼:“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十年后再对你解密!”

县城通往青石镇的客车,在冬季因金沙河封冻,可直达西南岔,然后再返回青石镇,第二天早晨再去县城,下午回来。我和晓红在村口下车时,天刚刚黑,没有月亮,只有漫天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窥视着我们在两排白杨树下经过,走进村子。

推开爷爷家那熟悉的院门,首先欢迎我们的依然是虎子。

再拉开房门,爷爷正蹲在灶坑旁烧纸,给灶王爷升天。

爷爷每年过年,都要在锅台后贴上灶王爷灶和王奶奶的画像,画像两边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横批是“一家之祖。待第二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再把那画像、对联揭下,同烧纸一起在灶坑旁烧了,就算给灶王爷升天了。

爷爷见我和晓红一起到来,自然喜出望外。乐呵呵地把我们让进西屋,还不停地迈着蹒跚的步子,进进出出的,搬出准备过年的所有鸡鱼鸭肉,让我们选着做了吃。晓红就选了一只我爱吃的鸡炖了,还放了桢蘑和粉条。我感到,在县城我家这两天的不快,已被爷爷真挚的热情,渐渐融化消失了。

坐在热炕上吃饭时,我把近日家中发生的不愉快事跟爷爷讲了。爷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用筷子墩戳着饭碗说:“亏你爸爸还是个有文化的当官人,脑筋比我这老头子还旧,还搞封建那套把戏。都什么年月了,还要包办儿女的婚事!”

我疑惑的说:“我爸爸明知道我和晓红好,为啥还要拆散我们?”

爷爷一针见血的指出:“你爸爸想当更大的官,就想方设法巴结县长,和他攀亲,宁可拆散你们。”

我真又些折服爷爷了。

晓红不解地说:“大叔不会那样想的吧?他已经是很高的职位了。”

爷爷把脸转向晓红说:“知子莫过父。不怕你笑话,石头他爸爸就是会替自各打算,什么老人、妻子、儿女,都得照他的意愿行事,都得为他服务。”爷爷说着又把脸转向我,“当年你爸爸让你大伯的儿子来福跟你大娘走,跟韩三姓,原本就不是为来福好,他是想断了你大伯这一枝人。没了你大伯这枝人,就没人知道他大哥了,也就不能耽误他的啥政治前途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到我在填写入党自愿书时,已经抹去了大伯这个主要社会关系,脸有些**辣的,自觉在爷爷面前形浊心秽,羞愧难挡,简直无地自容。

好在爷爷没看出我的内心的变化,他还在说:“你奶奶活着时最疼你爸爸了,还说过你爸爸狼呢!我早就看出,你爸爸在爹妈跟前不是好儿子,在儿子跟前不是好爸爸。”

我不解地问:“我爸爸对我奶奶一直很是孝顺的,奶奶为啥还要说爸爸狼呢?”

爷爷犹豫了一下:“你奶奶说你爸爸狼,并不是说你爸爸不孝顺她,是另有原由的。这事我憋在心里几十年了,晓红也不是外人,今天跟你们说说也无防。”

爷爷说,那是爸爸娶我妈妈前后发生的事。

原来,妈妈从小命苦,五岁就没了亲娘,跟着亲爹也就是我的亲姥爷在青石镇过日子。姥爷是个裁缝,把妈妈视为掌上明珠,捧着含着,恐怕妈妈受了委屈。妈妈长到七岁,姥爷就把她送进青石镇唯一的一所学校,同男孩子一起读书。当时大伯和爸爸就在那所学校,比妈妈高两年级。学校总共几十的孩子,爸爸和妈妈自然也就认识了。妈妈读完初小,大伯退了学,不久就跟着路过的国民党军队走了。妈妈读到高小二年级,爸爸高小毕业,上了吉林的国高。妈妈又读了一年,也高小毕业,就回家和她小舅也就是我舅姥,一起跟着姥爷学裁缝。姥爷的裁缝铺是祖传的,当时,妈妈的娘家亲戚就是姥爷和我舅老爷两个人。转过年,仅读了二年国高的爸爸也退了学,回到西南岔,因不安心在家务农,就到青石镇伪村公所当雇员,结识了一位地下**,就跟了他参加了八路军的区小队,上山打游击。后来,区长见爸爸有文化,又没在青石镇暴露身份,就让爸爸当上财粮主任。当时,爸爸为区小队筹措粮款,需要在青石镇建立一个地下交通站,就选重了姥爷的裁缝铺,想让姥爷和舅姥爷当他们的地下交通员。但姥爷胆小,不敢为**做事。舅姥爷年纪小,顾忌少,就当了地下交通员,姥爷的裁缝铺就成了爸爸和舅姥爷常联络的地方。爸爸经常来裁缝铺,和妈妈也经常见面,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感情,经组织批准,公开用花轿把妈妈到西南岔爷爷家结了婚,妈妈就留在了爷爷家。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又回来和八路军争地盘,由过去并肩打日本到势不两立。青石镇至西南岔一带,经常处在八路军和国民党拉锯之中。国民党住进青石镇后,舅姥爷的身份已经暴露,被组织直接调到正规军部队。国民党撤退时,也要在青石镇建立他们的地下联络站,有人就找到姥爷,威胁他,若不答应把裁缝铺变成国民党的联络站,就暗杀了妈妈。姥爷无奈,只得答应了。就这样,姥爷的裁缝铺一度又成了国民党联络站,姥爷也不得不为他们传递情报。土改前一年,爸爸终于发现了姥爷的秘密,报告了组织,组织就决定利用姥爷,了解国民党的地下活动,由爸爸负责说服姥爷。爸爸就找到姥爷,说明厉害。姥爷害怕国民党对妈妈下毒手,不敢答应。爸爸就说“你不走这条路,**也饶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姥爷提出要到西南岔看看妈妈,爸爸同意了。姥爷从西南岔回青石镇当晚,就开始不吃饭不喝水,绝食绝水搞慢性自杀。过了十来天,姥爷自知不行了,就让人捎信给妈妈。妈妈和爷爷来到青石镇,姥爷趁妈妈不在跟前,偷着把真情告诉了爷爷,当天就死了。妈妈一直认为姥爷是病死的。爷爷把真实情况告诉了奶奶,奶奶不信,说爷爷胡说八道,就问爸爸,爸爸承认确有其事。奶奶责怪爸爸:“你那样逼他,他可是你的老丈人啊!”爸爸说,别说是我老丈人,就是我的亲爹、亲妈,直接威胁到革命的前途也不能手软。”奶奶背地里对爷爷说:“这小子真狼啊!”

