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岔每十分工一元两角钱分红,使它成了耀眼的富裕村。
即使在那个贫穷也是政治资本的年代,终年土里刨食的农民们,也没有一个从心里往外怕富的。用爷爷的话说,“自古就有闲贫爱富的,没听说还有闲富爱贫的。”因此,爷爷挨王书记批评的事,不但没有损害爷爷的形象,反而被当成佳话传扬开来。爷爷因王书记的批评有了名气,西南岔因爷爷挨批评有了名气。就连在镇工业油坊上班拿工资的赵石匠,都说:“西南岔有这样的队长,保准错不了!”他还通过李镇长走爷爷的后门,辞掉了工作,领着老伴带着儿子小石匠,举家迁到西南岔,心甘情愿地当了社员。
赵石匠比爷爷小十六七来岁,老家在河北省赵县,与青石镇李镇长是同乡,两人小时侯住过一个村子。他们一起读书的学堂所在的小镇,离闻名于世的赵州桥仅十几里。他家世代都是石匠,以采石做碾子铲磨为生。大炼钢铁的前一年春天,赵县一带闹蝗虫。蝗虫铺天盖地,一宿就啃光了上百垧庄稼。种地的农民都没粮吃,赵石匠的日子也不好过,采的石材卖不出去,做碾子铲磨也挣不几个钱。这年,李镇长创办青石镇采石厂,回河北老家探亲,恰巧碰到赵石匠领着儿子小石匠走村串户地铲磨。就把他爷俩请到青石镇镇,当技当上了采石场的术工人,拿全厂最高的工资。转过年,还帮他们全家在青石镇落了户口。后来,小石匠娶了媳妇,有了儿子,赵石匠有了孙子。孙子上学念书到六年级,赵石匠想让孙子退学也到采石厂学石匠,小石匠说:“我都没念够书,还是让你孙子接着念书吧。”赵石匠也就不免强了。*不久,李镇长因走资本主义道路被罢了官,他创办采石厂也被迫停了产,赵石匠和小石匠被分配到镇油坊搬油杠榨豆油。赵石匠已是年近六十岁的老人,和年轻小伙子一起光着屁股搬油杠,终日累得腰酸腿痛不算,还瞎了一身石匠手艺。赵石匠爷俩早就有另找门路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李镇长官复原职后,赵石匠曾经找过他,建议他下个令,让采石厂重新开工。李镇长摇摇头,说机器设备都折腾没了,他也不想再自找烦恼了。赵石匠的最后的希望,就这样地破灭了,便想找一个好一点的乡村去当社员算了。
爷爷说,他和赵石匠是吵着相识的。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爷爷挑着自家自留地产的两筐西瓜,到青石镇去卖。刚把西瓜筐放下,还没抽完一袋烟,就笑闹着走过来几个袒胸露背扛着钢钎铁锤的壮汉,说要买西瓜。其中那个年龄在四十左右岁的中年汉子就是赵石匠,他把钢钎往地上一扔,蹲在爷爷面前,行家似的挨个敲着西瓜,待把两筐西瓜都逐个敲一遍,站起来摇摇头,操着浓重的河北腔说:
“没有一个是熟的。”
爷爷先前见来了这么多买主,脸上自然挂起笑,赶忙在地上磕掉烟灰,把烟袋挂在脖子上,殷勤地帮着滚递西瓜,到后来听赵石匠这样一说,笑脸立时变得难看起来:“你这位爷们不买西瓜不打紧,可不能随便敲敲就说西瓜不熟。不是我老周头吹牛,我摘的西瓜,个保个地熟。不管谁吃我的西瓜,不熟都不要钱!”
赵石匠本来已拎着铁锤站起来,并转过身,准备和壮汉们离去,听爷爷这样一说,又倏地站住了,回转过来,两眼虎视眈眈地看着爷爷说:“我赵石匠也不是吹牛,敲西瓜和敲石头一样准,随便敲一下就知道瓤啥样。您说您的西瓜熟,打开两个让我瞧瞧!”
