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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固守田园 心系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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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竟会在我家所在的县城中那座新近落成的,号称准星级的宾馆内,见到爷爷和白兰。

这是我进入工厂两年来第一次见到爷爷,第二次见到白兰。

国庆节前,市委几个有关部门在这所宾馆内,召开全地区教育战线上的先进人物事迹报告会,通知我厂宣传部参加会议。我们那位很体察下级的部长,考虑我可以顺便回家过节,还可以回我经常跟他念叨的西南岔看看爷爷,就把参加会议的机会,让给了我这个宣传干事。我临行前,部长还私下向我透露,党组织正在考核我的入党问题,近期可能对我的社会关系进行外调,叮嘱我回家后同相关亲属打声招呼,以便有所准备。有这等好事,我欣然领命,提前一天回到了县城,在刚刚搬进三室一厅的新家里住里一宿,和妈妈一直唠到下半夜。

正式开会这天早晨,还下了一阵小雨,我是给爸爸打着雨伞走进会场的。能容纳三百人的县城宾馆大礼堂,座无虚席。爸爸和县委主要领导陪同市委有关部门领导,都在主席台上正衿端坐。上午,先后进行了四个个人典型发言,当主持人宣布:“最后,请本次会议的东道主县,青石镇公社西南岔民办教师白兰同志作报告”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白兰在掌声中神色有些紧张地走上讲台,我了才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

自从招工离开西南岔进入工厂两年间,我仅见过白兰一面。就是她来吉林市为学生买课本那次,我当时真想同她一起回西南岔看看爷爷,但终因没有请下假来没走成。这年春节,车间又组织军工产品生产会战,我想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就没能离开工厂。去年外国孙来厂,我曾与晓红约定,春节一同回西南岔,又因我正在宣传部组织全厂批林批孔板报会诗,脱不开身,晓红只好一个人回了西南岔。

白兰的报告讲的并非是他自己的事迹,而是讲西南岔小学的发展,以及爷爷的创办山村小学的相关事迹,大都是我熟知的事情。不到二十分钟的报告,竟多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不过,报告有意隐去了爷爷因私砍乱伐树木并和林管员发生冲突的故事。续假加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爷爷在大冬天里为孩子们生炉子取暖的故事。那讲稿简直就是一篇报告文学,故事曲折委婉,语言生动感人。我已用小录音机录了下来,并一直保存着那盒磁带。县如今听来,尽管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痕迹,但仍然耐人寻味。

其实,更让我惊讶的是,白兰在报告结束时,她突然说:“现在,我告诉大家,我所讲的创办西南岔山村小学的老爷子,就座在台下第一排。”在会场有些躁动时,白兰又说:“瞧,老爷子已经站起来了,他就在主席台上,就是本县革委会周副主任的老父亲。”

我在惊讶中,努力伸着脖子往前看,终于看见了身穿中山装的爷爷站起来,但很快又坐下了,只留给我一个熟悉的光秃秃的后脑勺。

会场上当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眼看着白兰走下讲台,坐在了离我很远的第一排爷爷身边。而那掌声还在响,直到爸爸从主席台上站起来,微笑着点点头,那掌声才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掌声是为爷爷鼓的,还是为爸爸鼓的。我还看见,爸爸第一次为爷爷而骄傲地微笑,我心里真不知道是啥滋味。会场内无人会知道,就是在半个前,爸爸与爷爷之间,还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

这是昨晚妈妈告诉我的。

昨日傍晚,我到家时,爸爸不在家,只有妈妈和小弟天明在家。吃过晚饭后,天明到他的小屋里写作业去了,我和妈妈在客厅,边看黑白电视,边唠嗑。唠得都是有关我工作及生活之类的事情。直到半夜,爸爸才回来,还有史以来第一次先和我说了话:“回来了!”

我受宠若惊地站起来,笑脸相迎地报告道:“是,爸爸!我是回来参加会议的。地区教育战线先进人物事迹报告会,明天在咱们县召开。”

爸爸赐给我难得的笑脸:“好啊,参加这么高层次的会议,有进步了。我明天也参加大会。”说着,示意我坐下之后,他自己也仰坐在沙发上,习惯地绷脸坐着,一言不发地吸烟,看电视了。

妈妈似乎觉得客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就对爸爸说:“你二儿子刚才说了,好好干工作,等入了党再找对象结婚。”

爸爸显露出高兴:“好啊,年青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说着,又惊问道,“怎么,你一个大企业的宣传干部,还不是党员?做党的宣传工作你方便吗?”