爷爷讲完这事,我心情特别沉重,妈妈就那么一个疼爱她的亲人,爸爸竟把他逼上绝境。但细一想,爸爸的身份做那样的事也算不的错,又有晓红在跟前,就替爸爸解释说:“当时的形势要姥爷做出选择,姥爷为了妈妈宁可不选择正路走,当然有情可原谅,但爸爸逼姥爷走上绝境,也是处于无奈。”

爷爷说:“有啥无奈的,他是怕你姥爷再活着,影响他的前途。他对得起你妈吗!你妈妈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你爸爸除了会替自己打算,从不顾旁人。别的不说,你大伯最后一次来家,藏在菜窑里。你爸爸回来,你老姑告诉了他,要是依你爸爸,非送到区里不可,我和你奶奶就差给你爸爸跪下了,他才下菜窑把你大伯撵走了。对家人这样狼,对外人你爸爸也没有一点可怜心。你奶奶死那年过年,咱家来个要饭的,他连个馒头也不准我给。”

爷爷说爸爸不让给要饭的馒头的事我想了起来。

这事发生在二十年多前,是闹自然的上一年,村民的生活还能有最基本的保障,过年时,家家户户也还能吃上饺子,爷爷家还蒸了好几锅馒头。那年奶奶已经去世,老姑还没出嫁去辽源老姑父家,爸爸妈妈及我和大哥都在爷爷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家人还没吃早饭,就来了一个背着背筐要饭的老头,年龄和爷爷相仿,腿脚有点不利落,进门就拱手抱拳地喊:“过年好!发大财!”爷爷当时正在给天地牌位烧香,就连忙应声道:“好好好!发财发财!”并到仓房里拿出两个冻馒头要给要饭的,却被推门出屋的爸爸喊住:“先别给他!”爸爸向前走了几步,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要饭的:“你是哪个村的?”要饭的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本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县长,依然拱手抱拳道:“大兄弟过年好,俺是江对岸东南岔的,家中有难处,帮点吃的吧!”爸爸紧皱着眉头说:“东南岔是全县有名的模范村,怎么会有要饭的呢?你们队长叫啥名?他知道你要饭吗?”要饭的脸上显露出惊慌,已似乎觉察到盘问他的这位衣冠楚楚的人绝非普通村民,就边往后退边小声吭哧着:“大过年的,愿帮就帮点,不愿帮就拉倒呗,咋还要知道队长的名字。”当他退到院门口,转身推开院门,又回头嘟囔一句:“这家人可真抠门!”就一瘸一拐地走了。爷爷手握着馒头,楞楞地站着,直到爸爸自语了一句:“这人不可能是东南岔的!”爷爷才如梦方醒地追出了院门,但要饭的已经不见了踪影。一连好多天,爷爷的耳边还时常响起要饭的那句话:“这家人可真抠门!”

事隔二十年,爷爷想起这事,还后悔当时没有把两个馒头塞给要饭的。提起这事,爷爷还愤愤地说:“你爸爸是觉得那要饭的丢了他这个副县长的脸,所以不让给馒头。我说他啥都为自各有错吗?现如今,你爸爸为了巴结县长,又要拆散你们。你们说是不是?”

见我和晓红都不作声,爷爷又说:“他休想拆散你们吗?今天爷爷就给你们做主,我认下晓红这个孙媳妇了!”

没等我反过神来,晓红就激动地叫声“爷爷!谢谢您!”还按西南岔的规矩给爷爷装上一带烟,点着火。

爷爷抽口烟,回身从行李里拽出枕头,又从奶奶留下的炕柜里拽出一个蓝补大包,又从大包里拽出个红布小包,打开后递给晓红说:“这付金耳环和银手镯,是当年你太奶奶给你奶奶的聘礼,就当爷爷给你的装烟钱了,也算是给你们过小礼了!”

