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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胸襟宽阔 遮风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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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县城两大派红卫兵抢枪武斗,到落实**指示实行无条件联合,这两年间,我仅回过县城两趟,在家中呆的时间不足两个月。其余时间,都是在西南岔当逍遥派,同爷爷一起打发日子的。几年后,当一些同学用自豪的口吻,在一起津津乐道地述说着他们端着大枪冲锋陷阵的光彩历史时,我不敢多言,只有听的份,甚至还为当逍遥派这段历史感到羞耻。直到*结束,开始清理*中的“三种人”,给当年的一些红卫兵骨干带上了帽子,有的甚至判刑入狱,我才突然醒悟:历史是在和我们这一代人开玩笑,我们却当真了。只不过我是万幸的。是爷爷脚下的那片故土,为我擎起了遮风避雨大伞。不仅如此,爷爷脚下的那片沃土,对待她曾经养育过的儿女,都是宽宏大量的:翅膀硬的,想另攀高枝的,她无私的送出;在外不得志的,要回来避风的,她又敞开胸襟,热情地接纳。

爷爷就具有他脚下那片沃土一样的品格。

我当逍遥派再度住进西南岔爷爷家这年腊月二十三,我和爷爷正在给灶王爷烧纸,爸爸、妈妈领着小弟天明来到爷爷家。腊月二十七,大哥也来到爷爷家。这是自奶奶死后,我们一家人再一次在爷爷家过年。

爸爸若不是有难,这个年是绝不会在爷爷家过的。爸爸自被批斗游街到灶王爷升天前一天,一直在“牛棚”里关着,县城的造反派出于革命人道主义考虑,把爸爸从“牛棚”放了出来,准许他在春节期间与家人团聚。我以往看爸爸,总觉高不可攀,让人敬而远之。甚至当爸爸被戴上高帽,双手涂墨,挂着大牌子,随同县委书记和县长站在汽车上全城游斗时,我还疑惑过:爸爸怎么能忍受如此大辱呢?如今再看爸爸,没了往日的威风,跟爷爷和我说话也显得和气多了,跟大哥说话就简直是小心翼翼了。大哥到显得威风凛凛,来爷爷家腰后还挂着两把手枪。

爷爷对爸爸和大哥的变化象是无动于衷,对于我们一家在西南岔过年,表现出了无法掩饰的兴奋,终日忙忙碌碌的张罗着过年的事情,还对我和大哥说:“要是你老姑他们一家子也来西南岔过年,咱这年就是大团圆年了。”

过年得有猪肉吃,爷爷用麻绳套把圈里那头不到一百斤重的小猪套住,拖出来绑了嘴和四蹄,按在院内桌子上,让我杀。我拿起刀,比划了好几下,不忍心下手,只得把刀递给大哥。大哥接过刀,比划了半天,也不忍心下手,只得又把到递给爷爷。爷爷接过刀,让我和大哥按住小猪,口中念叨着:“小猪小猪你莫怪,早晚都是阳间菜!”念罢,就一刀捅进小猪脖子。也就在这一刹那,我和大哥按猪手一哆嗦,爷爷的刀偏离了小猪的心心脏,疼得小猪拼命嚎叫,四蹄乱蹬,绑脚的绳子挣断,踢翻接血的铜盆,一嘴把我拱了个跟头,带着刀满院子跑。大黄狗虎子见壮,追了过去,咬住了小猪脖子上的刀把。小猪一跑,刀被虎子用嘴拔出。它才不情愿的倒地而死。

糊棚贴对联那天,爷爷让爸爸写对联,爸爸谦虚地让大哥写。大哥说:“我那两笔字拿不出手,还是您写吧。”爸爸没听出大哥话中有话,就不在谦虚了,提笔写起来。当写到春条时,爷爷又把我儿时在爷爷家过春节爷爷常写那两幅念叨出来,一条是:“春天春日春景和,春人路上唱春歌,春天学生写春字,春女房中绣春箩。”还有一条是:“春游春草地,夏逛禾花池,秋饮ju花酒,冬作腊梅诗。”爸爸在牛棚呆了小半年爸爸无产阶级思想更加坚定,听过这后一条摇头说:“不好,游手好闲的资产阶级情调!”说着,又看着大哥征询意见,“我看这两条就都别要了吧?”大哥说:“用原来的韵脚改改吧!”爸爸思索片刻,一条改作:“春天春日春景多,春人播种唱春歌,春天学生舞春字,春女田中绣春箩。”另一条则改作“春开春草地,夏临禾苗池,秋饮丰收酒,冬作幸福诗。”我和大哥,都禁不住地赞叹爸爸改诗手笔高超。爸爸得意地笑了。现在细细品味,总不如原作。