听爸爸这样说,我心想:“你这当爸爸的在家中也官僚,还不知道我不是党员。”但说出口的却是解释,“我现在是共青团员,按有关规定,是可以在党委宣传部门工作的。我回来开会前,我们宣传布的领导已找我谈过话,准备在近期发展我入党,现在正在搞我的社会关系外调。我现在担心的是,在我家社会关系中,我大伯曾经是国民党的中级军官,在政审时会不会因他影响我入党?”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你填写入党志愿书时,别填写你大伯就是了。你大哥参军、入党填表都没有填写你大伯,你老姑入党时也没填写你大伯,我的档案里也没有你大伯这个社会关系。”

我不安地说:“可我在招工和入团填表时,都已经把大伯填上了。”

爸爸责怪道:“你怎么能乱填写呢?”

我辩解道:“对组织要实事求是,大伯是主要社会关系呀。”

爸爸不悦地大声说:“对组织是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的说,你大伯已经死了三十来年,在他活着时,我就和他断绝了兄弟关系。”爸爸见我不在言语,语气缓和了许多,“填的社会关系越多,给组织带来的外调麻烦就越多。你是怎么填写你大伯的?”

“我填写的是:大伯曾当过国民党兵,解放前因病去世。”

爸爸沉思一会说:“你填写入党志愿书时还是不填写你大伯为好,若组织问起来,你就说你大伯不是我的亲大哥,和我不是一个爷爷,非直系亲属。还可请组织查我的档案。另外,填写你爷爷时别填什么社员,就写在家养老,地址就写咱家,别写西南岔,防止外调人员去找你爷爷。你爷爷已经老糊涂了,容他乱说乱讲没影的事,只能节外生枝。”说完,也不在给我说话的机会,就起身回寝室睡觉去了。

我楞楞地坐在客厅里。

爸爸的话使我感到惊愕,我一向既不喜欢但又不得不佩服爸爸,教我向组织撒谎,还要堂堂正正。我说不清爸爸现在是怎样的人。

妈妈见我默不作声,就说:“在这些事上,你爸爸是经历过的。你就照你爸爸的话去做吧,不会错的。”

我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这时,妈妈突然问我:“你知道你爸爸为啥说你爷爷老糊涂了?”

我问:“为什么?”

妈妈说:“你爷爷前些日子凶巴巴地吵了一架,还把你爸爸给骂了。”

我一惊:“因为什么?”

妈妈说:“因为你爷爷想你大伯。”

我不解:“我大伯不是早死了吗?”

于是,妈妈便客观地、不偏不倚地给我讲了半个月前,爸爸和爷爷发生那场激烈的冲突的来龙去脉。

其实,这场冲突真正的起因是我老姑的一份孝心。

早在我离开西南岔的那个春节,老姑和老姑父带着天明去西南岔陪爷爷,就动员爷爷说:“您现在也不当生产队长了,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还是到县城和我老哥老嫂住在一起吧。有个头疼脑热病灾的,也有人照料。”爷爷说:“我身子骨硬实,自各能照料自各。再说,听说你小哥快分到楼房了,我也不愿在你小哥的楼房里呆着,上下楼怪费劲的。”老姑听爷爷这样说,就试探着问爷爷:“要不,您干脆去辽源我家?”老姑父也说:“咱家还是一楼,出门也方便。”爷爷笑道:“我儿子家不去,去闺女家算咋回事。”老姑就怪爷爷:“您还是老观念,重男轻女。现在时代不同了。儿子闺女都一样。”爷爷说:“再一样,儿子都得跟爹姓,没有跟妈姓的。您们别劝我,我哪也不去。”

老姑无奈,只好和老姑父走了。

去年,老姑和老姑父又来西南岔,接爷爷去辽源过春节。爷爷开始不去,在老姑的再三劝说下,爷爷才勉强同意去老姑那过了个年,老姑送爷爷回来的路上,无意间问了爷爷一句:“我小哥常去看您吗?”爷爷气哼哼地说:“他当大官,是个大忙人,哪有工夫来看我。头年,他坐小汽车来西南岔也不知是考察啥,只在家住了一宿,和我说了不到两句话。第二天早起,我都做好了饭,也没在家吃,他和小司机被狗剩找到他家吃了。去年又做小汽车到青石镇检查工作,还去了西北岔,离西南岔只几步远了,都没来看看我。过后让赵书记把你老嫂捎的一件毛衣给送来了。”老姑一听这事,也很生气。她送爷爷路过县城时,去爸爸妈妈家。老姑就把爸爸到西北岔没去西南岔看爷爷的事,跟妈妈磨叨了半天。妈妈晚上就跟爸爸说了,还劝说爸爸把爷爷接到县城来住。爸爸终于同意了妈妈的意见,在老姑和老姑父走后不久,就抽空和妈妈坐吉普车去了西南岔,到爷爷家已经黑天了。妈妈说,这是奶奶死后,她第二次回西南岔。第一次回西南岔,是爸爸被罢官进牛棚那年过春节。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并不是妈妈不愿意回去,一来是妈妈的服装厂活忙,二来奶奶不在了,爸爸不愿跟她一起去,她一个人去公公家,也确实感觉不方便。