晓红把红布小包捧在胸前,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的眼睛也湿了。

这天晚上,爷爷在东屋睡下后,我还赖在西屋不想走,晓红只好红着脸,温柔地和我订下了口头君子协定:我和爷爷睡在东屋,她自己睡在我下乡时住的西屋,谁破坏了这个协定,谁就是小人。

我们都不想当这尽管是无所谓小人,其实我们也没有机会当小人。因为从第二天起,白兰就开始和她一起住西屋了。因为爷爷的西屋,这时已经成为白兰的闺房了。

腊月二十四大清早,我和爷爷还在熟睡,晓红就来到东屋。她用手捏我的耳朵,把我弄醒,又伏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别惊动爷爷,快起来吧!”我连忙起炕,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换,穿上爷爷棉毡疙瘩,也让晓红换上白兰的厚棉鞋,就扛着铁锹,拎着馒头供品,夹着祭香烧纸,出门顶着风雪去给晓红的姥爷老抗联上坟。

我们来到西南山红石砬子下,奔向那默默矗立的石碑,找到被白雪覆盖着的老抗联坟墓。我用铁锹把石碑前的积雪铲开,滕露出一块空地。晓红用脚把空地踩平,摆上供品,插上烟雾袅袅的三注香火,堆起烧纸。我正准备用打火机点燃烧纸,爷爷也领着大黄狗虎子赶来。

晓红见爷爷累的气喘吁吁的,就拍打着爷爷身上的雪,责怪道:“昨晚不是说好了吗,路上积雪太深,不好走,您就不用来吗。现在还下着雪,您怎么又来了呢?”

爷爷解释道:“你抗联姥爷是我的磕头兄弟,我也想他了,想看看他,顺便给他带来了他最爱吃的东西。”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五个土豆,蹲在雪地上,堆摆在老抗联的石碑前。

晓红惊鄂地看着爷爷,欲言又止。

我忍不住笑道:“爷爷你可真有故事,有馒头就可以了,还带来了土豆!哪有上供供土豆的呢?太招笑了!”

爷爷站起来一脸正色地对我说:“在坟地跟前别乱说笑!你不知道,你们抗联姥爷活着时最爱吃土豆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给他烧土豆吃,他说比吃饺子还好吃哩。”

听爷爷这样一说,我突然想了起来,爷爷和老抗联最后一次在老虎沟见面时,不就是吃的土豆吗。我立刻严肃着脸和晓红蹲下,打着火机,开始恭恭敬敬地给老抗联烧纸。烧过纸后,爷爷让我们给老抗联磕头,我俩都顺从的跪在雪地上,边磕头边听爷爷站在一旁还念叨着:“老三兄弟,今天你的孙女晓红和孙女婿石头来给你烧纸送钱来了,我知道你不缺钱花,你打江山有功,经常惦记你的人也多。就让孩子们给你几个磕头,算是他们对你尽孝道了。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孙女婿就是我的孙子,咱老哥俩眼下已成了亲家了。还有,你那下放来西南岔呆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和姑爷,现如今也都回了长春,你姑爷还在教书,也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他们的日子过的都很好,你就放心吧。”

我起身时发现,爷爷眼里浸含着老泪,晓红的腮边也挂着泪珠。

爷爷看看晓红,又看看我说:“我这一辈子从心里就敬重过一个人,就是你们抗联姥爷。他是条硬汉子,在婚姻上敢作敢当,一个心眼对你们姥娘李小芹。在国难当头时,象岳飞一样精忠报国,一条道跑到底打小日本。你们该好好学你们抗联姥爷。”

我和晓红都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我们上完坟回到村里,爷爷还特意带我和晓红去看了西南岔小学校。这小学校,是爷爷当队长时创办的,晓红和白兰都在这里当过教师。小学校就建在村东头刘大斗家那平坦的六亩地上,四周栽小白杨,都已长成了大树,他们老叶已全部落尽,细嫩的枝条已开始泛绿,随风轻轻摇摆,象是在故意隐瞒着这山村小学创办的艰辛。两排东西走向的草房中间,是被白雪覆盖着的操场。。操场两端的简易篮球架,还四腿拉胯地站在那里,有几个十多岁孩子,正在往蓝筐里扔篮球。操场东厂侧,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正迎风飘扬,它使我更加对这山村小学肃然起敬了。

从小学校回到爷爷家院门口,我发现院子里停着一辆摩托车,就猜想是白兰的。果然,我们刚进院子,白兰已经推开房门迎了出来。

白兰自从那年和爷爷在县城开过会后,经历了一段大悲大喜的变故。这大悲,就是家中不幸的事就接踵而来。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那点喜悦,很快就淹没在泪水里。先是最疼爱她的妈妈郑大嘴,好端端的突然突然喊心口疼,在送往青石镇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永远闭上了她那整天说个不停的嘴。埋葬妈妈仅一个月,她在青石镇粮食所当工人的爸爸,在粮库大院里拦截因汽车喇叭惊吓而狂奔的牛车,被发疯公牛的大角撞死。一个年轻的姑娘,如何承能承受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白兰自己一股急火,病倒在家中。她哥哥显赫也被这接二连三打击闹蒙了,眼看着王小狠给打了十多天针不见好,就找到爷爷。爷爷就亲自赶牛车,帮显赫夫妇把白兰送到青石镇医院,还找到李镇长,请他给医院下令,由全镇最权威的医生为她诊治。半个月后,得了脑炎的白兰病愈出院,但也留下终身后遗症:音带让高烧损伤,从此不能大声说话。给学生讲课已无能为力,校长只好安排她做一些后勤服务的杂活,工资由国家给发,旱涝保收。白兰在学校尽管是干些服务性杂活,每月依然领取三十多元工资,这在当时当地农村来说,是让社员们羡慕的一笔可观收入。白兰并不仅仅满足月月拿工资,她毕竟年青,她还想干事业,最终看准了山菜腌制做这个行当。经过多方借取,加上爷爷和的资助,共筹集资金五千元,在她读过书的青石镇中学,租了三间废弃的教室,购置了简单的设备,到底把山菜腌制厂创办起来。