爷爷二话没说,操起西瓜刀就砍开两个,是鲜红的熟瓜。
赵石匠一愣,为在众人跟前挽回面子,仍然不服气地说:“再打开两个瞧瞧,熟的我全要。”
爷爷索性把两筐西瓜都逐个砍开,个保个都是鲜红瓤的熟瓜。
赵石匠惊呆了,脸红成了西瓜瓤。但他毕竟是赵石匠,只尴尬了片刻,就随即从裤兜里拽出两张五元大票,冲壮汉们一扬:“今天算爷们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两筐西瓜我全买了,大家伙今天敞开肚皮吃吧,剩下的全带走!”
壮汉们都扔下钢钎铁锤,捧起西瓜淅沥呼噜地大吃起来。
爷爷冲赵石匠伸出大拇指:“是个爷们,说话算话,够仗义!今天就交你这个爷们朋友,给你打八折。”
这是爷爷第一次和赵石匠相识。以后两人再见面,竟真得成了朋友。爷爷去青石镇,还经常把用网打的鱼、用夹子夹的野鸡,送往采石厂,由赵石匠代卖给采石厂的工人。逢年过节,还送些土产品给赵石匠。直到*开始,李镇长被撤职,采石厂关闭,赵石匠到油坊上班,爷爷去青石镇少了,也很少和他见面了。
爷爷当队长那年夏天,爷爷到青石镇开会,又在大街上见到了赵石匠。他当时刚在油坊里上过夜班,强拉了爷爷去他家,还一改往日的自负,向爷爷诉说起他这些年的的苦衷来。
原来赵石匠和小石匠在镇采石厂上班时,一家人吃得是商品粮。李镇长被撤职,采石关闭,他和小石匠到油坊上班后,公社就把他家的商品粮给掐了,变成了农工,每年冬天分一次口粮。而且领口粮的生产队不确定。第一年是在全公社最富的高丽屯分得口粮,全是水稻。水稻伐成大米,全家人吃了一年大米饭,也算是弥补了不吃商品粮的遗憾。谁料,第二年的口粮,是在全公社最穷的生产队头道沟分的,全是苞米,还都是些瘪瞎子。瘪瞎子苞米磨成包米面,苞米糠占了一半,全家人吃苞米面大饼子,不到半年,就把口粮吃光了,只好偷着到黑市上花高价买粮食。这还不算,过去在采石厂上班,他和小石匠按月开工资,那个月都能拿回家七八十块钱。在油坊上班半年才开一次工资,拿回家的钱,不顶在采石厂两个月挣的。最让赵石匠受不了的,是他不能施展祖传的石匠手艺,整天在充满生豆油味的油坊里,和年轻的小伙子一起搬油杠。一天到晚不穿衣服,浑身都是油汲汲的汗水。赵石匠已经后悔他当初不该来东北了。
爷爷得知了赵石匠的处境,就对他说:“石匠当油匠,驴唇不对马嘴,干脆辞了,到西南岔有你赵石匠干的活。”
赵石匠当时还有些犹豫地问:“你们十分工能值多少钱?”
