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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水生变成了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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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十字街口,水生就来到了香萍的酒家。进得门来,一眼就看见香萍的家公富原。

富原也看见水生了,一把拉过水生:“来来,水生,陪我喝两杯。”

闲话几句,水生就说:“富原叔,我欠你的那些加工费······”

熟归熟,账目还得有个交待。见面一不三呼二不万岁,很被人瞧不起。有了一次,第二次别人就会怕的。所以水生开口就说自己欠对方钱的事,省得人家问起还不好说。哪想到富原伸手挡住还要解释的水生说下去。

“哎,你那几千块钱算什么钱嘛。我不问你总行了吧?”

富原给水生斟了一杯酒,说:“我们今日不说这些没油盐味的事,好吗?”

富原是那种吃过苦受过累的人。早年在乡下做裁缝师傅,担着那架蝴蝶牌衣车走东家串西家,辛辛苦苦养家糊口。后来好点了,就在墟镇集市上租了个门面,专门摆摊做衣服。改革开放之后,他乘这股东风发了财,有了现在这间凯特服装厂。但家业大了,儿子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齐全,还一日到晚不落屋。回得家来除了要钱就没有其它事。香萍秀外慧中,高中毕业,也算是个文化人,说得做得,把一个酒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赚的钱丝毫不比服装厂少。富原最怕的就是香萍有朝一日会离婚离开他的儿子,到那时恐怕就会鸡飞蛋打一场空。再多的财产留给这个败家仔也是白搭。

一看富原又是一副愁上眉头的样子,水生就说:“富原叔,爹有爹世界,崽有崽世界,你管得了那么多不成。况且香萍也是孝顺女,只要你们对她好点,我看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在世一日还好说,哪一天我两腿一伸进了黄土。我那个败家子一逼她,谁能担保香萍不走路呢?香萍一走,这个家就散了。”

“你准备怎么做嘛?”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水生连连摆手:“哎呀,富原叔,这事外人不便多嘴。”

“嗨,我不是要你出主意,我是想听听你对我一些打算的意见。”

“呵,那我可以听听。”

“我儿子鼎子是个烂仔,有朝一日不是倒毙街头就是会病死牢里,能不能有个全尸都不知道。”

说到伤心处,富原也老泪纵横。水生正想劝,富原一抹眼睛,说:

“我不伤心自己的这个家伙,他死了也是活该。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香萍这么年轻,孩子又小,要她这么年纪轻轻就守活寡一样,即使她做得到,我们也于心不忍啊。”

“这事还真不好办啵。”

“可不是罗。如果是她以后重新嫁人,我又怕我孙子受苦。最好就是能让香萍招个夫,就是香萍提个参也不要紧。”

水生扁着嘴笑。他想不到富原这么开通。

“你莫笑,是真的。如果是能够留得住香萍,提个参又为何做不得呢?”

“不过富原叔,如果一个不小心,被人谋了这份家业的话也是有可能的啵。”

“不就是罗,这个人还难拣呢。”

“有不有什么人选?”

“没有。而且这事我这做家公的还不好对香萍开口。”

“啊,你是想叫我对香萍说说?”

富原看着水生说:“是啊。”

“好吧,富原叔,我尽管一试。”

正说着,香萍炒了一碟牛肉干进来。看见水生,马上满面有笑:

“水生哥,原来是你同我爹喝酒,我还以为是谁。不过爹你还是少喝点,身体不好,别喝坏了身子。”

富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说:“孩子,我没事。你就让我喝点吧。我同水生很对脾气,正说得开心呢,你就不要拦我好不好?”

“是吗?”香萍笑眯眯地看着水生说:“说什么好事呀,我可不可以听听?”

水生望着富原笑道:“先不告诉你,等以后我再跟你说。富原叔嗬?”

富原嗯嗯地点点头。

香萍撒娇似的凑近水生身边,小小声说:“我爹真喝不得几杯酒,等下出事了我唯你是问就是。”

水生嘴里就开玩笑:“香萍,你是不是怕以后没得戴烂草帽的人哪?”