山菜加工季节性很强,白兰当时遇到的第一个大困难,就是山菜货源不足。爷爷虽然早已被青石镇王书记撤了队长,但在新队长狗剩面前说话还管些用,连爷爷家的电话都没有撤。爷爷就亲自找狗剩,请他帮忙。狗剩就春天动员妇女上山采蕨菜、薇菜、山芹菜、广东菜、刺嫩芽和黄花菜,秋天动员妇女上山拣木耳、元蘑,还让马老板子赶牛车送到青石镇,按市价卖给白兰。这样,不仅帮助白兰度过难关,也给社员增加了收入。两年后,白兰历经艰苦创业,山菜腌制厂已收回全部投资,开始赢利。时逢国家实行改革开放,鼓励发展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白兰索性辞去了教师的公制,又筹集资金一万元,进行设备改造,扩大生产规模。这年,白兰山菜腌制厂的固定资产已经达到三万元,年创纯利近万元。成了青石镇有名的富姐,还买了一辆嘉陵摩托车。

白兰在青石镇就住在厂子里,每次回西南岔都去爷爷家看爷爷。这年国庆节,他那位老跑腿子叔叔白永贵,结了婚,白兰把自己家中的房间让给他们做新房。她再回西南岔时,就把爷爷家的西屋,当成了自己的闺房了。

白兰对我和晓红双双来到爷爷家,似乎表现出无动于衷。我们进屋后,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也带着哓红:“你和哓红姐是一起回来的?真想你们啊!”说着,就要收拾东西回哥嫂家住。在晓红的强烈要求下,才又说了句:“我不打扰你们吗?”哓红就笑着慎怪她:“看你说那去了,好不容易见了面,就要甩下我。”爷爷也说:“别走了,哓红晚上就一个人住西屋,你正好陪陪她,你们姊妹俩还能唠唠嗑,叙叙旧。”白兰这才勉强留了下来。

这天晚上,白兰和晓红一起住在爷爷的西屋,一直唠到深夜。两个姑娘也不知都唠了些啥,似乎唠得很开心,我半夜起来到外面解手,还听她俩边唠边笑。

我和晓红是过了正月初五回吉林市的。

在青石镇通往县城的客车上,哓红突然告诉我:“白兰昨晚对我说,她已经想好了,准备二月二跟李电工正式订婚。”

我得知这一消息,很是为白兰高兴,并真诚地为白兰祝福。

同时也我真正感到:在我和晓红公开确立了恋爱关系的同时,已经失去了不可挽回的宝贵的东西。

我终于相信了那句古训: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长篇小说《爷爷》下部

第三十一章操办嫁娶漫话情缘

爷爷的故事写完前一章,不好再往下写了,就别有用心的让妻子看。

妻子看了这一章,满意的说:“这是最感人的一章,你终于写出了一个真实丰满有个性的晓红,也总算结束了你那无尽无休的三角恋爱关系。不过你们男人也总是吃着盆里望着锅里,还想‘鱼和熊掌兼得’呢!你得到了又有什么好处?在这方面应该学学爷爷,准爱情比起有所谓实质内容的偷情来,更值得回味。不过,你别有啥顾虑,我知道你是在写小说。小说中不加点作料,读者看了乏味,放开胆子写吧!你不是在上一章中和哓红离开西南岔了吗?就在这一章中自己再回去一次吧,安慰安慰白兰。”

我终于获得了妻子的尚方宝剑。

我再一次回西南岔,是大学毕业回工厂工作那年冬天。但并不是为了安慰白兰,而是为了参加福根和英子的婚礼。

这时,我和晓红结婚刚半年多。晓红若不是因已成了大肚将军,也会一同前往的。她和我一样,儿时在西南岔,除了喜欢过年之外,还喜欢参加婚礼。在那种纯朴、热烈而又充满乡土气息的婚礼中,我们十多个孩子围挤在一张炕桌旁,挥动着筷子,争先恐后地抢吃喜宴丸子的热闹场面,已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记忆里,让人难以忘怀。至于闹新房,听悄悄话,我们这些孩子更是乐此不彼。

二十年后的西南岔,是否还保留着传统的婚俗?

在我和晓红结婚之前,狗剩和素萍是我们同龄人中结婚最早的一对,他们因素萍未婚先孕,狗剩未到晚婚年龄,勉强登的的记,结婚没有操办,也没通知我们,使我们失去了再睹乡下婚俗的机会。

我和是晓红旅行结婚的。旅行结婚方式,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很受新婚青年追崇的时尚,也是无力大操大办婚礼的最体面的借口。那时城里的上班族结婚,也有在大饭店设宴款待宾朋的,也时兴收授贺礼。不过,那时的贺礼一般关系最多两元钱,最少可拿几角钱,合伙买一块大镜子,甚至还不及一顿饭钱。因此,财力不厚实的新郎新娘,宁可旅行结婚,回来买几十元钱糖果一分发,无人挑剔。我和晓红选择旅行结婚,并非无力招待朋友一顿饭,而是不愿在操劳的精疲力竭后,再去度过我们等了近十年的新婚之夜。本来我们拟订的旅行结婚路线是先去西南岔爷爷家,那里冬天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宁静恬适,而且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情趣,更重要的是在爷爷面前了却他老人家的一桩心愿。然后再去县城爸爸妈妈家,尽管爸爸曾有过棒打鸳鸯的举动,但他毕竟失败了,当儿女的要学会谅解老人,何况还有妈妈,她是给予我俩很大支持的。最后是长春晓红爸爸妈妈家,对我俩的父母要不偏不倚,以示公正和男女平等。同时,还计划顺路到刚结婚不久的大哥家,看看他和大嫂是如何布置小家庭的。最后,由长春返回吉林市,在工厂分给我们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小屋里开始新的生活。为了避免让各站家人措手不及,我俩还特意买了一本客车时刻表,精心设计。就在我们请好婚假,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和晓红动身的前一天,晓红妈妈病危,我们只得改路去了长春,在病房里陪着晓红妈妈度过了蜜月。待晓红妈妈病愈,我们的婚假也已经到期。这次参加福根和英子的婚礼,晓红也想和我一同回西南岔,只因她已身怀六甲,坐长途车不便,我只好一人走了。

