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初,与我所在的工厂仅一江之隔的吉林市东郊,降落了一场世上罕见的陨石雨,散落范围达二百多平方公里。据广播电台报道,官方已收集到的陨石,有一百多块,总重量在两千六百公斤以上。其中三块大陨石中,最大的一块就有一千七百公斤,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石陨石,落到地面时竟砸透冻土层,钻到了六米多深的泥石土里。
也是在这一年,中国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先是鞠躬尽瘁为人民的周恩来总理逝世,继而是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员长逝世,接着唐山发生大地震。之后是伟大领袖、导师、舵手*主席逝世。再后来是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粉碎王洪文、*、*、姚文元“四人帮”。紧接着,便是宣布,历时十年的无产阶级*终于结束。
事后的一些诸葛亮们议论说,那块大陨石就是*,两块中等大的陨石,是周恩来和朱德,那些已收集到的一百多块小的陨石,是唐山地震中死亡的官员。还有那些没有找到的千万个更小的陨石,就是唐山地震中死亡的老百姓。再后来,有人以此与在陕西临潼新发现的秦始皇兵马俑相提并论,说中国第一个封建皇帝秦始皇死时,用兵马俑陪葬,*是一代伟人,上苍自然也要安排陪葬的,任何贵重陪葬品,都不如活人贵重。
只是这陪葬的代价太大了,竟达几十多万人。
我掌握的天文知识有限。听到上面的一些议论后,还专门去了趟展览陨石的市博物馆,亲眼目睹了那些天外来客。才知道,这场陨石雨不过是一颗小行星进入地球大气层爆炸所至,和伟人之死无任何关联。但我还是想起了儿时在西南岔爷爷家数星星,爷爷爱说的一句话:“天上多少星,地上多少丁,人人都顶着一颗星星。”记得我当时还问过爷爷:“你顶的是哪颗星星?我顶的是哪颗星星?”爷爷说:“天上的玉皇大帝安排谁顶哪颗星星,谁就得顶那个星星。在咱们地上的人间,只有懂得天象的人,才知道谁顶哪颗星星。三国时的诸葛亮就知道自各顶的星星,当他瞧见自各那颗星星不亮了,就知道自各的阳寿尽了。爷爷不懂天象,不知道自各和你顶哪颗星星。就是知道,也不能乱讲,乱讲就是泄露天机,要受到玉皇大帝惩罚的。”
在我的记忆中,凡是我儿时提出的问题,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人文历史,爷爷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顶哪颗星星,是爷爷唯一不知道或不愿泄露天机的一件事。
不知道或不愿泄露天机也就罢了,当事后诸葛亮的也没人追究惩罚。可是,爷爷这会儿却又偏偏要当事前诸葛亮,泄露了不该泄露的天机。早在陨石雨降落的消息从广播里传到西南岔的那天晚上,爷爷给牛棚里的老牛们添加过草料去饲养室,就对在那里打算盘算帐的外国孙说:“天上掉下个大星星,地上就要有真龙天子驾蹦。”
外国孙停住打算盘的手,扶扶眼镜,看着爷爷笑道:“我也听广播了,掉下的是颗小行星。现在中国已经没有皇帝了,哪还有真龙天子?”
爷爷不服气地说:“哪朝那代都得有皇上,只不过现如今不时兴叫皇上,**就是皇上。”
外国孙不敢再和爷爷往下唠了,赶紧低头打算盘。
事隔半年的一天早晨,爷爷去江边起钓鱼撅搭杆,碰到了敲了一晚上铜盆防野猪祸害庄稼的金高丽,又神秘地说:“我昨晚夜观天象看星星,瞧见一颗贼亮的大星星,拖着一条长长尾巴,掉到了西南方向,八成有个大人物阳寿已尽。”
金高丽看着爷爷,问道:“啥叫大人物阳寿已尽?”
爷爷就解释说:“就是有个当大官的人死了。”
金高丽认真地问:“会是谁呢?”
