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热炕头太舒服了,我这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多。
这是我作为西南岔正式村民的第一个早晨,尽管已经快将近中午,我还是把它当作早晨。因为我有一种感觉,是全新的感觉。我的感觉使想起儿时在爷爷家过年,头一天晚上刚刚糊贴好新棚和年画,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不仅对屋子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整个身心也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在早晨时才会拥有。今天早晨是记忆中的第二次拥有。再穿起妈妈特意为我加厚棉袄棉裤,套上爷爷没舍得穿的深功棉水乌拉,我新的生活,就在这个早晨开始了。
推开房门,雪已经停了。
太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回来,刺得我赶紧眯缝起眼睛。
爷爷正在院子里用推耙往院门口推雪,推杷推过的地方,还存留着一道道的雪痕。大黄狗虎子围着爷爷撒欢,还不停地用爪子往院门里扒雪,一个劲地帮爷爷的倒忙。爷爷回头见我起来了,就说:“早起见你睡得正香甜,就没喊你起来吃饭。昨晚的饭菜还剩了一些,留着晚上再吃。你今个是来西南岔第一天,要吃新饭。今早的饭菜都都是我新做的,都在锅里捂着呢,也不见得凉,我刚刚吃过,你自各端出来吃吧。”
我为自己睡懒觉感到不好意思,忙抓起门旁的一把苕束说:“昨晚吃的太饱了,现在还不觉得饿。让我帮你清完雪再吃吧。”
爷爷说:“清早起,再不饿也得吃饭,不能作践身子。”
我只好扔下苕束,回屋揭开锅,端出饭菜。饭是大米饭,菜是萝卜炒粉条子。爷爷又最不愿意吃萝卜炒粉条子,说吃萝卜炒粉条子爱放屁。这饭菜显然是特意为我做的,我就站在锅台旁吃起来。尽管那大米饭水添多了,萝卜炒粉条子盐放少了,我吃得还是蛮香的。
吃过早饭,我帮爷爷把院子里的积雪全部清除到院门外,还在院门前堆起了一个胖胖的大雪人。那雪人的两只手臂交抱着,手中还握着爷爷的烟袋。我进屋从灶坑里扒出些木炭,和爷爷刚给那雪人贴上鼻子、眼睛和嘴。这时,狗剩、福根、振远、英子、素萍等一帮小青年,先后来爷爷家看我。大家帮助我和爷爷继续打扮雪人,狗剩摘下自己的帽子给雪人带在头上,福根脱下自棉手套给雪人挂上,英子也把自己的红围巾围在了雪人的脖子上。打扮得雪人越发呆傻可爱。
爷爷说:“雪人很象戏里的猪八戒。”
英子说:“戴着福根的帽子,我看更象福根。”
素萍用肩膀碰碰英子,笑道:“还说呢!你咋把自己的围脖围在福根的脖子上了?”
振远说:“这是英子发出的一种可喜的感情信号!”