爷爷说:“去年三毛钱,今年我估摸往少说也能一块钱。”
赵石匠就找借口推托说:“我回家和我老伴儿子商量一下。”
爷爷说:“你要有心思,就找我。”
半年多,赵石匠没有找爷爷。
西南岔分红创全公社第一的消息传开后,赵石匠不再犹豫了,一心巴火想到西南岔落户。只是他曾经委婉拒绝过爷爷的盛情,有些不好意思再向爷爷开口,就通过刚恢复职务的李镇长给爷爷过话。李镇长就找到爷爷,把话给过了去。爷爷和外国孙商量一下,就在社员大会上征求了一下意见,同意接纳了赵石匠。
这样,赵石匠带着老伴、小石匠和他媳妇,搬到西南岔落了户,只留下孙子在青石镇中学住宿读书。若干年后,赵石匠的的孙子在县高中毕业,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建筑系桥梁专业,他毕业后,终于使赵石匠家族的世袭铁锤和钢钎后继乏人了。这也是后话。
我第一次见到赵石匠就惊奇地发现,他有些地方象爷爷。至于是哪些地方象爷爷,我一时还说不清楚。
赵石匠搬家来西南岔那天,刚过清明节。东北有二十四节气歌中有句话:“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当时,爷爷带领我们一帮男女青年,在江边大平地种小麦。英子、哓红、白兰、踩格子,爷爷敲打着点葫芦撒种,我和狗剩、福根、振远培土。太阳偏西时,英子她们已经把大平地的格子踩完,开始帮我们培土。爷爷也把麦种撒完,掏出烟袋坐在地头上抽烟。就见马老板子赶着一辆装满家具的牛车,晃晃悠悠地自北而来。
时值初春四月,冰雪虽然已经融化,杏花盛开,松花江也解冻开江,但地皮并未干透,加上昨晚下过一场小雨,道路还有些泥泞。马老板子赶着牛车,还没到村口的白桦树下,不知怎么就下了道,车轮陷进了路边的壕沟里。任凭马老板子挥鞭吆喝,也无济于事,他只得向我们招手求援。爷爷说,那是昨晚去青石镇接赵石匠搬家的牛车,就让我们放下活计,帮马老板子推车。我们几个小伙子跑了过去,硬是把大车给抬出了壕沟,爷爷和英子他们才赶到。这时,一直在车前车后忙活的那位和马老板子年龄相仿的半大老头,先跟爷爷握了握手,从兜里掏出一盒迎春香烟,拆开,给我们每个小伙子分发了一支,还一连声地说:
“谢谢,谢谢啦!”
爷爷就向大家介绍道:“这就来咱队落户的赵石匠。”又指着划火柴给大家点烟的那位老太婆说,“她是赵石匠的老伴。”
我们几个小伙子都和赵石匠握了手。
赵石匠和我握手时,爷爷向他介绍说:“这是我孙子,叫石头。”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爷爷总是叫我小名。我大名叫周天石。”
赵石匠笑道:“爷爷叫孙子的小名,能叫到一百岁。你的大名也是好名字。天石,天上的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那一块石头吧?将来必做大事。”
我忙谦虚的说:“不敢当。女娲补天剩下得那块石头,在《西游记》中已经变成孙悟空,在《红楼梦》中又变成了贾宝玉。我不过是一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头。”
赵石匠的面部表情显示出吃惊,他对爷爷说:“你这个孙子很有学问,一说话我就能听得出来。”
爷爷就得意地说:“他念了小**年书呢!”
我怕赵石匠在众人面前再说出更让我脸红的奉承话,也怕他再说出高深的典故典故,让我无言答对,就赶紧转移话题,问赵石匠:“你家不是五口人吗,咋没一起来?”
赵石匠说:“还有些东西没拉来,后天我儿子和媳妇跟第二趟车过来。我孙子在青石镇中学住宿读书,要大后个礼拜天才能来。”
爷爷问马老板子:“路不好走吧,咋这时才到家?”
马老板子说:“可不是咋的,光在金沙河就误了好几个钟头。”
爷爷问:“金沙河开河了?”
马老板子说:“好象昨晚开的河。我昨天去时还能在冰上过车,今个回来就见满河推冰排。”
赵石匠也说:“那冰排都比磨盘大,一拨一拨地下来,挤挤撞撞的漂着,发出的响声都震儿根子。我们俩等得不耐烦了,就等这拨冰排过去,见逢插针,找空赶车过了河。刚上岸,又一拨冰排就冲下来。现在想来,还真有些后怕呢。”
赵石匠的个头和爷爷相仿,身板没爷爷直流,有点驼背,这可能与他长年采石的职业有关。赵石匠说话很大,他跟着牛车进村时,还回头对我们说:“现在我老了,要是退回二十年,我一个人就能把车推出来,就用不着劳驾大家了。”
赵石匠的牛车走远,爷爷看了看太阳,对我们说:“我进村帮赵石匠安顿一下,你们回去抓紧些,天黑前把麦种都培上土。”说完,就朝村里走去。
我们在回大平地的路上,英子对大家说:“赵石匠也够能吹牛的了。”
振远一撇嘴:“河北老嗒儿吗,有几个不吹牛的。”
狗剩也附和着用河北腔念叨着:“不是我老嗒儿吹牛皮,哪年不养二百鸡,哪天不下四百蛋。”
晓红认真地问:“二百只鸡一天能下四百个蛋?”