几年前从吉林市去西南岔爷爷家,必须需经县城换车,总行程达三百五十多公里,需要跑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如今,城乡公路建设发展迅速,去西南岔爷爷家,有途经小丰满沿松花湖西岸而上的直达大林子的客车,只需五个小时边可到达西南岔。我早晨六点钟上车,到中午十一点,客车已在西南岔村口停稳。

乘务员为我推开车门,随着一阵悦耳的唢呐声响起,不禁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白雪覆盖的山村西南岔村口白杨树下,一挂用红花绿稠装扮起来的牛爬犁,在着花花绿绿的迎亲青年男女和孩子的簇拥下,正缓缓向停车的两排白杨树下涌来。

我明白了,那是西南岔传统接亲婚俗:凡外村接新娘,无论是坐花轿、花车、花爬犁,都要从白杨树下进村,名曰“穿福。凡本村新娘,一律要先从白杨树下出村,再到大柳树下绕回,名曰“转福”。牛爬犁渐近,我看见福根和英子披红带花,喜滋滋地坐在花爬犁上。簇拥他们“转福”的有狗剩、素萍、振远、丫头、小小等,还有一帮我叫不上名字的孩子。等熟悉的人,也有一些陌生面孔和孩子。在牛爬犁的旁边,还跟着大黄狗虎子,喇叭匠和他的小儿子连声,正鼓着圆圆的腮帮子,憋足劲地吹着唢呐……

我一直傻呆呆地站在客车下,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到是虎子最先跑过来,摇头摆尾地撒起欢来。紧接着,人群中有人发现了我,向我招手,我才紧走两步迎过去,转身加入到迎亲“转福”的队伍中。一位似曾见过,但一时又记不起来的头戴狐狸皮棉帽的英俊小伙子,冲我点头一笑,转身潇洒地扬起系着红绳的皮鞭,轻轻抽打一下戴着红笼头的老黄牛,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伴随着清亮的唢呐声,缓缓向老柳树移去。

这时,那辆因司机和乘客一直在看热闹没有开走的客车,竟然也长时间的鸣起了汽笛,待花爬犁从老柳树下转过,又在两排白杨树下进了村,才缓慢地朝大林子方向开走了。

直到牛爬犁来那熟悉的但姑爷爷在世时我和爷爷很少踏进的院门前,我才见爷爷和金高丽戴着红花,笑呵呵地站在大红喜字下。我猛然醒悟,� �爷是福根的亲舅姥爷,他的角色应该是主婚。而金高丽是新娘英子的爷爷,应该是爷爷的亲家。在爷爷和金高丽的身旁,还站着戴着红花的福根的爸爸妈妈和英子的爸爸妈妈。

挂在院门两侧的鞭炮,爆豆似的炸响后,那位爬犁的小伙子摘下狐狸皮棉帽,冲我俩调皮地一笑,冲我伸出手:“不认识我了?”

我不禁愣住:那赶爬犁的小伙子竟是白兰装扮的!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嘿嘿道:“我说咋看你面熟呢!”

白兰笑道:“英子非让我赶她的花爬犁,否则不上轿。我想给他的婚礼增加点戏剧性和神秘色彩,才女伴男装。”

我紧握着白兰的手,突然一阵心酸,似乎有千言万语,出口只说了句:“白兰!你这几年还好吗?”

白兰轻轻地抽回手,转身对身边的狗剩说:“你别只顾看我们说话了,别忘了你还有下面的节目,快行使司仪的职权登场吧,结婚典礼吉时已到。”

人们拥进了姑爷爷家大院,也把一对新人拥到了大红喜字下。

狗剩大声宣布:“姚福根先生和金英子小姐结婚典礼现在开始!”

喇叭匠和连声又吹起了唢呐。

我儿时在西南岔参加过西多次带有山村传统的婚礼,近年来在城市也经常参加带有所谓现代文明色彩的婚礼。但我觉得,都不及福根和英子这别开生面的婚礼。这婚礼,既保持了山村的婚俗传统,又兼顾了城市的现代文明,让人回味无穷。

在狗剩的呼喊下,福根和英子既要拜天拜地拜高堂,又要拜朋拜友夫妻对拜,读结婚证,谈恋爱经过,共啃一个苹果……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最后还要主婚人讲话,来宾讲话。

主婚人爷爷还是穿着那身中山装,胸前还佩带了一朵小红花,他说:“今天是我外孙福根和外孙媳妇英子的大喜日子,本来应该福根的爸爸讲,可他说我辈分高,非要我讲,我就唠几句。我高兴大家伙前来贺喜。去年,我那在长春当兵的大孙子来信说,他也结婚了,媳妇也是当兵的。前些日子,我二孙子石头和外国孙的闺女晓红也结了婚,我欢喜,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今天福根和英子也结婚了,我也欢喜。我祝福我的外孙子和外孙子媳妇百年合好,白头到老。也祝福咱西南岔的家家户户都有好日子过。马上就开席了,大家伙多喝几盅…….”