乡下人笑家公扒灰就是一个戴烂草帽的形象。香萍作势要打人的样子:

“水生哥,你也是个坏蛋。”

喝了一会儿,富原就不知是真醉还是装的,他摇摇晃晃就去睡觉了。剩下水生和香萍两个人说话。水生一时口拙,还不好怎么对香萍开口。香萍倒落落大方地说起了水生打牌误事来了。

“水生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千万不要因为赌钱而误了自己。你看社会上几多赌钱打牌的人,输得一贫如洗妻离子散。”

水生脸有愧色,说:“我不会,香萍。”

“还说不会,上一次在外贸宾馆打牌,四个人每个人门前都是三百块钱的定鸟,输赢上千数,比一般的赌博还大。还说不是赌博?”

光那一次水生就输了上万块钱,如果是冬梅知道,家里会翻了天了。说不心疼那是假话,事后出来,水生恨不得砍下自己的手指来。但一到牌桌子上,水生又把一切记得一干二净。

“水生哥,我是为你好。本来这事也轮不到我来说你,但我这人心直口快,看着你那些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哗啦啦地流到别人手上,我真替你不值。”

水生低下了头来。他看到香萍对他输了钱比输掉自己的钱还心疼,水生受了感动。

“水生哥,你不会生气么?”香萍小心意意地说。

“不会。哥又不是二百五,谁好谁不好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是说你耍都不要耍。你们做生意的人,应酬的场面多了,装装样子也还是要的。但你这人心地忠厚,装奸耍滑你不会,赢了钱你不走,输了钱你拼命想翻本,哪里会斗得过那些**呢?”

“香萍,其实输了钱我心里也不好受。每回输了钱出来,我寻死的念头都有过。但我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两张牌。要想我突然戒掉,我确实······“

“水生哥,不如这样:以后你想打牌了,到我店里来。一来打得也不大,二来我也可以看着点。有什么事来,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就行啦。”

“好哇。就这么说定了。”水生高兴起来:“好啦,不要光说我了,你自己的事怎么办呢?”

香萍愕然:“我什么事呀?”

“妹子,我同你哥从小就耍在一起。我真的是把你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你哥时常还在电话里叫我关照你,你过得不好,我们也不开心啊!”

这是香萍万万没想到的,一听水生用这种滚荡的口吻说话,香萍的眼泪就再也藏不住了,不断线似的流了下来。

“水生哥······”香萍再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香萍的丈夫鼎子也是一个狠角色,自己嫖赌逍遥不要紧,还一天到晚来折磨香萍。鼎子总以为香萍同自己的父亲有染,所以做事就不讲情理,香萍怎么难受他怎么来。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要紧,还时不时带个女人回家过夜,故意在香萍面前搂搂抱抱气香萍。

香萍哭了一会,心里好受一些了。她拿纸币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水生说:

“水生哥,我这也是报应。如果早年我不是图轻松舒服,随随便便地嫁到城里来,我会有今日吗?”

水生无言。

香萍她爷爷在解放前还是置了点家业,幸亏人缘好,土改的时候才划个富裕中农成份。虽然不要挨批挨斗,但后代们也就没有什么机会出去了。不要说出去吃国家粮,就是当个民办老师也得陪那些**一样的干部睡觉才行。香萍生得娇小玲珑,高中毕业后,哪里挨得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那份苦头。无奈之下她就露出话来说,只有谁能保证她进城工作吃国家粮,她就可以嫁给谁,就是跛脚瞎子她也认了。香萍她是不顾一切要离开三星垅里,一心想到城里去。

树起招兵旗,不愁招不到吃粮人。富原那时刚刚进城解决户口问题,正愁儿子的婚事,一看香萍还那么标致,想尽办法都要香萍做儿媳妇。香萍一看鼎子家虽然不能解决工作问题,但已经可以解决户口问题,并且由她当家理财,也算是解除了后顾之忧,加上家公富原又是那么上心,也就认了这门婚事。

所谓风水轮流转,改革开放一来,世界看得变。先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她哥中生考上了大学。再就是先前那些伙伴,经商的经商,办厂的办厂,发财发个不清不楚。进城户口已经不是个问题了,有的还在城里盖了别墅。要多神气有多神气,根本不用看人眼色过日子。

虽然香萍家里也发了大财,不但有了间凯特服装厂,还开了间夜来香酒家,衣食住行无忧,但自己男人差。差得都不敢让人启齿:自己打麻将输了钱,要香萍去替他还赌账;自己嫖了娼,对那些婊子婆开空头支票,要她们来向香萍问账。搞得富原要拿刀子杀了他。

“妹子,以后怎么办呢?”