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人包饺子,将六枚一分硬币分别包进六个饺子里。爷爷说谁吃出的钱多,谁今年的钱就多。接过财神吃饺子,爷爷吃第一个饺子,就从掉光了牙齿的瘪嘴里吐出一枚硬币。爸爸和妈妈也紧跟着各吃出一枚,就连四岁的小第天明,也从小嘴里吐出一枚。我和大哥都着了急,一口一个地紧吃,差点把我俩肚皮撑破,谁也没能吃出一分钱。初一早晨,我在狗窝里意外地发现两枚硬币,那是昨晚虎子吃了爷爷给它的两个过年饺子后,吐出来的。大哥诙谐地说:“今年虎子最有钱哪!”爷爷说:“虎子今年一准会多往家里多叼野鸡、野兔。”

正月初五送神烧纸,我把棉袄的前大襟烧个窟窿,非常懊丧。爷爷却说:“这是火烧旺运,红红火又一年!”妈妈洗碗时,把一个和爷爷年龄相仿的蓝瓷花碗打碎,非常可惜。爷爷又说:“这叫碎碎(岁岁)平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丢筷子,不打碗,算不得过日子。”

只要爷爷在身边,坏事总能变成好事。

只要在爷爷身边,故事就会成出不穷。

这年过了正月初五,爸爸妈妈和大哥带着小弟天明回了县城。爸爸回县城还要继续蹲牛棚。管理牛棚的造反派,给他们走资派放的棚外过年假,是到出七,爸爸提前回县城两天,还想看看他的几位老领导。妈妈和小弟是注定要跟回去的,妈妈要上班,还要去托儿所接送小弟。大哥急着回县城,是有大事要做,他所在的那派红卫兵团总部,确定初六开常委会议,要研究部署下一步对付另一派红卫兵的策略和战略战术。

爸爸临走时对妈妈说:“这个年过得最消停,来年不蹲牛棚了,咱们争取还来西南岔过个消停年。”

大哥却说:“来年革命形势会有很大变化,在哪过年也说不准。”

一家人就我一个闲人,要继续留在爷爷家。不过,留在爷爷家也有留在爷爷家的乐趣。正月十五和爷爷去西南山给我家祖坟送灯。二月二和爷爷啃猪头、猪蹄。特别是清明节后,我们同老鼠展开的那场旷日持久的鏖战,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好笑有趣。

清明节那天,我和爷爷带着虎子,从西南山给奶奶填坟回来。拉开房门,不禁被眼前的场面惊的目瞪口呆:在外屋墙角处,新出现一个锅台高的大土堆,土堆上蹲坐着两只老鼠,足有半岁猫那么大,它们抽动着红红的小鼻孔,转动着圆圆的小眼睛,挑战似的审视着我们。我顺手抓过竖在门旁的掏灰耙,还没等投掷出去,它们便灵巧地退下土堆,不带一点声响地钻进它们的洞穴中。我唤来虎子,想让它发挥猫的功能。虎子摇头摆尾地跑进屋,把嘴插进鼠洞口,抽动几下鼻子,闷声闷气地“喔喔”两声,就用两只前爪扒起鼠洞来,石土顺着两条后腿中间飞扬开来,溅落到锅盖上和水缸里。待虎子把鼠洞扒到能容下它半个身子时,爷爷忙把干劲正足的虎子喝住,摇头对我说:“这样不行,虎子会把房三墙扒坏,快舀瓢凉水来,灌这两个杂种!”

我从水缸中舀出满满一水瓢凉水,灌进鼠洞。谁料这对老鼠比人还聪明,那洞象电影《地道战》中打鬼子的地道一样,是防水的。半瓢水灌进去,水就漫上洞口。再灌,水就往外淌。我觉得老鼠也不知躲在那里嘲笑我们呢。

爷爷冲我摆摆手说:“别灌了,这两个杂种洞打到墙上了。把一缸水都灌进去也无济于事。妈拉巴子的,等晚上用压拍子揍它们。”

爷爷所说的压拍子,是捕捉老鼠的一种土设备,又名叫“新媳妇上车”。就是把吃饭的炕桌翻放在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上面压上大石头或其它重物,再用自制的装置把桌子的一端支起,并在那装置上安上形状很象小车的机关,放些用油炸过的瓜子作诱饵。老鼠夜间出洞,爬上小车,偷吃瓜子,触犯机关,炕桌支起的一端就会落下,压住老鼠。