爷爷凑近金高丽,悄悄地说:“我估摸是**。”
金高丽先是一愣,接着很认真地问“**岁数有多大?”
爷爷说:“早些年听我大儿子说,蒋介石是属马的,**是属鸡的,算起来,比我还大七八岁呢!”
金高丽一直是最崇拜爷爷的,他回村时,就把爷爷这话告诉了赶牛车往青石镇粉坊送土豆的马老板子。马老板子赶车到青石镇粉坊,就在各村送土豆的老板子中间传扬开来。结果,当天不知被谁告发到青石镇公社王书记那里,说有人咒骂**。王书记立即派张秘书去粉坊找老板子们调查此事,其结果,查来查去,自然最后查到马老板子头上。马老板子说是金高丽听爷爷说的,若不信就坐他的牛车去西南岔找金高丽核实。张秘书没急着坐马老板子的牛车去西南岔,回公社把调查结果同王书记作了汇报。王书记当即把镇派出所的所长找来,要他和张秘书一同坐警车去西南岔深入调查此事,若情况属实,就把爷爷带来,送进县公安局拘留所。爷爷终于闯下了大祸。好在张秘书和派出所所长坐的是破吉普警车,驶到金沙河边,由于河水较大,被阻隔在北岸。待他俩步行刚进西南岔村口,小学校的广播里就响起了哀乐,接着,播音员用沉痛的声调,播报了**于前一天逝世的讣告。爷爷的话即已被证实,自然就算不得咒骂了。何况张秘书和派出所所长也被广播里这惊人的消息震惊了,站在村口伸长脖子,一直把讣告听完。他俩没有找金高丽,在饲养室见到爷爷,用惊奇的目光打量了爷爷半天,谁都一句话没说,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匆忙走了。
此事总算不了了之。不过,爷爷会观天象的神话,着实被传了好一阵子。甚至张秘书后来为给他病重的老妈看阳寿,又专程来找过爷爷,被爷爷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推辞了。
这事,我是听外国孙说的。他说事后他曾问过爷爷:“您真象诸葛亮那样会观天象?”爷爷说:“会观个**吧!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我是大清早在戏匣子里偷听老毛子电台讲的。”
爷爷所说的“老毛子电台讲的”,就是苏联电台对华广播。那时,苏联还没有解体,中苏关系正处于敌对状态,苏联电台对华广播台和**一样,都被列为敌台,偷听敌台是犯法的。西北岔的一位民兵连长,经常在半夜里偷听**,在他和老婆吵架并打了她一记耳光后,老婆到青石镇告发了他。公社王书记立马免去了他的民兵连长职务。还有县城医院的那位在苏联留过学,并娶了苏联老婆尤拉的院长,晚上总喜欢和尤拉总偷听苏联电台的俄语广播,他们以为别人听不懂,也就没太在意。不想,我家的邻居老王太太晚上去他家给老伴请假,在门口听见了收音机里传出她听不懂的卷舌头打嘟噜话语,就怀疑他家在偷听苏联电台,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派警察去他家,收音机早已关闭。有经验警察打开收音机开关,没调换频道,里面立刻传出苏联播音员的卷舌头打嘟噜的声音。结果,院长被降到了医务主任,尤拉也由医务主任降到了普通医师。
爷爷偷听苏联电台的对华广播,提前得知了**逝世的信息,自然不敢跟金高丽明说,不说又憋不住,就打出了“夜观天象”的幌子。可他老人家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诅咒**,要比偷听敌台性质严重的多。
好在**逝世的讣告发布的及时,爷爷才躲过一劫。
这年毕竟是多事之年,不仅中央所在地北京多事,一直处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而且远离北京的偏僻边远山村西南岔也多事。受着北京政治斗争的影响,在现代宣传工具和通讯设备的控制下,西南岔的政治则要直接受控于中央的领导之下。就连不懂政治的爷爷,也偏偏要见天参与政治活动。上午,爷爷和社员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同孩子们一起列队,收听完北京**的追悼会的实况。下午,狗剩队长的开会通知,又从挂在老榆树上的广播喇叭中传出,他要求全体社员晚上都到小学校一年级的教室内开批判会。他说这是党中央的统一部署,**虽然逝世了,但阶级斗争并没有逝世,现在的首要任务要继续批判*,反击右倾翻案风。他还说公社王书记过些天还要亲自来西南岔检查,必须引起全体社员的重视。晚上凡参加会会议者,每人加十分工。凡未参加会议者,每人扣十分工。