饭后,小司机说西南岔有他在县城读书的同学,就看他同学去了。爸爸、妈妈和爷爷炕头炕梢对坐着。爸爸一言不发,只管吸烟。妈妈便同爷爷开始了谈判似的谈话。

妈妈:“爹,我们俩这趟来,是特意接您去县城住的。”

爷爷:“我在这挺好的,就不打算离开这了。”

妈妈:“您都七十岁多岁了,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

爷爷:“你们不用惦念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妈妈:“小天明也想您,盼望和您住一个屋呢!”

爷爷:“放假时让他来吧,我也怪想他的!”

妈妈:“要是您去县城住,就天天能见到他了。”

爷爷:“我还想你大哥。我走了,万一你大哥回来找不到我。”

妈妈很吃惊:“我大哥都死快二十年了,您这么又想起他来?”

爷爷很激动:“我总估摸你大哥没死,跟蒋介石跑台湾去了。要是你大哥能从台湾回来看看我,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就怕老蒋不准许回来!”

妈妈看了爸爸一眼,提醒爷爷:“咱别总说蒋介石和台湾了,隔墙又有耳,让人听见不好。”

爷爷还固执地说:“你大哥没死,一准跟蒋介石跑台湾去了!”

爸爸终于不再沉默了,他阴着脸批评爷爷说:“你又扯那些没影的事,蒋介石都死了好几年了,还能给你捎信来?土改挨斗也没记性!”

爷爷一反常态地对爸爸瞪起小眼睛,大声骂道:“你他妈拉巴子没长人心!你大哥在家时待你最近面,对我也孝顺。你当个破副县长,就觉得了不起了,就不想你大哥。你不想你大哥,还不许我当爹的想想儿子?自古天下就没有这个理。”

直气得爸爸呆楞楞好半天,才嘴唇哆嗦着对爷爷说:“你就别磨叨了,赶快进城。这两天你就赶紧收拾收拾,该扔的扔,该撇的撇。想带走的,过些日子我找辆汽车来,拉走。”

爷爷依然固执地说:“我说过了,哪儿也不去!”

爸爸的脸都气红了:“你到底去不去?”

爷爷斩钉截铁地说:“不去!你就是叫我一声爹,我也不去!”说着,老泪就流了出来。

这时,小司机推门进来,见屋里的人都阴着脸,感觉气氛不对,就想退出去,被爸爸喊住了:

“你把车发动起来,咱们现在就回县城。”

“唉!”小司机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爸爸已经下地穿好了鞋,见妈妈还不动地方,就对妈妈说:“你还磨蹭啥?到底走不走?”

妈妈就对爸爸说:“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就发脾气。愿意走你自己走,我不走!”

爸爸就对妈妈说:“你不走我走。”

爷爷就冲爸爸吼道:“你想滚,就自各滚吧!”

爸爸二话没说,气囊囊地推开屋门,走出去。

不一会儿,院子里汽车的马达声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

妈妈说,她是第二天坐客车回县城的,妈妈还说:“我总觉得你爷爷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真是老了”

听妈妈这样说,我昨晚上还真有些惦记爷爷,我准备开完会,早点去西南岔看爷爷。不料却,能在会上看到了爷爷。

上午散会后,大会主持人通知与会人员,到宾馆大餐厅就餐。我在礼堂门口等爷爷和白兰,到到会场的人差不多都散尽了,才等到爷爷和白兰。我觉得,爷爷的精神状并不象妈妈说的那样不好,当我喊“爷爷”时,这次破例地没有叫我小兔羔子,只是惊喜地看着我,一脸笑纹地说:“是石头呀,你也来了!”