“唉,过得一日是一日吧。”香萍好象不怎么上紧,“反正我现在有钱,养老都够了。其它的事就不想这么多了,想了也没有用。”

闲话了一阵,香萍一看水生抓着麻将盒子里的骰子,玩得溜溜转,一副技痒难禁的样子,就笑说:

“水生哥,又想打牌吧?”

水生马上就精神了:“有不有人呢?”

香萍电话叫来了环春和另外一个牌友,环春开始还不肯来,说她厂子里的事多没有空,后一听水生在这里,马上又改口说她来。三个女人一个男人,本来就打着没味道,加上环春有意让着水生,总想让水生多赢几个钱。开始的时候水生还没有发觉,等后来明显了,水生牌一推说不打了。水生赢了二三千块钱,也没有还回去。他钱包里确实光了,儿子还等着他拿钱缴学费。

香萍留水生吃宵夜,水生不肯。他掏出手机来,拨通“肥猫”的电话:

“喂,在哪里?”

“肥猫”告诉水生他也在城里打牌。

“在哪里在哪里?好哇好哇。我马上来,好不好?”

看着水生急急忙忙赶路的样子,环春和香萍都摇头。

“水生哥打牌上了瘾,这可怎么办是好?”

“你是不晓得,我听金生说,水生哥欠了不少的账,数目有上十万了。”

“啊——真有这么回事?”香萍大吃一惊,不过她自己又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是多久的事嘛,每日输也输不到十万块钱哪。”

“打牌的事有什么底不成,看不住自己,几个钱流水一样就没有了。听说水生哥现在打牌就打鸟,两百三百这么押上去,输一盘就是上千数。你还真不要说他没有输这么多钱,我怕这都是真的。”

“环春,水生哥是好人。可能是一时鬼摸了头,跌进去了自己不晓得。你一定要找金生哥给他提个醒。我也会找跃进哥,叫他劝劝水生哥。我们不要看着水生哥给毁了。”

“上次沙州生意金生得罪了水生,水生现在也不会听金生劝。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水生不吃个大亏是不会回头的。唉——我只怕我们都是白操心了。”

“不管怎么说都好,我们都还是要救他。”

“好吧,我们也只有尽力而为啦。”

金生和跃进一前一后来到了香萍的酒家,对着两个心焦如烘的女人——香萍和环春,一个劲地摇头:

“没啦,没啦!”

“到底找到没有嘛?”

“找是找到了。”跃进也一脸沮丧,“水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赌徒,这真正的是奇怪。原来一个看打牌都不看的人,现在迷到里面出不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中了邪气?”

金生一个劲地还在摇脑袋:“我看是没得救了,我认为是没得救了。”

环春发火:“你放屁。到底为什么没得救嘛?”

“你叫跃进说。”

“别人说水生欠了十多万块钱,现在我信了。”跃进也低头看着前面的地面:“我同金生看着他赢了两万多块钱了——老天,两万多块钱哪,一叠那么高。我们还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地催水生走人。可他倒好,装着没有看见我们两个一样,理都不理······”

“哪里会没有看见,我明明看见他还跟我们点了头,这怎么会没有看见?”金生一肚子牢骚,“好呵,赢了钱不走人,拿着这两万多块钱还打,几个轮回,输个净光。你说是不是气死我同跃进两个人哪!”

“现在还在打?”

“可不是?”

“他没有钱怎么还能打?”

金生看看跃进,他不说。

“牌桌子旁边就有人借钱给他。”

“借太耳窿的钱——水生他找死!”环春一下就站起身来了,对着香萍说:“走,我们去看看!”

一行四个人来到“一品仙”茶座,看见已经没有打麻将了。水生正在哀求几个放高利贷的收账仔。其中一个叫做刀疤的不依不饶:

“水生哥,你这不是叫我们为难嘛?你是做大生意的人,怎么会没有这一点点钱呢?”

“刚才你们借的时候说得好听,什么都不要紧,怎么现在转眼就变脸?”