福根得意地笑。
英子就抓地上的雪,围着雪人追打着振远。振远也抓地上的雪还击英子,正巧打在狗剩的脸上。狗剩又抓起雪迎击振远,却打在了素萍的身上。素萍再抓起雪打狗剩,福根也跟着打,一时间打乱了套,有很多雪团都打在了雪人身上。直到爷爷喊大家进屋磕松子,福根从雪人头上摘下帽子,英子从雪人脖子上解下围巾,狗剩从地下检起手套,大家才嘻嘻哈哈地进了屋。
再看那雪人,已经面目全非了。
下午,晓红、白兰、丫头大小,都相继来到爷爷家。这样,西南岔的所有知青,都在爷爷家聚齐了。除了我和晓红及丫头和大小,另外这六个青年人,在青石镇农中都是同班同学,其中姑爷爷的孙子福根最大,已二十岁。姜大牙的儿子狗剩,马老板子的儿子振远,金高丽的孙女英子和刘大斗的孙女素萍,都跟我和晓红同龄,十七岁。白奶奶的孙女白兰,比我们小一岁,十六岁。张格路的双胞胎儿女丫头和大小最小,都才十五岁。他们是西南岔第一批中学生,年龄相仿,经历相同,在村里比跟其他成年人就显得更近些。尽管是在那样讲阶级的年代,他们也早就没了民族、家庭出身的界限,愿意往一起凑合。
我想起了白兰昨晚对我讲的:狗剩、福根和英子、素萍四人,在学校时就闹早恋、圈圈恋的微妙关系,就注意观察他们的行为。结果,并没有发现有什么蛛丝马迹。
爷爷对一帮青年人聚集在家里,从心眼里往外高兴,出出进进地忙活。一会儿让大家磕松子吃,一会儿让大家砸核桃吃,还把秋天晒的一大高丽海碗葡萄干也拿了出来,看着大家抢吃。爷爷说:“我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些,人多了就有人气。”
我突然感到,爷爷家就象一个大集体户,我和这一屋子的知青都是集体户的成员,爷爷就是我们的老户长。置身在这样一个和谐的集体户中,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感慨孤独呢。
整整一个下午,大家都在天南海北地唠着。从西南岔到青石镇,从青石镇到县城,唠过去,唠现在,唠将来。唠到高兴的事时,一起开怀大笑。唠到不顺心的事时,又相互安慰。直到磕吃光了一小筐松子,抢吃光了一大高丽碗葡萄干,砸了半盆核桃皮,才都三三两两地离开爷爷家。哓红和白兰是最后走的。爷爷留她俩吃晚饭,哓红说她妈等她回家吃晚饭,白兰说她还要给老叔送晚饭,两人就拉着手走了。
哓红和白兰走出院子时,爷爷又赞叹地对我说:
“这是两个好孩子!”
这天晚上,生产队长姜大牙,敲响了挂在饲养室门前老榆树上的破犁铧子,催促全村社员来到饲养室,召开对我和所有返乡知识青年的欢迎会。我和爷爷来到饲养室时,大炕上已经坐满了人。墙上挂着的两盏马灯,辉映着神采熠熠的**画像。
说是欢迎会,其实也是忆苦思甜报告会。
姜大牙说,他是按公社革命委员会王书记的要求,召开这样的欢迎会的。他还说,在这天晚上八点种,青石镇公社所有的生产队,都在召开这样的欢迎知识青年大会。
我来西南岔之前,姜大牙就和全公社各生产队的队长一起,被王书记召集到公社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这次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要落实县革命委员会的指示,做好知识青年的安置工作。王书记要求各生产队,要在安排好城里来的下乡知青生活的同时,要特别体现对他们政治关心。无论是对下乡知青,还是对返乡知青,都要开个欢迎会,同时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根据王书记的这一要求,姜大牙回村后,就和会计外国孙商量,等我来西南岔后,再开对知青欢迎会。现在,我来了,开这个会的时机也成熟了。
西南岔生产队对我和全体返乡知青的欢迎会,虽然开得很简单,却也很正规。队长姜大牙把在公社开会时王书记搞的那套仪式,原封不动地带回了西南岔,给欢迎会增添了浓厚的政治色彩。他首先让白兰给前来参加会议的社员每人都发了一本红皮**语录后,就让大家起立。无论是炕上还是地下的,都面朝**的画像站立,每人都把**语录,紧贴在胸前,向**象三鞠躬。并在举左手晃动着**语录的同时,跟随他齐喊:“**万岁!”连着喊三声后,才让大家坐下,正式开会。
我当时就在爷爷身边,第一次看见爷爷手拿**语录,认真晃动着手臂那僵硬滑稽姿势,再配上突出响亮的声调,险些笑出声来。事后我曾问过爷爷:“您那样认真地晃动**语录,喊**万岁,是出于对领袖的真实爱戴吧?”爷爷的话使我大吃一惊:“啥真假的。我不过是凑热闹,找乐子玩呗!”