爷爷当然不愿意被扣工分了。更何况老人家还喜欢凑热闹,即使不加工分也要参加的。上午参加**追悼会,就很热闹,看了好几出好戏。在操场上排队时,狗剩队长要求孩子们站一边,大人们站一边。周小脚和宋不忙,是最后一个走进小学校的,直接站到了孩子队伍的旁边。宋不忙自从那年生产队批判*,他没有发上言后,回家就得了脑血栓。经虽然经住院治疗已经康复,还是留下后遗症,走路时一侧手脚不利索。狗剩队长招呼他俩站到大人队伍的前面,他俩就一前一后地往大人这边走,步调滑稽,当即引起了一阵极不严肃的哄场大笑。狗剩差点喊哑了嗓子,大家才算安静下来。广播里低沉的哀乐响起后,满操场一片抽泣声,站在爷爷身旁的老洋炮,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其中有一把老长鼻涕,竟甩到了她前面郑大嘴的后腿上。爷爷看得真切,心里在笑,但没敢笑出声。追悼会开完后,大人们先退场,站在前排的周小脚和宋不忙不敢先走了,他俩最后离开操场时,又引起了孩子们一片哄笑。本来应该很严肃的事情,却闹出了不少笑话。爷爷很想看看,晚上批判*“三株大毒草”,会不会再闹出笑话。即使没有笑话,爷爷也象看看,这批判会能胜得过那年由他主持的批判*的大会。那次批判会可是上广播受表扬过的。
事实上,这晚西南岔生产队批判*“三株大毒草”社员大会,从当时需要的形式上看,较上次爷爷主持的批判*大会要隆重的多,全村男女老少近百人参加并在教室就坐,或在屋地上靠墙站立。参加大会年龄最大的依然是爷爷、毯子匠和金高丽,都已年过古稀。年龄最小的是狗剩和素萍的儿子铁蛋,刚孕育几个月,还在他妈妈素萍的肚子里。参加大会学历最高的仍然是会计外国孙,他是大学本科毕业生,曾在省城一所大学当过讲师。学历最低的,当然还是以赶车马老板子为代表的二十多位文盲,他们都一天学没上,斗大字不识一筐,进城上厕所依然分不出男女。
这次大会由时任生产队长狗剩主持,他说:“今天的批判*三棵大毒草的大会,是按党中央统一部署召开的,公社王书记说了,咱开好了,公社还能广播表扬咱。大家一定还不知道三棵大毒草是个什么东西,下午我去西北岔开会,大队赵书记给了我一本小册子,我给了孙会计,让他先看看。今晚的批判的会,就先请孙会计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小册子的内容,然后大家再批*。我要给大家提个醒,可不能象前年老队长领咱骂*那样骂*。*跟*可不一样,他干了很多好事,连**都说他人才难得,现在播子里还叫他同志,他还是个党员。如此说来,批判*同志,不能骂*同志,要讲究文明礼貌。啥祖宗,奶奶的话,就别说了。马老板子大叔你先别笑,你一定得注意。福根、连生、英子、素萍、丫头、大小,你们都有文化,今晚要多发言,就别写大字报了,还浪费纸。我接替老队长后,大家补批判孔老二的课,广写大字报的纸,就用了一牛车,造成极大的浪费。**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们大家就用嘴批判,嘴皮子也不怕磨,磨坏了还能张好。我先罗嗦这些。下面首就先请孙会计介绍一下三株大毒草的主要内容,并带头批判。”
会计外国孙从衣袋里掏出狗剩从西北岔带回的那本小册子,往头上举了举说:“这就是*同志的三株大毒草的合钉本,是中央为批判方便特意印制的,我已经看了三遍。这是*同志搞的三个文件,其中包括:论全党全国各项工作的总纲、关于加快工业发展的若干问题和关于科技工作的几个问题。广播里已经发表的一些批判文章说,论总纲是复辟资本主义的政治宣言,因为它提出以**三项指示为纲,不讲阶级斗争。若干问题是加快复辟资本主义的管理条例。几个问题是在科技战线推行三项指示为纲的产物。这三株大毒草表面看,讲的都是如何治国的方略,因此具有很大的欺骗性。下面,我再具体介绍一下。”