水生明显有了受骗的感觉,声音也就自然而然大了起来。

几个打手一样的年轻仔围拢了过来。刀疤拉下了脸来:

“我们刚才怎么知道你没有钱哪?要是晓得你也不过是个尿泡**,我们也不会好心借钱给你的。”

“我今日是真没有钱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水生脸上头上满是汗水,一络头发沾着汗水搭在了眼帘上。他低下头来认了栽。

刀疤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纸条,拔出笔来递给水生,说:

“水生哥,请你在借条上签个字,一天一分息。到时我们会来找你的。”

水生手里拿着笔,咬着嘴唇看着字据上的字,正犹豫着又不敢不签字。

香萍的眼泪就下了来。她扁着嘴巴,用手抹了一下眼泪,大声喊了一字:

“慢。”

刀疤一看是香萍,马上点头哈腰:“嫂子。”

“你们欺负人欺负到我哥身上来啦?”

“嫂子,这是鼎哥的意思。”

“我不管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的主意。”香萍呸他:“他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今日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跟谁都没有完!”

刀疤不敢耍横,涎着脸:“嫂子,他欠了我们一万块钱了。你看这······”

“他的账记在我的名下。”

环春马上帮腔,她拿出手机来:“要不我们打110算了。”

刀疤同金生照过几次面,不是很熟,他不会在意金生。他也不认识跃进,但他还是畏惧跃进那双眼睛。一看跃进咬牙关瞪眼睛,好象吃得人的架势,心里就先怯了。等看到跃进砸锤(湘东地方用来夯土的农具)那么大的拳头,心里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边走边说:

“既然是嫂子你们出面,我们没有什么好说啦。算你好彩,我们走!”

把水生带回香萍的酒家,水生死人样不说话。无论众人怎么问怎么劝,他总是一个不出声音,双手抱着头对众人不理不睬。

“水生哥,你现在真的欠了上十万块钱的账了?”环春问。

水生抿了抿嘴唇,回看了环春一眼,尔后又低下头去,不点头承认也不摇头反对。

“这么说都是真的啦?真真的气死我们几个人。”

环春说完她就走了,明显的是对水生失望至极。金生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他也随环春的后脚跟走了。

“猫哭老鼠假慈悲——如果沙州那四万早给了我,我会搞成这样吗?”水生气哼哼地看着金生环春走的方向说道。

“水生你说什么?”环春一脚又跨了进来。

原来环春和金生也没走远,听到水生的话音又转了回来。

“水生,如果你说起那四万,那我倒要当着这么多人给你说个详细。去年过八月十五,布店老板到法院去告你癞账不还,公安局要把你关进去,是谁代你先还一部分,才使你没有在拘留所过夜?今年开学时候,你两个孩子读书要交三四千块钱学费,冬梅打锣一样周围都问不到你的人,最后找到我,是谁代你交的学费?上个月我还私下替你还了五千块钱赌账,你还蒙在鼓里······”

水生这才耷拉着脑袋下来,一声不敢吭。

“水生,我承认,办电杆厂你帮了我大忙。但现在电杆厂才刚刚还完债,在你的名下已经动用了几万块钱了,你是参股还是种豆芽?今日抓一撮丢进去,明日就想揪一把出来?我自问没有对你水生不住的地方吧?看起来你这人的素质也有限。”

水生两手蒙着脑袋,大气不敢出。环春抹着眼泪快步走了,再也不回头了。

“兄弟,我提醒过你多少回了,你不是打牌的人。那些家伙专门是以打牌为生的人,装奸耍滑手势暗号,名堂多得很。他们是专门找你们这样的生意人赢钱,日日看着你袋子里的这几个钱。你还去跟他们打,你是不是蠢到这步田地?”跃进说。

“你到底怎么想的嘛?”香萍对还是一声不吭的水生颇为生气。

“怎么想怎么想,我没怎么想。”水生苦着脸,一脸的怨气:“心里烦,就是想耍一耍,找点乐子。”

“耍一耍?现在好了,你欠下了十多万块钱的账了。十多万块钱哪,你什么时候还得清?如果是轮到一般的做农民的人,吓也吓死了。你可好,没事人一样。我看你这辈子都不得清闲了。别人做生意,家里搞得风生火起,老婆孩子都跟着享福。你呢——钱没赚到,还欠一屁股的债。难道你真的要丢个十万八万的债给你儿子去还?”