白兰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后便紧紧地握住了我伸出的一只手。身前身后都是人,还有爷爷在身边,我们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只是在握手的瞬间,她狠狠地挖了我手指一下。

我和白兰轻轻地挽扶着爷爷的胳膊,随着人流缓缓走进大餐厅,在靠墙角的一张桌的空位置坐下来。已先在那里就坐的几位,立即认出发言的白兰和爷爷,都投以敬重的目光,并主动和他们握手,问候。弄得爷爷很不自在,白兰也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饭前,爸爸代表县委县政府讲了话,对入会的代表光临本县表示欢迎,他还说:“由于下午大家还要继续开会,中午请大家吃工作便餐,很抱歉,晚上县委在这里设宴,提高点档次,款待诸位。”

这顿便餐,除了没有上白酒,其档次不低于一般午宴。我很难想象,爸爸所说的晚宴,将会提高到怎样的档次。

下午,报告会散的很早,我和白兰一起跟爷爷来到他昨晚住过的房间。白兰和爷爷要回西南岔,我建议他们明天和我一同回去。这段时间先到家里看看,晚上参加宴会。爷爷有些犹豫,白兰却执意不肯,理由是她不习惯宾馆房间里空调的怪味,而且明天还要给孩子补课。她还绷着脸对我说:“你要是舍不得那顿饭,我就和爷爷先走。”

我说:“我不至于馋得那样,今晚就是摆御宴,我也不吃了。”

她一听这话,又“扑哧”笑了。

我说又说:“那我得去告诉我妈妈一声。”

白兰说:“那你就快去吧!我先去买票。”

我嘱咐爷爷别出门走动,在房间里等我们,就合和白兰出了宾馆。白兰乐颠颠地跑到客运站买票去了。我朝妈妈的服装厂走去。

妈妈的服装厂,离我们开会宾馆有一公里远,我上小学时经常去那里。参加工作后,回县城还去过两次。那厂四周的杨树,是我上小学时,爷爷从从西南岔给背来的。如今,都已经长成大树。我当时还想,要是爷爷和我一起来就好了。看看他当年背来的树苗,现在能拉好几汽车。我甚至奇怪,一来到家乡,怎么有很多地方,有很多物件,都留有爷爷的信息呢?昨天,我从客运站往家走,路过我家先前住过的平房院落,我首先想到的是爷爷曾经撕扯过板皮院墙上的大字报。回到新家,吃晚饭时,用的梨木大地桌,也是爷爷用当年放山得获的山参换来的。

我走进厂门,看门的老大爷把我领到妈妈所在的成衣车间。在暂短的寂静中,我告知妈妈,我要和爷爷去西南岔。

妈妈说:“不是明天去看你爷爷吗?”

我说:“爷爷也在县里和我开一个会,他现在就要回西南岔。”

妈妈很惊奇:“你爷爷来了,咋没到家呢?你劝劝他,别和你爸爸计较,晚上来家,明天再走。你爷爷的精神状态咋样?”

我说:“我看爷爷精神挺好的。他不来家,也不是和我爸爸计较。”

妈妈问“那为啥呀?”

我告诉妈妈:“来开会的不只是爷爷一个人,还有我在西南岔一块玩的小伙伴,我们想搭伴一起走。”

妈妈笑道:“八成是位姑娘吧?”

我脸一热:“是小白兰。”

妈妈又问:“那你爷爷就不来咱家了?”

我说:“爷爷让我告诉您,他这趟就不到家了。”

妈妈说:“你爷爷肯定是因为跟你爸爸吵架不到家来了。”

我到宾馆找到爷爷,和爷爷来到客运站。白兰已买好车票,正在进站口张望,见到我们就迎上前说:“我买的是到西北岔的票。”

我问:“直接到西南岔没有车?”

她解释说:“现在是雨季,金沙河水又长了,过不了客车,只能到西北岔。那八多里路,就委屈你架步量了。”

我说:“我又不是没量过。就怕爷爷年岁大,走不动。”

爷爷不服气地说:“别看你们年轻,走起路来还真落不下我。”

我们上车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正赶上途中有几段修路,到青石镇太阳已经落山。沿途的乘客陆续下了车,再往前走,出了司机和乘务员,车上的乘客就剩我们三个人。爷爷坐在前一排,正在打瞌睡。我和白兰坐爷爷身后,不停唠着。那位女乘务员还以为我们是城里来得一对情侣,竟伴着滚滚行进的车轮声,轻轻哼起了黄梅戏《七仙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白兰则不在说话了,顺势把头歪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借着黄昏的余光,侧头看着那张孩子气的脸,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上午还在讲台上,面对着几百双眼睛,绘声绘色地演讲的山村女教师。我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让她靠的更舒服些……就是她,曾给过我纯洁的爱,真挚的心。可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再用手抚mo一下坐在前排爷爷的肩膀,也已经在歌声中真的睡着了。爷爷累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车到西北岔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时值农历八月中旬,雨水洗过的夜空格外深邃,少了半边大月亮刚刚生起,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银河两岸秘地眨着眼睛,窥视着走在沙石路上的一老两少。我们不禁都有些触景生情。