外国孙翻开小册子,简要介绍了三株大毒草的主要内容,他最后强调说:“从表面上看,三株大毒草讲的是为国家为人民办好事,很容易得到人民的拥护,所以欺骗性就大,必须批判。至于批判什么?我建议大家就根据自己的感受看着批吧。”
外国孙发言结束后,教室内有些骚动,大家开始议论纷。
以马老板子、吴打头的、宋不忙和张格路为代表的中年人在小声嘀咕。马老板子说:“*三棵大毒草竟讲些国家大事,咱是鸭子听雷,不明白咋回事。要批也是上边当官的事,跟咱们老百姓有个**屁关系。”吴打头的说:“你想批就胡诌几句,不想批就装哑巴呗。”宋不忙说:“我原打算今个早些发言,补上批判*那会欠的发言账,现如今看来,我的手脚也不利索,还是先不着忙,等会儿再说吧。”张格路笑宋不忙:“搞批判发言,用的是嘴,和你手脚利索不利索有啥关系。”
有文化的小青年们大发议论,意见基本一致。福根说:“我看不出大毒草毒在哪里?没啥可批的。”英子说:“最好请公社王书记来给咱做个示范批判。”连生说:“我到是想批,就是干鼓腮帮子,没法鼓出声来。”振远说:“我看那广播表扬,咱就别要了!”
年过古稀长者们则是乱放厥词,思想很不统一。毯子匠揉着大腿说:“*也不冤屈,他乱发指示干啥?他发指示那会儿,**在世,还抡不到他发指示。现如今,千军万马齐上阵,批判他,一点都不冤,不冤屈。”金高丽撅着下巴说:“听说*个子小,个子小的怕什么,还省布票,咱高丽人多给的布票,就是*省的。”
就在大家议论的混乱不堪的时候,狗剩发话了:“大家就不要吵吵嚷嚷的了,我看还是请咱们的周老队长说一说吧。”
会场内立时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爷爷身上。
批判会开始后,爷爷一直蹲坐在小学生的凳子上,边抽烟边用心地听,并没有想说啥的想法,甚至还想看看笑话。这会儿听狗剩请他说一说,而且语气中还略带有求教的意思,就有些感动,一感动就想说话了。但爷爷毕竟当过二年多的生产队长,还传说会观天象,说出的话就该比一般社员有分量,
也不能象平时那样随意。于是,爷爷又重新装了一袋烟,抽了一口,声调平和地说道:
“狗剩队长让我说说,我就说说。这三株大毒草是啥东西,时才孙会计讲了,我也没太弄明白,就不说了。可这*早些年就听说过,还当国家副总理,是**一伙的。既是**一伙的,**打倒了,他咋不倒呢?就是说他和**不一样,**是个人才。他这个人才犯了点毛病,乱发**的指示,不搞斗争,搞资本主义。可他是想把国家弄好,不象**,当了叛徒,当了内奸和工贼啥的。大家伙记得,当初上边让咱批**,咱没批他,没骂他,不等于说他没毛病,咱是有比批他更要紧的事要做。现在*的毛病是不是毛病,咱也没看出来。没看出来,咋个批法。就好比中医号脉,号了半天,不知道得的是啥病,咋开药方。时才狗剩队长也说了,批判*要治病救人,不知道得的啥病,乱开药方,咋救人。大家伙还一准记得咱们批判*吧,*是秃脑袋虱子,明摆着,他要害**。*和他咋能一样呢?要我说,这*同咱老百姓批不了。既然批又不了,骂又不文明,何苦在这点灯熬油浪费电的。咱们庄稼人都知道,三春不如一秋忙,眼下正是开镰秋收大忙时节,地里那么多活等着咱,咱们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在这坐着,这*还如就先放一放,让大家伙回家睡觉去,也好别误了明早上工。我就说这些。该咋办?是接着批,还是先放一放,等弄明白了再批?还是狗剩队长拿注意吧。”
爷爷的话说完了,教室里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狗剩的身上。
狗剩先看外国孙表情,外国孙点点头。狗剩又看福根眼色,福根也点点头。狗剩就一咬嘴唇,大声宣布:“散会!”