狗剩笑道:“咋不能呢?一个鸡一天下两个呗!”
白兰就也接话道:“还竟下双黄的呢!”
大家一听,都差点笑破了肚皮。
看着大家都在笑,我想起了爷爷曾经在饲养室讲过的一对河北老嗒儿夫妇的故事:这对老嗒夫儿妇都是中年人,住在城里。老爷们有个嗜好,就是爱看戏。他晚上看戏对老婆一个人在家,有些不放心,就对老婆说:“你一个人在家要关好门,我回来就喊:‘的儿梆、的儿梆开门来!’您才能开门。”此后,他经常半夜回家,在房门外喊:“的儿梆、的儿梆开门来!”天长日久,这开门的暗号,被邻居一个老爷们的知,一天他趁老嗒儿看戏没回来,就来到老嗒儿门外,学着老嗒儿的声音叫道:“的儿梆、的儿梆开门来!”老嗒儿老婆来给开了门,他就进了屋,同老他嗒儿老婆睡了一觉就走了。半夜里,老嗒儿看完戏回来,照例叫“的儿梆、的儿梆开门来!”屋里老娘们就说:“您刚才已‘的儿梆、的儿梆’开过门了,咋又来‘的儿梆、的儿梆’开门呢?”老嗒儿一听有外人来过,就嚷了起来:“看戏有板凳,抽烟有火绳,为啥上俺家‘的儿梆、的儿梆开门!”
当我把上面这个故事讲出来后,大家又大笑了一阵子。
我们把地里的麦种都培上土后,收工回村时,狗剩还笑着招呼大家:“的儿梆、的儿梆回家啦!”
一连好多天,“的儿梆、的儿梆开门来”成了青年们的口头禅。这天晚上,狗剩来爷爷家,先在门外喊:“的儿梆、的儿梆开门来!”不想爷爷推们出来,笑着照他后脑勺就一巴掌:“妈拉巴子的,就知道耍贫嘴!让赵石匠听见了,不骂你才怪呢!”
此后,再没人说“的儿梆、的儿梆”了。
赵石匠搬家来西南岔的这天晚上,在他的新家里摆下两桌饭菜,我和爷爷是在他家吃得晚饭。
所谓赵石匠的新家,其实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室。爷爷当初想把家里当仓房的耳房腾出来,给赵石匠住。赵石匠坚持要住饲养室,说他家好将就,从河北刚来青石镇头两个月,住得是采石厂的工棚子。他大概是不愿意再给爷爷多添麻烦,也可能是不想再欠爷爷人情了。爷爷也就不免强他了。好在饲养室的老跑腿子们都一个个成了家,只剩下白永贵一人,也不在饲养室住了。外国孙的会计办公桌,也搬到他自己家里。
赵石匠的搬家晚饭很丰盛,有鸡,有鱼,有猪肉,还有白酒。那是赵石匠特意在青石镇备下的,一来是招待爷爷和马老板子及为他家帮过忙的人,二来也想通过吃饭,同西南岔有头有脸的人联络一下感情。在饲养室的大炕上,坐了满满两桌人。大家又吃,又喝又唠,一直闹腾到半夜。爷爷平时滴酒不沾,只在年三十的晚上喝一小盅山葡萄酒。这晚被赵石匠连敬三盅白酒,就有些飘飘然,当即对赵石匠表态,给予他家一些优惠的待遇,特准他和小石匠不下田劳动,让他们爷俩在青石砬子下采石头,拿一等劳力工分。赵石匠一听,也激动起来,为了表示他对爷爷的感激,又给爷爷满满斟了一盅白酒,他自己则用大碗倒了满满一大碗,和爷爷碰了一下,就仰脖倒进嘴里。爷爷见赵石匠这样,也只好把一盅白酒一口喝了。结果,赵石匠和爷爷都醉了。所有吃饭的人都走了,爷爷还和赵石匠拉着手倒在炕上,相互说大话。我把爷爷硬搀起来,跌跌撞撞地扶回家。
第二天早晨,爷爷醒酒了,一个劲地说:“喝多了,喝多了!酒后无德!”我问起昨晚的事,爷爷说他啥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特准赵石匠和小石匠不下田劳动,让他们爷俩在青石砬子下采石头,拿一等劳力工分的优惠待遇一事。而且在吃过早饭,就又去了赵石匠家,向刚刚醒酒的赵石匠又重申了这一优惠待遇。还说,等入冬后帮他家伐些木料,明年开春把他家的房子盖起来。赵石匠很感动,说一定要把他的手艺献给西南岔。