来宾讲话是由白兰代表的,狗剩宣布她讲话时,给她贯了一大堆头衔:青石镇山菜加工保鲜厂长、县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和全乡最富有的款姐等。白兰这几年真的发了,那山菜加工厂的山菜,还鬼使神差地打入了国际市场。到西南岔实行包产到户实行责任制那年,白兰山货加工厂净赢利五多万元。白兰又在县城陆续办起了第一家庄稼院大饭店和家参加工厂,拥有固定资产上近五十万元,员工一百多人,每年实现利润达十多万元。

白兰已换上了女装,脖子上依然围着那蓝白相间的围巾,她说:“我首先代表来宾和亲友为这对新人祝福。我可以说是他们感情发展的见证人,记得小时侯我和福根、英子、石头、晓红玩过家家,福根和英子当爸爸妈妈,我当过他们的孩子,石头和晓红当爸爸妈妈,我也当过他们的孩子,后来被周爷爷听见,就说:‘小白兰,你不能当他们的孩子,你就当他们的伴娘吧!’我当时问周爷爷:‘伴娘是干啥的呀?’周爷爷说,等你长大了,就知到了。现如今,石头和晓红这对有情人,已经在大城市终成眷属,我没青眼看到他们的结婚盛况。但今天终于看到了福根和英子这对恋人结为夫妻,我忠心地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西南岔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家有人结婚办喜事,都要摆设宴席请全村人同喜。爷爷说,打他记事时就有这个规矩,从清朝到民国,从民国到满州国,从满州国再回到民国,再到这个国家,改换了不少朝代,这个规矩也一直没改。爷爷还说,西南岔住户有穷有富,摆设的宴席的质量就有优有劣。爷爷娶我奶奶时,全村各家一天没起烟火,从早到晚一天不拉桌,顿顿八菜二汤,一把铡刀铡葱花,花椒大料用了半面袋子。这还比不得刘大斗家,刘大斗娶素萍她三奶奶那会儿,宴席摆了三天,九顿饭,顿顿十菜四汤,两把铡刀铡葱花,花椒大料用了一面袋子。相比之下,土改前姜大牙和老洋炮摆设的婚宴就显得寒酸了些,钱是管刘大斗借的,吃得是高粱米饭,用苞米面炸丸子,用土豆块当红焖肉。就是这样一顿婚宴,姜大牙和老洋炮婚后吃糠咽菜一年,才把借刘大斗的钱还上,老洋炮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就是狗剩他哥得病,也因没钱医治夭折。

福根和英子摆设的婚宴尽管也比不得刘大斗的三天九顿饭,仅仅是中午一顿,也没用铡刀铡葱花,没用那么多花椒大料,但我敢说其质量绝对优于刘大斗娶三姨太的婚宴。我陪同福根和英子到放有饭桌的各家去敬酒点烟时发现,那红焖肉和清蒸鸡竟卧在盘中无人问津,而孩子们桌上的四喜丸子,也多半在碗里滚动。一位恰巧来村检查计划生育的乡干部,抹着油嘴感慨地说:“改革,把人们的胃改小喽!”

我从陪同新人开始敬酒时就注意寻找白兰,直到最后,才在狗剩家东屋一帮自称是新亲的姑娘媳妇桌上见到她。她说她是代表新郎家来陪新亲的。可是当端菜的小伙子开玩笑地嚷道:“给新亲加菜喽!”她又按着西南岔的风俗,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大票,递给小伙子说:“我代表新亲给加菜的大师傅买两合烟,请你捎过去。”那小伙子接过钱,乐颠颠地跑了。

白兰似乎喝了很多酒,脸红扑扑的,发现我陪着福根和英子进来,非要和我干一杯不可。我怕她醉酒,仅给她倒了小半杯,她却不依,我只得把她酒杯倒满。她端起酒杯和我轻碰一下,就闭上眼睛,一仰脖饮下,嚷道:“这酒又甜又劲大,把我都呛出眼泪来了。”嚷着,借机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就又扭头和姐妹们说笑去了。英子似乎感悟到什么,偷偷地向我挤眼,我催促福根赶紧结束了这所谓新亲桌的敬酒。

我陪同福根和英子敬酒最后敬到爷爷家,爷爷正在东屋陪着金高丽、喇叭匠、赵石匠等几个老头坐围坐在炕桌旁闲唠嗑。爷爷显然喝过了酒,正在兴奋地讲着他娶我奶奶时的盛况。福根把他们的酒杯一一斟满,英子又每人点燃一支红双喜香烟,爷爷对我说:“你也坐下来吃吧,饭菜都快凉了。”说着又吩咐福根和英子,“你们也麻溜回家吃点饭,抽空歇息一会儿,晚上狗剩和白兰都商订好了,要去闹房哩。”金高丽也拖着生硬的舌头说:“闹房的好哇,不闹的不热闹。我小的时侯,在鸭绿江的那边朝鲜看过闹房,公公婆婆一家都一起闹,跳高丽舞。”赵石匠一撇嘴,操着浓重的河北腔说:“真是好笑,公公婆婆也跟儿媳妇闹?我们河北赵县可没那规矩,只许平辈的闹,闹了房,新娘子才能生大胖小子。”喇叭匠也掳了一把袖子,摸摸腕上的手表,鼓动着圆圆的腮帮子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和连声他妈成亲那天,那房闹得可凶了,差点把连声他妈的裤子扯下来,都后半夜了,才让我俩睡觉,外面窗跟底下还又人偷听我俩说话。结果,连声他妈当年就生了连声。”