水生一下就站起身来,对着香萍负气道:

“你放心,你的这一万块钱过几天我还你。”

“你——”

香萍正要说我不是这意思,水生已经出门走远了。

水莲正在厂长办公室接电话,一抬眼看见水生走了进来。她示意水生不要走,继续在同对方说完。

水生随手抓了一张报纸在看,也不打断水莲听电话。一听水莲应付客人有板有眼,话说得滴水不漏,他知道水莲已经真正的变了。已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个能够独挡一面的经营人才。他内心有些感慨,但也就是一闪。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又马上在心中默默盘算怎么同水莲开口。

打了十五钟,水莲才放下电话。她显然是为刚才的电话高兴,兴奋得满面泛光。

“水生,刚才越州石化总厂的老总来电话,初步决定用我们厂的产品。如果是拿下这间厂的订货,我们这间厂今年的生产都不要发愁了。哎呀,我心里是散了一天的乌云一样。你说我有不有本事?”

水莲一看附近没有人,还有点想撒娇。

水生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水莲不出声。

“你来做啥?这么多日都不见你影子,有事想找个人来商量都不行。”

“我这个宝贝现在担得一担提得一头,当得厂长八面玲珑了,根本不需要我手把手地教了。”

水生想从后面抱住水莲,水莲用力挣脱。一边还朝办公室的门口努努嘴,意思是说等下人来人往,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怕什么?看见就看见。”水生还不肯放手。

两人搂成一堆,也就两三分钟,水莲硬是用力扯开水生的手,说:

“你疯啦。今日晚上好不好?”

“今日晚上我要去出差。”

“出差?去哪里?”

“呵,不远。几日就回来。”水生故意说得轻描谈写,没当回事一样:“最近我的生意钱没到位,手头紧。你能不能支几个钱给我,让我转一下手也好。”

“水生,你又要支钱?你今年已经支了不少的钱了。到时别分红钱还不够你支的钱,冬梅问起来我怎么答?”

“不支。我就借十日,行不行?”

今年瓷板厂顺风顺水,业务也蒸蒸日上,看样子今年一年可以赚个三四十万。货款回笼也不差,别说是出差这几个钱,就是拿个两万三万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瓷板厂是水莲一支笔,没有她的签字,谁也别想拿到钱出来。水莲拔出钢笔出来,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三千够了吧。”未了,她抬头看着水生:“就十几日,三千块钱也够了。”

水生本想要多,一听水莲这样说了,就说:

“三千就三千吧。”

水生想来抓水莲手中的字条,水莲不给。她笑着说:

“你在这里等一会,还是我去。我怕你还象上一次一样,自己私自借大数。厂里现在流动资金不是很充裕,我一个钱要当两个钱用。”

水莲下到一楼,到财务室拿到钱后正要上楼去时,看见黑狗一个人在瓷板厂大门口徘徊。水莲就顺口问了一句:

“黑狗,你也跟水生去出差吗?”

黑狗有些尴尬,嘴里噢噢的答不上来。水莲脸一放,知道黑狗和水生肯定有事。

“嫂子,这不关我事。我不跟水生哥来不行,人家催得急。”

“说——到底怎么回事?”

才听了一半,水莲的脑袋“嗡”的一声发晕,一个人晃晃,差点儿要倒下去。

原来水生欠人家的赌债大多,特别是欠了鼎子一二万的高利贷。一日一分的利息钱,钱滚钱息滚息,旧账没还完,新债又来了。出差费都没有,生意也就没做好。加上他还欠了一些老账,现在到处都赊不到账了,个个都要现钱才做,生意就没得做了。水生还不知道醒悟,一天到晚偎到这张牌桌上。一上牌桌子就不晓得父母姓什么了,结果是越输越打,越打就越输。现在连高利贷都借不到了,个个都当他是灾星一样。今日水生来名义上是借钱出差,实际上是鼎子知道水生在瓷板厂有股份,在打水生在瓷板厂股份的主意。鼎子知道自己不便出面,就要黑狗跟着水生来拿钱。

“嫂子,我不能不来。因为我也欠了鼎子几百块钱。”黑狗赶紧申辨。

水莲抹了一把眼泪,鼻子发酸。她没有理睬黑狗,一步一挪,一个人慢慢地爬上了二楼。推自己办公室的门,一言不发地看着水生。

“怎么这么慢?”