赵石匠爷俩不负爷爷所望,很快就在西南山下找到了采石地,“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当时,正赶上县里在金沙河上游修小水电站,大量收购石材。爷爷就又抽调了五个壮劳力跟赵石匠爷学徒,采石材。挂锄后,干脆把所有的劳力都调集到西南山下采石材。半年下来,竟采了三百多立方米的石材,就给生产队卖了一万多元,顶五十个棒劳力在田里干一年。不仅赵石匠爷俩多挣了工分,其他社员也多挣了工分,也给生产队增了收。
这年上秋,大林子林场一带的那个保密的三线工厂,要修公路,每公里两万元。赵石匠说他认识那个厂的厂长,爷爷就和赵石匠去找那个厂长,包下来六百米路面。爷爷把生产队能动员出去的社员,都动员起来,包括郑大嘴和宋大脚,组成了一个五十人的修路大军。爷爷亲自带队,开进了大林子,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把路面修完。净挣回一万多元。
年底西南岔生产队分红,每十分工达到了一元五角钱,创西南岔生产队分红历史最高记录,继续保持了全青石镇公社第一的位置。
我曾经对爷爷感叹道:“你真有眼光,让赵石匠一家来西南岔落户,等于拣来个搂钱的耙子。”
爷爷笑道:“有啥眼光,不过放屁赶当当上了。”
我认真地说:“这是你时机抓的好。”
爷爷就压低了声音说:“我只能对你说,当初准许赵石匠来咱西南岔落户,我是心中有私,将来他兴许能帮我了一桩心事。”
我不解地问:“啥心事呀?”
爷爷说:“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爷爷的心事,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得以了解。他是想在他当队长期间,借赵石匠的手艺,帮他完成一桩宿愿,在金沙河上造一座石桥。可惜,爷爷在当队长期间,没能完成这一宿愿。不过,令人欣慰的是,爷爷最终还是实现了这桩宿愿。
不管怎样,爷爷当队长后的一系列的决策,还是使西南岔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社员们都庆幸他们选对了队长,经常议论爷爷的丰功伟绩,甚至连爷爷爱说的口头禅“妈拉巴子”,也时常被一些人引用,就连不会说话刘哑巴,都冲着爷爷后背对人伸大拇指。一些过去对爷爷抱有偏见的人,也开始对爷爷刮目相看了。
一位对种地并不在行的七十来岁的老人,当队长两年,使西南岔生产队上了两个台阶,这是为什么?在当时,连采访爷爷青石镇广播站的著名记者,都无法找到准确的答案。今天,我在写爷爷的故事时,才突然猛醒,那是得助于爷爷在年轻时,在青石镇卖鱼时,就开始尝试的经营观念,有这种经营观念的农民,在今天的市场经济中,遍地都是。但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末期,还是不多见的。正是爷爷的这种经营观念,使爷爷的家乡西南岔发生了戏剧性的微妙变化。
爷爷似乎并没有看见西南岔的这些戏剧性的微妙变化,或者说并不满足这些变化。他又开始张罗办豆腐房。还说要办个食堂,就象大跃进那年一样,省了家家户户都做饭费事。
这天晚饭后,爷爷在坐炕头,我坐在炕梢,正在听收音机里广播新闻,赵石匠来到爷爷家。他显得很激动,进门就对爷爷说:“老队长,我有个新想法,要跟您细唠唠。”
爷爷往炕里挪了挪身子:“来,坐在热炕上慢慢唠嗑。”
赵石匠也不客气,脱鞋就上炕,坐在了爷爷旁边。见我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了,就对爷爷说:“我今天去青石镇,去了李镇长那儿。他告诉我,县里刚开过三级干部会议,要全面开展学大寨活动。”
爷爷说:“学大寨不是啥新鲜事,姜大牙当队长那暂就学过。”
赵石匠说:“这会儿学,跟那会儿学不一样。那会儿学精神,这会儿学实际。这会儿要大寨那样,在全县搞梯田。”
爷爷说:“竟扯**蛋!就咱们这地儿,还用修梯田。”
赵石匠说:“咱们不管那些。我琢磨着,可以发点小财。”
爷爷一愣:“发点小财?咋发法?”