爷爷见英子羞红了脸,埋下头,就说:“你喇叭匠大伯讲的是早些年的事,现在咱西南岔闹房没那么凶,白兰他哥结婚闹房你们都看过,如今的小青年都有文化,闹房也讲就个文明。”

爷爷没白当了几年队长,说话也很时髦,还会做思想工作了。

福根和英子走后,我吃了点饭菜,还喝了两口酒,觉得有点累了,爷爷说:“我们老哥几个再唠会儿嗑,你到西屋歇息会儿吧,等小百兰回来,我再叫你。”

我来到我以前住过的西屋,仰卧在炕上,开始环视这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心里又有些难以言表的酸楚。这屋子现在还是由白兰住着。去年,白兰并没有同那位一直追求她的李电工订婚,李电工已经在春天,从县城接回来一位漂亮的姑娘,匆匆忙忙结了婚。白兰还是独身一人,她虽然已在青石镇买了住房,但一有时间就骑摩托回西南岔,而且很少在哥嫂家住,喜欢睡在这房间里。现在她虽然不在这屋里,但我还能感觉到她的存在。炕上的熊猫毛毯,是她亲手展铺。柜里的崭新被褥,是她亲手缝做。窗上的大红窗花,是她亲手剪贴。这房间,处处都留有她身上那特有的芳香。

我胡思乱想着,渐渐地睡着了。

朦胧中,我觉得有很人走进屋来。就猛然睁开眼睛,坐起来,只见见白兰坐在我身边。我见她脸还红红的,好象还有些醉意,就说:“你也累了,该休息了。我到爷爷房间睡去。”为了表示我无意占她房间,我边下炕边解释说,“爷爷让我先歇一会儿,说他叫我,他大概忘了。”白兰笑道:“爷爷还叫你呢?他已经喝的大醉了,正躺在炕上打呼噜呢。”见我下了地,她又说:“你大老远回来一趟,也不和我唠会儿嗑。也不问问闹福根和英子房的的事,我还以为你也能去呢。”

我又回坐到炕边,说:“那你给我讲讲闹房吧!”

白兰就嘻嘻哈哈地讲了起来。

去闹房的都是些年轻人,除了她和狗剩、还有素萍、振远、大小和小小等,还又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去看热闹。连声也去了,腰里还别着喇叭。正如爷爷所说,他们闹房时并没有给福根和英子出多少难题,只是先让他俩共唱一段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夫妻双双把家还”,由连声用喇叭伴奏。接着又逼他们们介绍恋爱经过。最难堪的就算让福根和英子当众人面亲吻了,尽管他俩在私下里肯定演练过,但当众温习福根还是显的很别扭。到是英子大方,见福根往后躲,就双手楼住福根的脖子,把嘴紧帖在福根的嘴上。闹房最**,是金高丽遥遥晃晃走进新房,他让连声吹奏“都拉鸡”,他跳起了高丽舞,大家都跟着一起乱跳。末了,金高丽还要跳“红太阳照边疆”,被英子硬给推走了。英子对金高丽说,哪有爷爷来闹孙女房的呀。

金高丽刚遥遥晃晃地走出院子,老洋炮就嘻嘻哈哈地走进院子,进门就高叫:“姚老蔫,你把儿子子媳妇娶到家了,我给你道喜了。”姚老蔫赶忙从东屋里迎出去,连声应道:“同喜!同喜!”老洋炮走进新房,诡秘地对对说:“我有话要跟新娘子唠唠,你们这些小青年和新郎官先到东屋屋里呆会儿?”

我莫名其妙地问白兰:“狗剩他妈要和英子单独唠唠,不知唠的是啥?”

白兰说:“她能唠啥,准是计划生育的事。她是村里计划生育委员,还是爷爷当队长时派的。这些年抓计划生育都上隐了,见到小媳妇就唠避孕,谁家结婚她晚上准去,人家烦她她也不觉警。”

我说:“爷爷也认识计划生育的重要性了?”

白兰说:“爷爷说,村里没这么个人也不行,有些人家的老娘们也不自觉,就老洋炮能降伏她们。我先前是看不上计划生育的,总琢磨是**老糊涂了。现如今,**已经死了好些年了,我反倒觉得她活着时从来就没糊涂过。咱这西南岔,和西南岔十里八村的穷户,都是孩子多的人家,孩子少的人家就富裕。可见这计划生育还是要抓的,老洋炮这样的人还得有。”

我惊谔了,真想不到一向对计划生育耿耿入怀的爷爷,也能有这在样深刻的理解,真是时间在改变着所有的人。我想起了马克思的那句名言:不是人们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热门的意识。

只听白兰又说:“爷爷还说:“计划生育是应该要的,可这一家一个孩子就太少了,等这一个孩子长大成亲,除了他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啥亲戚也没了。亲戚都没了,这活着就缺了乐趣。我看一个孩子太少,两个正好,啥亲戚都不少…….”

这晚,我坐在西屋和白兰天南地北地一直唠到深夜。最后还是白兰提醒说:“我们是不是也该休息了?”我才不情愿地站起来。但就在我要拉门走时,白兰却笑道:“那屋没有被子,看你盖什么?”我转身说:“天也不算冷,用不着盖被子,把你的毛毯借给我就行了。”白兰就从柜子里拽出一条毛毯,但站在地上抱着不递给我,眼睛痴痴地看着我不动。借着明亮的灯光,我看见她那张俊俏的娃娃脸依然红红的,脖子上依然围着那枚蓝白相间的围巾。我不禁心跳加快,上前一步隔着毯子把她紧紧地抱住了。白兰也情不自禁地双手楼住了我的脖子,任凭毯子趟落到地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兰轻声说:“别去东屋打搅爷爷了,就在这屋唠到天亮好吗?”