这晚,我和爷爷支好压拍子,躺在炕上静等“新媳妇上车”,爷爷还借题发挥地讲了一段“耗子精”故事,就发出香甜的鼾声。而我却兴奋得无法入睡,侧耳静听外屋“新媳妇上车”的动静,直到柜子上的老座钟敲响十二下,也没听到老鼠触犯机关的声音。后来,终因耐性不如老鼠,不自觉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我急不可耐地穿衣到外屋查看,惊喜地发现支桌子的装置机关已被触犯,桌子平压在地。我搬开压桌子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掀起桌子,顿时呆楞住:被桌子压扁的老鼠,竟有一身黄毛,还有一条比身子还长的尾巴?再定睛仔细一瞧,原来是只黄鼠狼子。我跑进里屋推醒爷爷:“快看哪,压拍子压住了一只黄鼠狼子!”

爷爷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连外衣都没顾上穿,就来到外屋,拎起那替死鬼笑道:“真是一只黄皮子!它可比耗子值钱,光这张皮就能换一头小猪。”

我用舌头舔着嘴唇说:“黄鼠狼子的皮剥下买了,去买头小猪。黄鼠狼子肉咱们炖吃了吧!”

爷爷说:“黄皮子的肉有臊味,不能吃,让虎子开开荤吧。等打住了耗子,再用火烤着吃,喷香!”

当天上午,爷爷就把黄鼠狼子的皮剥了下来,吊到了仓房的房梁下。过了几天,爷爷跟马老板子去了趟青石镇,拉回来一头小猪,放到了猪圈里,养了起来。至于那剥光皮了的黄鼠狼子**,被虎子叼进狗窝里,用两只前爪捂着,细嚼慢咽地美餐了一顿。

我和爷爷睡觉的里屋,是用报纸糊的棚。自从那黄鼠狼子充当老鼠的替死鬼后,爷爷每天晚上都把压拍子支起来,而且那诱饵也变换得越来越香甜可口。怎奈那两个鼠杂种似乎吸取了黄大哥嘴馋教训,不但不愿当“新媳妇”,而且还把里屋的纸棚当作竞技场,每晚老座钟敲响十二下,它们便准时登场献技。先是“哗啦哗啦”地由北往南、由南往北跑几趟,然后再“哗啦哗啦”地由东往西、由西往东跑几趟,最后是东西南北饶圈跑,时而还发出“吱吱”的怪叫声。一连好多天都是这样,扰得我和爷爷睡不好觉。有时气的我踢开被子,拿爷爷的烟袋敲打棚纸,它们才消停片刻。等再躺下,它们又出来闹腾。我到青石镇供销社卖黄鼠狼子皮,买回两包鼠药,用小米饭拌好,在鼠洞口、墙角处等都放了些,也无济于事。爷爷用钢筋磨制了两根长长的锥子,我们每晚都轮番对准那“哗啦哗啦”的地方猛扎,直到把纸棚扎成蜂窝眼,也没伤着老鼠一根毫毛。渐渐地,我失去了信心,不管那老鼠如何闹腾,躺在被窝里不愿再起来。只有爷爷还在继续战斗,并满怀信心地说:“总有一天会扎住这两个畜生的!”

连日来睡眠不足,加之对纸棚上的闹腾已习以为常,这晚我没听完爷爷讲的一个故事,就迷迷糊糊地沉睡过去。大约下半夜一点多钟,猛听得爷爷一叠声地叫我:

“石头,快起来,扎住啦!扎住啦!”

我急忙一轱辘爬起来,找火柴点亮煤油灯。只见爷爷站在墙角处,双手紧握的钢锥,已刺进纸棚大半截,并随着“吱吱”的叫声颤抖着。再看爷爷的脸,就象顽皮的孩子拽住猫尾巴,开心地笑着。

我找来剪刀,把纸棚剪开个洞。

爷爷把穿着老鼠的钢锥子举下来递给我说:“快把这畜生摔死!”