水生早等得不耐烦了,一见水莲,手就伸出来了要钱。一边还颇不高兴地数落水莲:“我还要去赶火车,快点给我吧。”

水莲发觉水生整个人都变了。她不是怪他当面说慌都不会脸红这件事,而是过去令她心仪的这个男人——那个斯斯文文,说话做事都非常有主见,要智慧有智慧,要口才有口才,令她心旌摇曳的男人,现在已经变成了眼面前这个嗜赌如命,连个人廉耻都不要了。就是搭在额前的那络长头发,遮得那张脸也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水莲从心内讨厌起对方来。

“水生,你大令我失望了。在我面前都没一句是真了?”

“怎么啦?”水生还在装糊涂。

“怎么啦——黑狗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水生这才低下了头不吭声了。

“水生,你曾经是个挺出色的人,我们都对你寄予厚望。认为你要知识有知识,要能力有能力。写也写得,讲也讲得。在这么多经商的人中间,你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今看来,你是最经不起诱惑的人,几张牌就把你迷得人不是人鬼不鬼了。”

水生恼羞成怒。好象一丝不挂地摆在众人眼前一样,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水生嘴一咧:“后悔啦?没有用啦。”

“我没有后悔。”水莲眼泪在眶里打转:“我只是替你感到难过······”

水生已经听不进去,十分粗暴地打断还要往下说的水莲:

“好啦好啦,快点把我的钱给我。怎么用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水莲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下。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就是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神态:

“对不起,现在不是分红的时候,按规定股东不能支钱。这还是你起草的文件,你要不要看一下?”

水生气得哑口无言。但他不能罢休。鼎子现在雇了一些人,整天追着他还债,不还就让他站都站不安乐。好几次要动手打他。

“好好。”水生用手指着水莲:“我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认识了你:原来你也是一样,心狠手毒,恨不得我现在就去死。”

“我没有。我只是按章办事。”

“你有。跃进哥现在同你好了。你现在后悔以前跟我好了,觉得对不起跃进哥。想一把就整死我,是不是?”

水莲脸色通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水生沦陷成一个无赖一样。男女私情,别人收口都怕收不赢。水生现在把他们之间的私情当作威胁她的筹码,毫无顾忌就爆出来。

水莲听听周围没有什么响动,恐怕他们之间吵架,另外几间办公室的人还没听得到。

“李水生,你给我听着。”水莲厉声说道,声音大大的,隔壁有人走过来了。“你如果还是个男人,你就一直闹下去。厂子是股东们的,我不能坏了规章制度。走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真正有了外人的时候,水生也还是顾及自己的脸面。他不敢抖私事,但还是不走,嘴里还在犟:“我不要分什么红了,我要求退股,现在就退。我等着钱急用。”

“不行。要退股也得等到年终结算的时候。现在要退股也没有这么多钱,也只能写欠条。欠条你要不要——不过我声明:谁拿着白条来我们厂里提钱我也不认账,兑现就要到年底。”

“我今日才真正认识你。”水生咬牙切齿:“当初我真是瞎了眼!”

水莲这下受不住了,泪水止不住地流。她越想越气,把手上的三千块钱拍在桌子上:

“拿去吧,都拿去吧。你不输个倾家荡产你是不会罢休的。我也心淡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瓷板厂的二楼一楼都有不少的人跑过来看热闹。一听水生是来拿钱打牌用,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水生无地自容。水生抓住三千块钱,急急忙忙走了。

水莲挥退众人,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放声大哭起来。

春桃看见水生来她们家了,高兴得不得了。她同水生好了几年,两个人睡在一起次数也不少,但春桃的肚子始终没能鼓起来。这让春桃既高兴又不安起来:高兴的是她可以堵住牛五两个老人的嘴巴,不是想个孙子吗,总得让我怀上吧;另一方面她又有点担忧,她怀疑自己还生不生得。

九九生就一身死力气,一日做到夜,牛五也是只好打牌,家里不喊他们两个回家吃饭,天黑都不会归屋。五婆姥一见水生进门,也赶紧识趣躲了开去。

春桃关好房门,她想同水生好好亲热一番。哪里想到水生爬到她的肚子上,三下两下就完了事。水生即刻瘫软要下来,春桃搂着不肯:

“我不嘛,你这样快。”

“宝贝,等下我还有事,睡一会我就要走。”

春桃撒娇:“水生哥,我很想为你生个崽。怎么老是怀不上呢?会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水生脸红:“我会有什么问题咭?”