我说:“远山蒙蒙隆隆,近树隐隐约约,咱山乡的夜晚太神秘了。”

白兰说:“我真想在这神秘的夜晚中溜达一宿。

爷爷说:“看月亮跟星星的亮堂劲,明个一准是个响晴天。”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在沙石路上溜达着,我们很快就来到了金沙河边,我又看见了那座熟悉的木桥,就快步跑了上去,跑过对岸。白兰也挽扶爷爷上桥过了河。我对爷爷和白兰说:“我小时侯就喜欢这座木桥,今天再过这桥,好象又回到了童年。”

爷爷却叹气口:“你来福哥就是在这木桥上掉下去的!”

我见爷爷提到来福很难受,就没有再多问。

爷爷也不管我和白兰,抬腿快步流星地先走了。白兰告诉我:“爷爷说过,等他有了钱,就在在金沙河上造一座能跑汽车的石桥。”

我说:“我也听爷爷说过,恐怕爷爷这辈子很难实现。”

本来很好的心情,过了桥竟变得沉重了。以至我和白兰有机会单独行走时,也没多说几句话。我们撵上爷爷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村口那两排摸摸糊糊的白桦树。进村时,已经半夜。爷爷让我送送白兰,他自己先回家了。

我送白兰到她家院门口,她推开院门后突然回头问我:

“晓红姐好吗?”

我说“她跟你一样,也在教书。”

白兰说:“我好羡慕她呀!”说完转身把院门关上。

我终于感到疲乏了,拖着沉重的腿,朝爷爷家慢慢地挪去。待我终于走进那熟悉的院落是,欢迎我的是大黄狗虎子。两年多没见到它了,它仍然还认识我,摇头摆尾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用湿潞潞的大舌头,在我的脸上一通乱舔。

这晚上,爷爷和我唠了半宿,唠的多半是大伯和来福的事。

这晚上,我还做了个梦,我梦见爷爷拎着一张扣鱼的大旋网,在一条大河边,一网挨一网地甩扣着,从正午甩扣到天黑,从天黑甩扣到天明,最终打捞上来的一条大鱼又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爷爷抱起大胖小子,乐呵呵地准备交给一个穿国民党军官服的人,但那人又把那大胖小子推给爷爷说:“这孩子我不能收,他跟着我,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的……”

我知道这梦和大伯有关,醒后的我会承认有这个大伯吗?

结果是,直到第二天白兰送我到西北岔上车前,我还承认有过这个大伯。但回厂后刚上班一周后,机关支部书记把一份入党志愿书交给我,我却遵照爸爸的教诲,违背了爷爷的意愿,在社会关系这一栏中,没有填写大伯。

几天后,组织部的组织员找我。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就揣揣不安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审看我的档案,见我进屋就问:“在你的入团志愿书中,填写的当国民党兵的大伯,在入党志愿书中怎么没交代呢?”

我的心跳在加快,努力镇静着说:“我爸爸说,我那大伯不是他亲哥哥,和他都不是一个太爷,已经出五服了,而且已经在解放前就死了。组织如果需要外调,可以去查我爸爸的档案。”

组织员说:“已经出五服了,你入团时还填写他干啥?多添一个不主要的社会关系,就会给组织的的审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吧,你根据刚才说的情况,简要写个说明,就不用去外调了。”

我按他的要求立即写了,交给他。

不久,机关支部召开全体党员大会,讨论发展我为**党员。

散会后,那种暂短的愉悦很快被沉闷的心情取代。有一段时间,那份说明材料,就象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使我感到有难言之痛。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被工厂党委批准为**党员那天,才突然消失。我觉得,就我本人的思想、工作而言,我已经具备了党员的标准,我当之无愧。可是到了晚上,躺在独身宿舍的床上,那种心安理得又被一种新的惆怅所取代。在我今后的政治生活中,大伯已经不付存在。在爸爸和大哥和老姑的政治生活中,大伯已早已消失。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爷爷,还在公开地、无所畏惧地承认着大伯,幻想着大伯能够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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