我借昏暗的煤油灯光,观赏着这只足有一斤重的俘虏:尖尖的嘴巴痛苦地扭歪着,红红的小眼睛象要鼓出来,小小的爪子乱踢乱蹬,一副可恶又可怜相。我一咬牙,将它狠狠地摔在屋地上,只见它的小腿一伸,就放挺了。

天亮后,爷爷把老鼠的皮剥下,帖到外屋的墙壁上。我遵照爷爷的旨意,用钢锥子把白条老鼠穿起来,洒些盐面,放在炭火上烤熟,第一次品尝了老鼠肉的美味。

那另一只老鼠,也许是怕遭其同伴的可悲下场,从此也销声匿迹。一场持续半月有余的人鼠大战闹剧,最终以我和爷爷的胜利落下帷幕。

就是从吃过鼠肉这天起,我对爷爷有了朦朦胧胧的新认识,而且时间越久,这种新认识越来越明晰:如果说爷爷有时爱言过其实,那也仅限于对过去的事。对于未来的事,即使是明天的事,绝不夸海口,只要他老人家说要做的事,就定能坚持不懈地做到底。爷爷可以夸张地把他过去做过的小事说成大事,把过去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说成事实,甚至连他自己都相信这是真的。但对于未来做不到的事,从不说能做。这就是爷爷的所谓吹牛同某些人的吹牛的根本区别。

在农村,到了爷爷这把年纪,西南岔生产队已不再强求出工参加集体劳动。爷爷也没必要出工劳动,妈妈和老姑每月都分别寄十元钱来,这在当时一元钱能买五斤大米的低物价年代,是一笔让社员们羡慕的收入,足以维持村中的小康生活水准。但爷爷身子骨还很硬实,闲不住,还主动为生产队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尽管每个劳动日的工分仅值几角钱,但挣够买口粮的工分还富富有余。前些年爷爷放牛喂牛,近两年腿脚有些迟缓,跟不上牛,就干些剥苞米、剥线麻、看场院等季节性的农活,日常自由支配的时间充足。爷爷在自由支配的时间里,三分之一用在自留地里,三分之一用在打鱼摸虾,另外的三分之一机动使用。受爷爷这个时间表的影响,我有时帮爷爷干生产队的农活,有时陪爷爷侍弄自留地,有时陪爷爷打鱼摸虾。余下的时间想找狗剩、振明这些年龄和我相仿的伙伴玩耍,但他们都要下地干农活,除了夏天中午在松花江中洗澡时想聚外,白天我很少见到他们,只好一人躲在家中看书。

我当时看的书只有两本,除了那本《呐喊》,还有一本就是当时最畅销的红宝书《**语录》。我看这两本书时,记了一本厚厚的心得笔记,其中有“爷爷象阿Q,又不是阿Q”;“我象早晨**点中的太阳,又不是太阳”。为啥记这些东西,我现在也记不清楚。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和爷爷在自留地里的一些趣事。

爷爷虽然不是地道的庄稼人,却经常讲地道的庄稼人话。在自留地锄草时,爷爷爱说:“人勤地不懒,斩草要除根。你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你一年。”锄完一块地,爷爷又说:“眼是赖蛋,手是好汉。这么大一块地,眼睛看着发愁,经手这么一干,半天就完活。”我用的锄板,在锄一墩树英子时刨掉,回家后爷爷替我修安好。我接过来在地上试锄两下,感觉锄板明显地歪扭着,就建议爷爷打掉重新安。爷爷说:“勾镰舌斧,歪锄刹土。”第二天铲地时,地里钻出一只长尾巴的小松鼠,我追着打,把锄杠折断,回家后我自己换上根新的,足有三米长。我得意地对爷爷说:“这可能是全世界最长的锄头了,铲地一锄顶两锄。”爷爷笑道:“用它铲地,累死人都不知道咋死的。”拿锯子给锯掉半截,还说,“锄杠过顶,一天累个挺。”

有时,爷爷也免不了说几句不可强信的话:“我象你这般大时,跟你祖太爷铲地,用的锄杠是檀香木做的,大热天汗手撸锄杠,香味不断。”

我说:“咱也上山找檀香木做锄杠呗。”

爷爷说:“檀香木东北没有,南方才有。你太爷当年用的檀香木锄杠是一个南方蛮子送的。”见我面露失望表情,爷爷又说,“咱这西南山上,有一种稀少松树,叫蹦松,用它做锄杠,铲地时照样香味不断,还爽手凉快,一点不比檀香木差,只是夏天砍树不应时节,等立秋后上山找一棵,给你做锄杠。”立秋后,爷爷真的兑现了他对我许下的诺言,在西南山红石砬子上,砍回一棵手腕粗的蹦松,用了一整天工夫,才给我做成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锄杠。尽管这锄杠不象爷爷说的那样香味不断、爽手凉快,但我还是爱不释手,一直用到回县城复课闹革命。后来我下乡来爷爷家插队,又接着用它。再后来,我被招工进城,把它留给了爷爷。