“难道是我身体不行了?”

“怀孕是靠机缘凑巧,可遇不可求的事。”水生安慰春桃,“你整天想还不一定怀上,因为你压力大,也会干扰你排卵。加上我们两个又不是日日在一起,哪有这么刚好就撞上。”

“那我计算好排卵的日子,我怕你又会不是出差就是打牌,打你手机你都不理。”

“这次不会了,你什么时候叫我什么时候到,这总行了吧?”

“好哇。”春桃抱着水生不松手,不肯水生下床去。

“春桃,我在湖北谈妥了一桩生意,需要马上过去。”水生故意说半句留半句。

“嗯——那就赶紧去呀。”

“但这段时间钱不就手,你能不能借我两千块钱?”

春桃咬着嘴唇看着水生没吭声。水生向她借了好几回钱了,一回千把几百,加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了。别的女人偷男子,多半都是男人花费一些钱。但她春桃不但没有用到水生一分半文钱,反过来还要倒贴,心里就失了一个味。不过春桃还是从内心喜欢水生,她愿意让他高高兴兴。所以一看到水生有些不高兴的表情,春桃马上就说:

“我手上是没有钱了,我要问我家公拿。”

水生一听这样说,即刻就穿好了衣服下床去了,多一刻都不想停留。

水生临出门时对春桃说:“你看看五叔有不有?有的话打电话通知我。不然我还得想别的办法。”

看着水生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衣服袜子丢得到处都是,冬梅没有生气。她毫无表情地站在房门口看着,变了一个人的样子。

水生狗抓耗子一般,忙乎了半日,什么都没有找到。陡然间看见站在门口一声不响的冬梅,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

“你找什么唛——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前几天你不是卖了一批松木么,钱呢?”

“连这两千块钱你都不放过?你记不记得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们也是活人哪,也要吃饭穿衣啵。”

“你别扯得远了。快点拿来,我有急用。”

水生向冬梅伸出了手来,好象冬梅欠了他的账一样。冬梅痛苦地垂下眼帘来,她看水生活脱脱就象过去的鸦片烟鬼一样,什么廉耻也没有了。

“卖松树总共卖了两千零八十块钱,两个孩子交学费用了一千,儿子寄宿拿了五百,交了三百块电话费,还剩两百多块钱,你要不要拿走?”

冬梅说话的口吻,就象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水生眼睛圈着对方,好象发觉有些不对劲。

“电话线我已经拔掉了,你要用你就去交电话费。你要不用我劝你还是去停机,省得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座机费。我已经在新屋里铺了一张床,我不住在这里了。”

“什么意思——想离婚?”

“随你。”冬梅半点反应都不现,“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都随你。”

水生半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冬梅从地上捡起属于自己的衣物,当水生透明一样。

“我也搞毒了心(毒了心:湘东语。意思是烦透了),我不想跟你住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我想过几日清静日子。今后你是你我是我。”

冬梅说完,拈着自己和孩子的几件衣物出了房门。水生的内心受了一点震动,他张了张嘴,想对冬梅说句什么话,但对方理都没有理他。水生嘴巴张了张,哎也没� �哎出声来。

愣了半日,水生冲着正要出门去的冬梅说:“新屋我也有份啵。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冬梅撇着嘴惨笑了一声,说:“我忘了告诉你,没有钱买砖,我是捡着那些半截砖头垒了一间屋,上面还是通对通孔对孔。我不知道生生(生生:湘东语,老师被叫做生生,也泛指读书人)你住不住得惯啵?如果你想去那里住,我没有意见。那就你住新屋,我还是住老屋。”

再无血性自己也还是一个男人,水生低头自己走了。

有话说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牌桌子上也是一样,日日有人输赢日日有人打,你不打有别人。牌桌子上总不会闲着。水生来到小卖部的时候,也还是有人同他打招呼,照样有人喊他李老师。农民这点好,你飞黄腾达的时候,可能有很多人巴结讨好你,但是你倒霉的时候也不会有多少人来踩你一脚。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跟你说话更真实,一点都不会作假。三星垅里不少人晓得水生做生意做得不好,欠了十多万块钱的账。但没有多少人在意水生的落魄,顶多是开开玩笑,笑话几句。

水生一听麻将响,手就痒痒。他走近牌桌子来,站在桂花的身子后指挥着她出牌。

独卵子一看水生做师傅一样,瞪了两眼,见水生没有反映,就骂人:

“哎,**的,是你打牌还是桂花打牌?唧唧喳喳你讨打不成?”