正式开欢迎会仅用了不到两分钟。姜大牙代表全体贫下中农对我插队落户表示热烈欢迎。同时受到欢迎的还有九名返乡知青,他们是我所在县一中的同学孙晓红,青石镇中学的姜守胜(小名狗剩)、姚福根、白兰、金英子、马振远、刘素萍及张丫头和张大小。姜大牙说,西南岔之所以没安排知青集体户,是因为公社领导考虑,西南岔不仅村子小,还有这些返乡知青。
接下来搞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就更加突出政治了。
姜大牙根据公社王书记的指示,搞了几项当时很盛行的活动:吃忆苦饭,唱忆苦歌,听忆苦思甜报告。不过,他安排的西南岔的三位长者做忆苦身思甜报告,不仅闹出了不少的笑话,还险些闹出政治事故。
忆苦思甜的第一项活动,是吃忆苦饭、唱忆苦歌。姜大牙首先让老洋炮和郑大脚端出了一大盆用苞米糠做的黑饼子,分发给每个小青年一个。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贫下中农有时连这东西都吃不上。”他还手握一个黑饼子,亲自指挥大家唱起忆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仇万恨涌上我心头,止不住辛酸泪,滚滚流。不忘那一年……”唱完后,三口两口就把黑饼子吞下去。我们这些小青年,只啃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有的偷偷揣在兜里,有的偷偷扔进喂牛的豆饼缸里。
忆苦思甜报告首先由连生的爷爷毯子匠讲。
毯子匠可以算作西南岔最苦大仇深的人了。他之所以苦大仇深,是因为他家过去最穷。当然,这“过去”要用时间介定,应该是指解放前十年至解放后的十年间。解放前十年前,毯子匠还在青石镇当毯子匠,用牛毛织毯子,儿子喇叭匠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吹喇叭,一家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缺吃不缺穿。解放后十年后,毯子匠不织毯子了,喇叭匠不吹喇叭了,一家人坚持常年在生产队劳动,日子还是没有多大好转。再往后十年,毯子匠家彻底翻了身,每人都有被子盖,连生还上了中学。
毯子匠的忆苦思甜报告,着重讲了他在解放前十年至解放后十年所受的苦难和委屈。他说:“老少爷们,今个要我忆苦思甜,我这一肚子的苦水真是翻浆蹈海了。谁都知道我毯子匠家穷,穷的吊儿郎当。”
毯子匠一天书没念过,早些年在青石镇当毯子匠时,喜欢听评书看戏,学了一些评书用语和戏文,说话时经常喜欢用成语和熟语,难免要有时出错。好在西南岔除了我们这些小青年,能够听出错来的只有外国孙。我们小青年是被欢迎的主角,不能挑老辈人的语病。外国孙一直在入乡随俗,恨不能自已也能在说话时,也能随心所欲地错用成语和俗话。因此,会场内很肃静,大家都在用心地听。
毯子匠接着讲:“我家为啥穷,不是因为没有地种穷的。我家是祖传的手艺人,都在青石镇耍手艺。我织毯子,连生他爹吹喇叭,用不着种地,也受不着地主老财狼的剥削,日子过得跟火炭一样旺兴。青石镇方圆百里,哪个富贵人家没用过我毯子匠织的毯子?哪个富贵人家办红白喜事没请过连生他爹吹喇叭。是他妈的小日本鬼子凶神恶刹,说我家的毯子铺是八路军的交通站,把我家的毯子机给砸了,毯子铺烧的片瓦不剩,还把连生他爹的喇叭给撅折了。其实,就是借我家八个胆,也不敢给八路军当交通站。有一个八路军来我家毯子铺买走两条毯子,被小日本鬼子看见了,撵出十多里地也没撵上。那八路军会飞檐走壁,几个小毛贼鬼子如何撵得上。没撵上八路军,无人对证,狗翻译就说我家与八路军私通,我家屈成了窦娥冤。万般无奈,才般到这西南岔来,租地主刘大斗的地种。手艺人哪会种地?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的。就这样,我家成了全村最穷的户,一家四口人盖一条毯子不算,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连生后来的那个小弟第,就是吃不饱他妈妈的奶,活活地含恨九泉死了。”
饲养室内有人在低声抽泣,连生把头埋在了两腿间。
饲养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姜大牙受感动了,举着语录喊了一句。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满饲养室的人都举着语录跟着喊。
爷爷举起的不是语录,是他的烟袋。
毯子匠用袖口擦擦溢出眼角的老泪,接着讲:“我家一直穷到人民公社成立。自打人民公社成立后,我和连生他爹天天都到生产队干活,挣的工分属一属二。分红了,连生他爹又买了喇叭,又十里八村地吹喇叭,还挣了一些现钱。今年夏天,公社成立革命委员会,连生他爹只吹了一下午喇叭,公社卫王书记让秘书给了五元钱。我现在还想买架毯子机,还想织毯子,再过上几年,家里花钱就象流水一般不断溜。总而言之,我家的日子是芝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现如今,我家一人有一条被,连生还铺着新褥子呢!我一家都感谢**的恩德比天高,比海深。祝愿**万寿无疆!”