爷爷的自留地不多,种植的农作物却很齐全,苞米、黄豆、高粱、谷子,土豆、地瓜、黄烟、花生,应有尽有。爷爷最偏爱的是黄烟,春天撒烟籽、踩格子,夏天栽烟苗、打烟叉,上秋下霜前要割烟、捂烟、搭烟架、上烟、做烟苫盖苫烟,一年用在侍弄烟地的时间最多。

中秋节那天,我和爷爷割完烟,用蒿草把烟捂起来后,又在烟地里用木头搭好晒烟架,开始用黄草做烟苫子。这时,外国孙的女儿孙晓红抱着一捆稻草来割黄豆,她同爷爷打过招呼,瞟我一眼,抿嘴一笑,就到自家黄豆地里猫腰割起来。

外国孙家的黄豆地,挨着爷爷家的烟地,晓红忙碌的身影,吸引着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瞅,爷爷也絮絮叨叨地对我夸奖起她来,说这姑娘如何勤快能干,还孝敬父母,又有文化,谁能娶上这样的媳妇,是谁的福分。我嘴上责怪爷爷:“您总说她干啥。”心里却十分愿意听爷爷夸她。

农历八月的天变幻莫测,时才还晴空烈日,转眼就乌云密布。我和爷爷用已打好的烟苫子刚搭起马架窝棚,豆大的雨点已开始散落。再看晓红,已把割好的几捆豆子堆放在一起,正背靠豆堆,头顶捆豆子剩下的半捆稻草,象只可怜的小鸡蹲缩在那根本经不住大风雨的掩体内。爷爷让我喊晓红过来避雨,我张张嘴却没喊出声,爷爷就骂我一句:“兔羔子,还封建思想呢!”骂完,把身子探出窝棚,大声喊道:

“晓红姑娘,快来窝棚里避雨!”

晓红好象就等这句话,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扯掉头上的稻草,兔子似的朝我们跑来,跑到窝棚前,钻进来,冲我点点头。我抱歉地往里挪挪,她却小心翼翼地靠爷爷身旁坐下,用手指输理一下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就低头抚弄衣衿。

窝棚外豆大的雨点已连成一片。

其实,晓红是我在西南岔唯一的同学,我俩在县城同一所中学同一年级读书,她在一斑住宿,我在二斑通校。学校停课闹革命不久,她就背着行李回家来。小时侯,我和晓红及白奶奶的孙女小白兰曾一起玩过家门,我当爸爸,晓红当妈妈,小白兰当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还说过:“长大以后我给你当真媳妇。”谁料,当我们真的大起来后,反而变的分生了,见面话少,或干脆无话。这是从我们成为同学开始的。记得开学时我见到她,用力抓住她的胳臂,激动地说:“真没想到,我们能在一个学校?太好了!”她红着脸挣脱我的手,嗔怪道:“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动手动脚!”从此,我俩便分生了。

眼下,爷爷借助这场大雨,把我俩之间的距离又重新拉近,以至雨停之后,那分生感也被渐渐散开的乌云带走,留下的是稍带拘谨的言笑。走出窝棚时,我俩竟不约而同地感叹着:“这雨停的真快!”之后,又不约而同的红了脸。

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爷爷也显的格外高兴,脸上的沟沟辘辘都填满笑,老人家手搭凉棚望望晴空对我说:“雨后打烟苫子草湿,割豆子不杂扎手,你帮晓红割豆子去吧。”说着,把习惯随身携带的镰刀递给我,他自己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了。

这天下半晌,我和晓红的劳动热情极旺,效率极高,不仅割完她家的黄豆,还把爷爷的烟苫子打完。第二天上午,我俩把她家的黄豆背运回她家。下午,帮爷爷把黄烟绑挂在烟架上,便开始转向其它战地。不到半月,两家自留地里的收获就全部运回家中。接下来是经常一起上山采山里红,摘圆枣子。阴天下雨就躲在她家或爷爷家看书。