连水生的名字独卵子者不想叫出来,这是对对方最大的轻蔑。

“我又没有看你的牌,我帮桂花都帮不得呀。”

“就是帮不得。别人帮得你就帮不得。”

“我就是要帮。”水生还犟着。

“哎呀,你该只孬种,你以为还是以前?任由你横行霸道。”

独卵子站起身来要打水生。水生这几年吃没有吃好,睡没有睡好,整个人变得很憔悴。跟独卵子一比,好象水生真的不是独卵子的对手一样。不过打牌四周都是人,这么多人也不会让水生挨打的。何况独卵子也是嘴里狠,可能也不会真动手。要是真动手,又有几个人可以劝得住呢。旁边马上有人按住独卵子。

“李水生,以前你是蛤蟆跳到凳子上——人样,以为自己是本事齐天,了不得啦。现在怎么样——命中只有八斛米,讨满天下都不满升。”

“我差关你什么事?就是讨米我也不会向你要。”水生还在嘴硬不倒威。

“**的真丧气,谁挨着你谁倒霉。”独卵子牌一丢:“不打了,我们走!”

一看独卵子走了,水生高兴地坐上桌子的一向,招呼众人:

“来,来呀,我们继续来。桂花别走呀。”

桂花脸上的笑比较僵硬:“水生哥,你又没有钱了,不要打了吧?”

“我有钱。”水生看着歪脖说:“歪脖,借个几百块钱你有吧?”

“这···这个嘛····”

歪脖拿眼睛看住跛脚妹。跛脚妹咬着嘴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行,水生哥,几百块钱不是问题。”歪脖一下子又表现出很豪爽:“没有你水生哥,哪里有我今日?不过水生哥,你打小一点,消磨时光就算了。”

看到歪脖把五百块钱都拿出来了,桂花林老倌几个人很不好意思一样,勉勉强强又坐了下来。丢骰子摸牌,水生轻车熟路,满面春风,连笑声都大了起来。

一个钟头不到,五百块钱输得干干净净。水生摸摸脑袋,思绪还在牌里:

“这是什么鬼?今日手气这么差,我就不信邪。歪脖,再拿五百块钱来。”水生这才掉转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歪脖,说:“算我借好不好?连前面的一起写借条,行不行?”

歪脖不敢看自己的堂客了,他知道跛脚婆肯定心疼得要命。歪脖又抽出五张百票,隔着柜台递给了桂花,叫桂花推给水生,嘴里还在叮咛:

“水生哥,只能借这么多了啊。”

话音还没有落下好久,水生又要干了。跛脚妹故意上了楼,眼不见心不烦。歪脖也低下身子去收拾贷物,不理水生了。

“歪脖,还借一千。”

半日歪脖才伸出个歪头来,一脸的苦笑:“没有啦。我明天还要去提贷。再说你一会的功夫就输了这么多,不要打了吧。”

“嗨歪脖,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够朋友。一两千块钱我输不起?”

歪脖一脸的苦痛,为水生的这么烂赌,也为自己对朋友这么束手无策。

“水生哥,当我求你了,不要再打了。你这哪是打牌呀,简直是···简直是拿钱拼命。”

歪脖又递了三百块钱过来,咬住嘴唇一别脸,眼泪都差点儿流了出来。

桂花轻手轻脚地溜走了。林老倌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根本不看水生的眼睛,就朝马路上走去。

水生追出来:“林老师,怎么就走了呢?”

林老倌没有快走,听见水生叫他,回转了身:“水生,你硬是吃了鸦片一样,已经不可救药了。你能同我们这些黄土埋了一截的人相比吗?我们是耍一天少一天,你也是过一天就少一天吗?水生,你变成这样,我以前还不信。今日我是亲眼看到了。”

林老倌再也不理水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水生这到底是怎么啦?”

小卖部里还有几个人,个个都不出声,大眼瞪小眼盯着水生看。

水生左右看了看,自嘲地笑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嘛?又不是输你们的钱。真正的岂有此理。”

再呆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身上还剩余几十块钱,水生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子。小卖部里个个都在议论水生,个个都在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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