“祝愿**万寿无疆!”姜大牙又举起了语录。
“祝愿**万寿无疆!”满饲养室的人又都举着语录跟着喊。
爷爷举起的还不是语录,还是他的烟袋。
接着作报告的是英子的爷爷金高丽。
金高丽虽然从朝鲜来西南岔已六十来年,但汉话一直说不全,还没开口就有很多人“嗤嗤”窃笑。英子瞪圆眼睛,朝那“嗤嗤”窃笑的角落怒视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反而引发出更更多角落的“嗤嗤”窃笑声。姜大牙只好提醒大家,忆苦思甜是严肃的阶级教育,要保持会场的严肃性,要对报告人尊敬,大家才安静下来。
只听金高丽说:“咱不比毯子匠会说话,咱就知道中国比朝鲜好,新社会比旧社会好。在朝鲜一个月吃不上一顿大米饭,来中国一个月吃好几顿大米饭。刚来咱西南岔,咱不到十岁,还不会说中国话,也听不懂中国话,村里人叫咱小高丽棒子,咱还对人笑。后来吗,老周大哥教咱中国话,咱会说了。再听有人叫咱高丽棒子,咱知道那不是好话,咱就骂他中国棒子。后来才知道,咱也是中国棒子。”
室内顿时哄堂大笑。
金高丽接着讲:“旧社会的人都欺负咱高丽人,有的小孩子跟我后面骂:‘高丽棒子大裤裆,辣椒面子狗肉汤。还有的小孩子骂得更历害:‘高丽棒子不可交,拿个XX当辣椒,咬一口,甜甜的,拿回家去过年去。’”
“哈哈哈!”室内越发笑的不可控制。
姜大牙只得提醒金高丽:“别只忆苦,还得思甜,讲讲现在。”
金高丽说:“现在?现在好哇!还天天吃大米饭,过年杀狗,不过年也杀狗。民族大团结,没人骂咱高丽棒子,叫咱大裤裆。大裤裆比小裤裆好哇,国家多给咱大裤裆发布票。新中国凿什秘嗒。”
又是一片笑声。
接下来该由爷爷作报告了。
刚才还喧闹的会场一下子静下来,静的让我替爷爷紧张。
就是在饲养室这个大屋子里,就是在饲养室这个大炕上,我听过爷爷讲过许多有趣的故事,从未听过爷爷的报告。爷爷毕竟是读过私塾的有文化的人,我不希望爷爷象毯子匠那样乱用成语和俗话,也不愿意爷爷象金高丽那样闹出一些笑话。
爷爷此刻到显得很镇静,不慌不忙地装上一袋烟,掏出我在县城给买的打火机,打着火,点着烟,快吸了几口,用大拇指按按烟锅里鼓起的烟火,才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咱西南岔是个老屯子,自打刘大斗他爷爷的太爷爷第一个搬到这里,到如今,少说也有一百多年光景。现如今,咱西南岔年岁最大的就属我和姜大牙队长大哥、毯子匠大哥和金高丽老弟。他们三人都是外来户,要说西南岔过去,我再清楚不过。咱这地方借旗人发祥地长白山灵气,水土养人,清朝道光年间出了一个大官,就是我的太爷,道光皇帝还亲赐给我太爷一件黄黄马褂,现如今还放在我老伴留下的炕柜里。后来打日本鬼子又出了个老抗联,还去过朝鲜打美国鬼子,他是我和姜大牙、金高丽的磕头兄弟。要说新旧社会那可真不一样。打我记事起,咱西南岔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七八十口人,现如今有四十多户,小二百口人。那时家家都点豆油灯,过年时才点洋蜡,后来才有了洋油,能点起的也没几家。现如今,家家都点洋油灯。听姜大牙队长说,眼下大队正在埋电线杆子,过些日子还要点电灯。”
爷爷讲着,又装上一袋烟点着。饲养室内仍然鸦雀无声。
我觉得,尽管爷爷开头讲的过于久远,不该提及祖太爷当官且有待考证的历史,但总体上看还讲出了高水平。不料,接下去再听,就觉得不对劲了。只听爷爷讲道:
“咱西南岔过去穷户多,富户少,现在就分不出穷富。过去家里穷的,有的是懒穷的,有的是抽大烟败坏穷的。素萍她爷爷刘大斗家,从刘大巴掌当家开始,就一直富,可那日子是咋过的?就说素萍她奶奶吧,谁都知道是村里有名过日子好手,蒸土豆片吃,用筷子蘸豆油。说刘大巴掌打人不假,可他打得是啥人?是懒汉。有一年他家的猪倌放猪,把一群猪赶到地里,猪倌就倒在地上睡大觉,猪把我爷爷刚栽上的半亩土豆都拱吃了。我爷爷就去找刘大巴掌,刘大巴掌把猪官扇了一顿巴掌。说刘大斗剥削人,也不冤枉他,他用小斗往外祖粮,用大斗往回收粮是真,可他家的抗伙计劳计也想法设法算计他。晌午吃饭,伙计劳计们吃的直打饱嗝,也不撂筷,直到把锅里的饭吃光,还吵吵嚷嚷说没饱。没吃饱就不能下地干活,素萍她奶奶还得再做饭。饭做好了,劳劲们也消了食,再接着吃光,”
刘老蔫见爷爷在讲他爷爷和他老爹,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不安,脑袋一个劲地往怀里勾。这会儿听爷爷这样说,就放松了许多,还不时地冲爷爷点头。素萍则坐在炕脚处,一直把头低着。
爷爷还在讲着:“素萍她奶奶只得又做了一锅饭。“
“一定是没有菜吧?”我有意引导爷爷。
“咋没菜?白菜炖大豆腐,可劲吃。劳劲们都少吃菜,多吃饭,就想算计刘大斗,吃不饱饭就不能下地干活,天经地义。”
“这是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我再次提醒爷爷。
“啥阶级斗争!他们就是不想下地干活。这事姜大牙队长也知道,不信你们问问他。宋不忙也清楚这事。”
姜大牙呆坐在那儿,无可奈何地看着爷爷,没出声。宋不忙不慌不忙地说:“是有这么子事,那天老蔫他妈做了三次饭。”
“这还不算,有时白天下雨,晚上住了,伙计劳计们就蹲在屋里念叨:‘白天下雨夜间晴,气得东家肚子疼。’刘大斗听了也气得大声说:‘刮风拣石头,下雨挑壕沟。我就不信给你们找不着能干的活?’”
“这叫啥忆苦思甜呀?”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我听得出来,那首先与人窃窃私语的是张格路。西南岔人有文化的人不多,有政治觉悟的人却不少。张格路就是这样的人,土改时,爷爷挨斗游街,往爷爷嘴里塞牛粪,用绳子绑爷爷,就是张格路。
如果说两年前,*刚开始时,西南岔还是山高皇帝远,受国家政治斗争的影响不大,眼下就该说今非惜比了,连不会说话的刘哑巴,都有了较强的政治觉悟。上午西南岔的知青们在爷爷家闲唠,无意间就透露了这样一件事:前些日子振远他爹马老板子赶牛车去青石镇送公粮,姜大牙派刘哑巴跟去卸车和买**画像,回来时马老板子不小心坐到了**画像上,把画像坐坏了。刘哑巴就比比划划地告诉了张格路,张格路第二天坐马老板子的牛车也去了趟青石镇,把马老板子的事告发到公社王书记那里。晚上,张格路把牛车赶了回来,马老板子被抓进了镇派出所。两天后,姜大牙带着刘哑巴去了趟青石镇,刘哑巴对王书记比画了半天,王书记也没弄明白啥意思。姜大牙就翻译说:“他说,马老板子坐**像不是经意的。”这样,王书记才同意把马老板子放了。当晚,马老板子在社员大会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做了深刻检查,才算了事。现在,张格路对爷爷的忆苦思甜报告提出了置疑,其潜在的危险可想而知。
爷爷还在旁若无人地讲着:“咋样?果不其然,这天下雨,刘大斗就让伙计劳计去场院挖排水沟,伙计劳计到底没有斗过刘大斗。”
“这不是在长阶级敌人的志气吗?”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抗议。
我心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坐不住了,就站起来替爷爷解释道:“大家静一静,我爷爷还没有讲完,他讲这些是要告诉大家,这是贫下中农对地主阶级的自觉反抗,也说明地主阶级是要疯狂反扑的。一次斗争失败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斗争到胜利为止!”