批判会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这回外国孙不禁有些替狗剩担心了。走出饲养室他对狗剩说:“就这么散会了,是不是太草率了?”
狗剩说:“你不是点头暗示我了吗。”
外国孙说:“我冲你点头的意思是,还应该接着批判为好。”
狗剩说:“我还以为你主张散会呢。”说着,狗剩又问福根:“你也是孙会计的意思?”
福根说:“不是,我主张散会。”
外国孙提醒狗剩道:“批判会开得半途而废,公社和大队怪罪下来,恐怕不好交代?是否可以考虑明天写几篇大字报,应付一下?”
狗剩不以为然地说:“写大字报还浪费纸,也写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就别写了。也没啥大不了的,顶多也把我这队长也撤换了。我看上边也是摆摆样子,没有谁愿意真批*。”
爷爷和狗剩他们几个一起走,这会儿听到狗剩同外国孙及福根的对话,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老人家突然觉得狗剩有些象自己,特别是说“写大字报浪费纸,也写不出个子午卯酉”的话,更象从自己嘴里说出的。爷爷认为自己的队长撤的值,就冲狗剩竖起大母指:“好样的,是条汉子,比你爹姜大牙还有胆识!”
狗剩谦虚地笑道:“这是跟您老队长学的呀!”
爷爷很满足地笑了。
外国孙则无可奈何地摇要头。
结果,外国孙的担心被证实并非多余。几天后,公社王书记在大队赵书记的陪同下,来西南岔检查工作,对狗剩的工作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还说要不赶快补课,就要严肃处理。王书记还指责大队赵书记领导不利,要追究他的领导责任。
狗剩只管笑咪咪地听王书记说,赵书记就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不久,从广播里传出了北京粉碎“四人帮”的消息,狗剩也同时接到了大队赵书记的电话,说根据公社王书记的的指示,明天大队要出五十人,带上锣鼓到青石镇参加庆祝游行。赵书记要求西南岔出十个人,还特别提出让连生也参加,带上唢呐。至于王书记是否还严肃处理狗剩,赵书记没提。
外国孙显的异常兴奋,主动报名要求参加游行。
爷爷不解地问外国孙:“我从来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这回为啥?”
外国孙诡秘地说:“您老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狗剩带领游行的队伍从青石镇回来的当晚,就在小学校里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由外国孙主讲了游行的盛况,狗剩传达了公社王书记的讲话。还说王书记亲自找他谈了话,今后要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
爷爷私下里对外国孙说“我总觉得这王书记和四人帮是一伙的,先前他批判*积极,这会儿四人帮倒台了,他咋还不倒呢?我琢磨你得留个心眼,别让王书记他妈拉巴子的给算计了。”
外国孙说:“王书记事事都和中央保持一致,您老就放心吧。他不会算计人的。”
爷爷说:“他要是不会算计人,就没谁会算计人了。大队民兵连长不是他算计的?派出所来抓我,不是他支使的?”