我眼睛潮湿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你对我这样好值得吗?”

白兰扭动着身子说:“我不管,我让你答应我。”

我还是轻轻地推开她,拣起毯子,回到了爷爷的房间。

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觉得胸口堵闷,象压是一块大石头。我费好大劲才睁开眼睛,却发现白兰笑嘻嘻地用手捏我的鼻子。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则顺势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起来吧,我都把大米饭做上了,爷爷说他去西南山溜兔子套去,要是能套着兔子,就炖兔肉来吃。”

我一翻身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忧心仲仲地说:“我昨晚半夜才过这屋来,爷爷不定咋想呢?”

白兰也歪头看中我说:“看爷爷不骂你才怪呢!”见我把她的话当真听了,就又扑哧一笑,“看把你心虚的。别说我俩没啥事,就是有事,爷爷也会认为是情理之中。”

我只觉得脸上一热,就说:“白兰。我欠你的情太多了,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得清。”

白兰待要说什么,这时,外屋的房门响了一下,接着传来了爷爷的喊声:

“野猫来了,好大的野猫吆!”

我和白兰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跑到外屋,只见爷爷拎着一只大野猫,乐呵呵地站在锅台旁。我上前接过野猫,问爷爷:“您不是下的兔子套吗,怎么套住了野猫?”

爷爷脸上显露出孩子般的欣喜说:“它一准是为了追兔子,当了替死鬼。”说着,爷爷又从大棉手套里捏出一撮山兔毛,“这是另一个套子上的毛,那兔子跑了。”

白兰也从我手里拽起野猫的长尾巴,惋惜地说:“多好看的野猫,死的好可怜啊!”

爷爷笑道:“山牲口就是吃的,有啥可怜的。我现在就把皮剥了,给你做个大衣领,山猫的大腿和胸脯肉替下来,晚上包饺子吃。山猫的骨架肉也比兔子肉厚,一会就炖了,够你俩啃的了。”

直到十点多钟,白兰才把山猫骨架肉炖熟炖烂。爷爷只喝了半碗汤,就离桌出门了。我和白兰可尽的啃,也没把骨头上的肉啃光后,又唤来虎子帮忙后,还剩了一大碗。

啃过山猫肉,直到吃晚饭,我和白兰呆在西屋里一整天都没有出屋。

爷爷曾回来一趟,送回来两棵酸菜,说是管金高丽要的,是用来包猫肉酸菜馅饺子的,只在屋里抽了一袋烟,就又走了。说去素萍的豆腐房,帮她把熬豆腐的锅灶修修,那锅灶这些天总倒烟,狗剩去青石镇开会,没滕出工夫修理。爷爷还感慨地说:“现在都各家看各家的,谁都不管谁。”爷爷走后,我对白兰说:“爷爷是故意找事出去,好为我俩单独在一起提供些方便。

白兰笑着摇摇头:“你看错了。爷爷想事自然,做事自然,看事也自然,对我俩的事也感到自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能想到的是我俩见面机会少,自然应该在一起多呆一会。他这会儿出去,是想办他要办的事。我每次回来,都见爷爷不紧不慢忙碌着。这也许是爷爷长寿的秘诀之一。”

白兰的分析果然验证了。

晚上我们在包驴肉馅饺子时,白兰提到她们大饭店的大师傅包饺子快,两手一捏一个。爷爷就说那也没有白兰的奶奶快,他二十来岁那年和老抗联、姜大牙去大林子看火车,在白奶奶家住,早晨白奶奶起来包饺子,一手拿饺子皮,一手装饺子馅,一撰就是一个饺子,一袋烟工夫就包够六七个人吃的了。白兰听了,就借题发挥地问爷爷:

“您和我奶奶那么好,咋就没娶我奶奶呢?”

爷爷就叹了口气说:“夫妻是一种缘分,与好不好关系不大。两人好是情分,不一定有缘分。你们俩就是有情分,没有缘分。”

爷爷的话,说得我脸上直发烧,说得白兰低头不敢再看爷爷。

爷爷还在若无其事地发表着高论:“人哪,跟谁都能过一辈子。现在的年轻人,都睁着眼睛自己搞对象,看不准的也不少。你们知道,马老板子的大儿子震远的对象还是他的同学呢,她把震远招了养老女婿不到一年,就跟一个有钱的老板跑了,把震远撇在她家没有脸呆下去,也没有脸回西南岔,只好跑到广州打工去了。我们年轻那会娶媳妇,就象让人把眼睛用黑布朦上,去摸媳妇,摸到一个就和她过日,也没见有谁离婚的。现如今倒好,睁着眼睛挑,还说离婚就离婚。”

爷爷的高见又让我目瞪口呆了。白兰只是“嘻嘻”笑着。

这天晚上,爷爷还在东屋看电视,我和白兰坐在西屋又唠到深夜。当我起身准备回东屋时,白兰说:“哎,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停住脚说:“你说吧。”

白兰说:“我要结婚了!”

我猛地一惊:“和谁结婚?”

白兰说:“就是青石镇李镇长的儿子。”

我笑到:“竟瞎说,他结婚还不到一年。”

白兰说:“是真的,他离婚已经有三个月了。我答应十一跟他结婚。”

我长出一口气:“祝福你,白兰!”

离开西南岔时我想了许多,爷爷脚下的这片故土,无私地奉献着。而离开他的游子们,还在不断地在那里索取。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最低也是在那里索取了白兰那纯洁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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