张格路看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爷爷也似乎领悟到什么,话题一转说:“要说伙计劳劲们的斗争胜利吗?也是有的。那年姜大牙和老洋炮就把刘大斗治屁了。”
“老秃牙子,你少拿我们打比方!”老洋炮大概是怕爷爷讲出她钻姜大牙被窝的**,赶紧出抗议。
爷爷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有啥好怕的。”
姜大牙批评老洋炮道:“眼下开的忆苦思甜报告会,是在进行阶级斗争教育,你别跟着瞎参合!”
老洋炮不在言语了,但还不用好眼色剜爷爷。
姜大牙并不知道老洋炮早已把他俩的**透露给别人,他知道爷爷要讲的是他当年娶老洋炮时,刘大斗故意刁难他,被他治伏告侥的的事。就又把脸转向爷爷,“讲吧,让大家伙也受受教育。”
爷爷接着象讲故事一样字正腔圆地讲道:“姜大牙和老洋炮相好,用现今的话说是自由对象。老洋炮是刘大斗的远方侄女,刘大斗嫌姜大牙穷,就想方设法阻拦。姜大牙和老洋炮成亲那天,花轿到了刘大斗院门前,刘大斗让素萍的大哥堵着院门,不给钱不开门。姜大牙掏出一个红包从门逢里塞进去,还是不开,又塞了一个红包,还是不开。直到把备下的红包都塞光了,门也没开。气得姜大牙扭头自各回了洞房,一直到晌午歪,也没再去接新娘子。这下刘大斗着急了,把自家院门房门都打开了,还托人来劝姜大牙。姜大牙就是不去接了。后来还是我劝的姜大牙,他才懒怏怏地去了刘大斗家。那曾想?刚出门,刘大斗就让人抬着花轿,把老洋炮给送来了。那天晚上,在窗外听房的孩子跟大人讲,新娘子老洋炮还埋怨新郎官姜大牙……”
“老秃牙子,你快闭嘴吧!”老洋炮怕爷爷再说出什么让她脸红的事来,就大声嚷着,打断爷爷的话。
这时,坐在爷爷身边的外国孙小声提醒爷爷:“您老别总讲过去忆苦了,再讲讲现在如何思甜,新旧社会对比一下,会更说明问题的。
姜大牙也小声对爷爷说:“对,别竟讲过去了,就说说现在吧!”
爷爷把烟袋灰在炕沿上磕磕:“好,他们洞房的话大家伙就别听了。就说现如今吧。要说现如今,说啥呢……我看就这几样好:没有胡子,晚上睡觉不用关院门。这叫路不失遗,夜不闭户。还有老年人和抱孩子的女人出门坐汽车,年轻人还知道给让座。这叫尊老爱幼。再就是大家伙不分穷富,没粮吃返销。还实行男女平等,大姑娘小伙子实行自由对象,就冲这,没人说这国家不好的。……妈拉巴子的,哪象我年轻那会儿,都入洞房了,还不知媳妇长得啥模样呢?一揭盖头,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老婆长得还不赖。可就是两宿没敢碰她。还是新社会好!”
饲养室内终于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悬到嗓子眼的心,也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姜大牙宣布“散会”话音刚落,我就急忙挽扶着爷爷走出饲养室。
我来西南岔的第一天,就这样陪伴着爷爷,伴随着欢乐,伴随着忐忑不安,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