赵石匠往爷爷跟前凑凑:“您想啊,修梯田就得用石头。咱们要是建一个采石场,光咱们公社要用的石头都供不上。”
爷爷笑道:“你想得到是停好。可哪个生产对会买石头修梯田呢?”见赵石匠不再做声,爷爷又说,“不过,办个采石场,采些石头备着,总还是有用得着的时候。”
赵石匠试探爷爷:“那我就开始张罗?”
爷爷说:“先别忙,这事得跟大队赵书记商量一下。”
几天后,爷爷还真找了大队赵书记。赵书记说,必须请示公社。爷爷和赵石匠又去了青石镇。结果,不仅王书记不同意他们办采石场,李镇长也不同意。他们一致认为,山是国家的,石头也是国家的,社员自家用些石头有情可原,生产队用些石头有情可原。修水电西南岔卖了一万多元石头,卖也就卖了。但生产队办采石厂,长期卖国家的资源,是不能允许的。爷爷后悔了,后悔不该请示公社。他告诉赵石匠爷俩,还要天天采石头,说不准会在松花江上修个大电站,采多少石头都能卖得出去。
尽管采石场没建成,这年爷爷还真的把豆腐防张罗起来了。豆腐房由素萍负责,还配给张格路的那对双胞胎丫头和大小,当小工。
爷爷想办的食堂也没有办成,不是公社没批准,爷爷吸取采石厂的教训,压根就没向公社请示。而是召开了西南岔社员大会,但社员投赞成票的也不多,因为他们还没忘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食堂的艰难。爷爷想求助大队的赵书记来说服社员,不料赵书记就不准爷爷办食堂,爷爷为此还差和赵书记吵起来。
那天,西北岔大队赵书记召集全大队的生产队长,到大队部开会,散会后,爷爷把办食堂想法向他透露了。赵书记笑着问:“你先说说,你为啥要办食堂?”
爷爷说:“我见家家户户天天做饭太费事。”
赵书记就半开玩笑对爷爷说:“你要是觉得自己吃饭不方便,就找个老伴给你做饭,可别刚有俩钱了,一时心血来潮,就象演戏似的,想一出是一出的。”
爷爷一听,当即就拉下脸来:“你赵书记说话也太不好听了,我办食堂是为了自己吃饭?我这大半辈子没吃食堂也没饿死。就是现在,有我孙子做饭,也用不着我伸手。等将来我孙子娶了媳妇,孙媳妇也会给我做饭的。”
赵书记说:“那这食堂就更用不着办了”
就这样,爷爷的食堂没被批准,还惹了一肚子气。晚上。爷爷回到家里还对我说:“妈拉巴子的,要不是看他赵书记比我年龄大两岁,我非骂他一顿不可。”
我安慰爷爷:“不让办食堂就算了,也犯不着生气。您是在为公办事,又不是为了咱自己。”
爷爷说:“说不为咱自己,咱自己也有一份。我见你天天做饭,也与心不忍。还有刘哑巴也见天自己做饭。做饭哪是老爷们干的活!我想让你们都吃点现成的。”
我说:“刘哑巴有周小脚给送饭,我年轻,做点饭算不上辛苦。”
爷爷说:“也不能总这么做下去。”
我笑道:“过两年我给你找个孙媳妇做饭。”
爷爷笑了。爷爷是从心里往外笑的。
事隔三十来年,每我再回想起来,记忆的年轮都没能把爷爷当时笑的模样从我的脑海中覆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