外国孙说:“那是他的职责。现在他又要抓批判四人帮了,这也是他的职责。将来还有啥政治斗争,他还要行使他的职责。”
“这王书记真是个尖尖腚的扳不倒,让人琢磨不透肚子里都装了些啥?”爷爷说着,想起了外国孙游行前说的话,就问,“你不是说好戏还在后面吗?到底是啥好戏呀?”
外国孙还是那句话:“您老别着急,大家都有好戏,就等着瞧吧!”
一直等到转过年,爷爷也没等来好戏。只是听收音机里说,*结束了,四人帮和*是一个集团的。爷爷得意地对外国孙说:“我早就看出他们是一伙的了!”外国孙笑道:“您还说公社王书记和四人帮是一伙的呢。他怎么还照样当他的书记呢?”爷爷晃晃脑袋:“可不,王书记还照样当他的书记呢?”
再转过年端午节前,外国孙真的等来了好戏,他戴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掉了。据说,国家对他还将进一步落实政策,他很快就会离开西南岔的。爷爷很为他高兴,也很遗憾,遗憾是西南岔留不住人。
这天晚上,爷爷把外国孙请来。爷爷特意让我煮了几个咸鹅蛋,从柜子里拿出老姑父来看他时带来的一瓶辽源曲酒,和外国孙坐在热炕上边喝,边唠着心里话。爷爷说:“在西南岔,我最敬重的是你孙会计。我当队长那暂,遇到拿不准主意的事,都愿意跟你商量,你给我出的主意都管用。这回,你就要走了,我还有些舍不得,总觉得咱爷俩没处够似的。”
外国孙说:“我也有同感,我很敬重您。特别是您在处世中,固执和灵活兼用,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很值得我学习。”
爷爷并没有完全听懂外国孙的话,只听明白了外国孙说“敬重”、“学习”就谦虚地说:“我有啥可学习的。”
外国孙认真地说:“有。比如说,在一些原则的事情是坚持自己的观念,不必要的事情上放弃自己的固执,。我过去在大学教书时,就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争论中坚持自己的看法,实际是固执。结果吃了大亏,被打成了右派,教训太大了。要是现在就不那样处理问题了。我也搞不清自己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爷爷说:“人哪,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人活着没有主见要糊涂。也不能啥事都他妈拉巴子叫真,啥事都叫真,人就活得累。”
外国孙说:“我看您老爷子就活的潇洒,活的自在,从来没见过您有愁眉苦脸的时候。还记得吗?那年我挂牌子挨批斗,您叫我心理想‘是哄孙子玩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意思。人要搞好自我调节,少想些不愉快的事,烦恼就少了。再换一种活法,就快乐了。”
爷爷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年轻时为父母活着,老了后又为儿女活着,可儿女们都离我飞走了。自打石头来了,又想守着孙子,为孙子活着。石头走了以后,我才开始为自己活着。”
这晚,爷爷和外国孙一直唠到深夜。
这一年,尽管爷爷等来的是外国孙的好戏,但他自己也没白等,他等去了我大哥。这年国庆节前,参军十年没见面的大哥,来西南岔看爷爷了。过去一直认为大哥不会有出息的爷爷,见到大哥后,欢喜的终日合不笼嘴。老人家在村内走动,很愿意穿军装的大哥跟在身边,而且逢人便说:“看我大孙子有出息吧,都当营长了。我大孙子天生一副穿军衣的骨架,和他大伯就象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也是在这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经过几个月的紧张复习备考,加之得益于在宣传部这几年坚持业余自学,及参加工厂高中文化课补习奠定的基础,终于以超出最低录取线十分的成绩,考取了坐落在省城长春市的吉林大学中文系,带着每月四十多元工资的学习,圆了我的大学梦。
入学前,我见到了爷爷和大哥。
爷爷和大哥都分别给我讲了西南岔批判三株大毒草的事。
爷爷同我讲这事,有炫耀自己的嫌疑。
大哥同我讲这事,是当笑话讲的。
大哥说,他是听外国孙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