晓红爸爸有很多书,有《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全传》、《西游记》等古典名著,有《家》、《春》、《秋》等近代小说,还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岩》等当代文学经精品。晓红说她妈妈说,她爸爸当过大学讲师,从省城下放来西南岔时拉了一汽车东西,其中有半车是书,*开始不久,就烧了两大葙,现在留存的仅是一小部分。晓红说她爸爸那天烧书被爷爷看见了,爷爷说她爸爸是秦始皇“焚书”,对圣人不恭敬。她爸爸说“不焚书就会坑儒”,他可不想被活埋了。

晓红还偷偷告诉我,她爸爸烧书时,她还偷偷藏起了一本老书,叫《西厢记》。不过,她没敢看。她爸爸烧书前,整理柜,那本书被归到了被烧的书堆里。她当时拿了起来,只翻了一页,她爸爸就让她放下,说那本书是黄书,不适合女孩子看。烧书时,她趁他爸爸不注意,就偷偷捡了出来,藏在她家只有她能找到的地方。

后来,晓红把《西厢记》拿了出来,我俩在爷爷家偷着翻了几页,全是文言文,看不懂,感觉没意思,就不看了。那天正巧白兰来爷爷家借东西,看到了那本书,就向晓红借。晓红就借给了她,还叮嘱她不准给第二个人看。白兰说,给第二个人看了就是小狗。

尽管晓红家的书剩的没有烧的多,但也足够我们看几年的。我们有时看书看得我们废寝忘食,晓红的妈妈经常留我在她家吃饭,但晓红从不在爷爷家吃饭。

我和晓红一时的频繁接触,爷爷看在眼里,喜在脸上。终于有一天,爷爷躺在被窝里小声问我:“石头,你跟晓红自由对象了吧?”

我大吃一惊,**着脸矢口否认:“您乱猜啥呀!我俩是同学,才多大点就搞对象?”

爷爷很失望,不服气地说:“同学咋就不能搞对象呢?你老姑和你老姑父就是同学,他俩搞对象那暂,比你俩大不了多少。你爸爸和你妈过小礼定亲那暂才十八岁,你妈妈有你大哥那年,就象晓红这么大……”

我不敢再听爷爷的话,忙用被子捂上脑袋。

不可否认,在我和晓红纯清的友情中,可能掺杂着蒙蒙胧胧的恋情,但这同爷爷的想象及意愿还相差甚远。爷爷是想尽快再看一辈人,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有了重孙子再死,眼睛就闭实了。”老人家最初把希望寄托在我大哥身上,当听说大哥声明要等三十岁再结婚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并似乎在我和晓红之间看到了一线希望,竟不顾我俩才是十六七岁的孩子的现实。可怜天下爷爷心哪!

假如**不发出最新指示,假如县城两大派红卫兵组织推迟联合几年,假如后来我下乡插队不被招工,爷爷的希望则有可能提前实现。其主要依据是,来年春暖花开,我和晓红的确有了青年男女那种爱的举动:在一棵开满洁白花朵的老梨树下,我乘晓红仰脸瞧看蜜蜂采蜜之机,在她那圆圆的苹果脸上,偷偷地亲了一下。就是这一下爱的举动,她回报我三个字:“不害羞!”吓得我兔子似的跑掉,一连三天不敢见她面。她借故来爷爷家找我,我还没有勇气直视她的眼睛,直到她悄悄对我说:“我不怪你!”我俩才又和好如初。

不久,当我把从广播听到的复课闹革命的消息告诉晓红,她却流着眼泪说:“我也听到了,可我爸爸不让我上学了,让我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

我惊鄂得说不出话来。

爷爷在一旁插嘴说:“这外国孙,咋就没老先糊涂呢?亏他还是个有学问的人,也不怕将来落儿女埋怨!”见晓红已哭出声来,爷爷又劝道,“别哭,我去说说你爸爸。”

爷爷走后,我和晓红对坐无言,焦急地等待着,也不知道爷爷会带来啥消息。直到院子里重新响起脚步声,我俩急不可耐地迎出去,眼巴巴地看着爷爷。爷爷轻松地对晓红说:“你爸爸吓唬你玩呢!快回家收拾收拾,准备上学吧。”晓红顿时破涕为笑,竟不顾爷爷在身边,拉着我的手蹦了几个高,就欢天喜地的跑走了。

回县城那天,爷爷和外国孙还有大黄狗虎子,送我和晓红一直到村口。站在那两排枝蘩叶貌的白桦树下,爷爷一再叮嘱我:“石头,你是男孩子,在学堂多照顾晓红点,想着常回来看看爷爷。”见我们真的走了,他又对外国孙嘟哝道:

“这**,也不知见天想些啥,几天就一个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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