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小节
大雪初晴后,火红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温暖与光芒播撒在人间,湛蓝的天空下,草原上铺上一层洁白的雪毯。如果换了几年以前,草原上的戎人此时定是因为雪灾而饥寒难耐,甚至举家饿得嗷嗷哭泣。但自从纪苏去了余州,忽雷汗与李均定下盟约以来,每年秋高草枯的时节,余州的商旅便送来大量粮食,换走戎人的皮毛牲畜。因此连着三年冬季,穹庐草原上不曾有一头牲畜因饥饿而被冻死,也不曾有一家人在这大雪天里仍需追逐水草迁移。
戎人能歌善舞,忽雷汗的名字与同和平军的盟约,早已被编入戎人牧歌之中,象这样的晴天里,戎人小伙在雪地里摔跤角力,而姑娘们则唱着这新编的曲儿,笑也吟吟地将火一样的目光投在最强壮的小伙身上。
墨蓉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是好天地!越人岭里的那些老顽固们也应来这,同戎人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他们也会被这火一般的民族火一般的热情感染,也不会那样闭族自封了。
“姐姐为什么叹气?”
吕恬抱着一个大雪球,轻捷地跑了过来。俞升心细,知道条件不允许李均前往越人岭迎娶墨蓉,而越人的封闭性又让这个心灵手巧的种族中大多数不会轻易搬出来,因此与纪苏相比,墨蓉“娘家”来参加她婚礼的人必然较少。为免墨蓉心中不快,他在筹划婚典之时,将大批狂澜城中墨蓉的朋友也送到了穹庐草原。再加上追随墨蓉来到狂澜城的数百越人,墨蓉虽然在穹庐草原之上,却也不觉寂寞。
“没事,我觉得天好高……”墨蓉笑着拍了拍吕恬红扑扑的脸,吕恬尖叫着将手中的雪球扔了出来,一时间墨蓉全身上下都被玉屑般的碎雪笼罩住了。
两人在雪地里欢快的追逐起来,整个草原之上,都是欢快的笑声和银铃般的歌声在飘扬。
李均虽然尚在两日路程之外,但也似乎觉察到了这欢乐的气氛,放眼天地,心胸开朗,他禁不住笑道:“可惜我不懂平仄格律,否则见此情此景,定要吟诗一首。”
陪同他来的,除去孟远凤九天等人外,尚有余州望族司马辉。听了他的话,司马辉笑道:“不懂平仄格律又有何妨,统领何时曾将这些古人定的规矩放在眼里过?”
“正是,李兄弟骨子里只怕与我一般,此时却畏首畏尾起来,想必是因为大婚在即吧。”苏白要从这里去苏南三郡赴任,因此也随同李均一起来了。他纵声大笑道:“李兄弟啊李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可千万别大婚之后怕了两位夫人。”
众人都莞尔,全军上下,敢于同李均这般说笑的,只怕惟有这位狂士苏白了。李均也开怀大笑:“人生得意,莫过如此。苏兄才名满天下,不知引得多少痴情女子倚楼夜思,自然不会怕夫人。”
他振了振眉,夹紧马腹,让马向前快跑几步,心中如春潮澎湃,令他禁不住迎风长啸,啸声如龙吟般直破长空。随着他前来的将士们盯着他的背影,似乎盯着巍巍青山。
“哗——”他身下的踏月飞霜似乎也被他满腹的豪情感染,发出啸声和他相应和,一人一马向着前方而去。凤九天眼中闪了几下光芒,苏白似乎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问道:“怎么啦?”
“想必是关系到人生大事,统领也有些过于激动了。”凤九天微微一笑,“曾亮,追上去吧。”
在他出声之前,李均的近卫队长曾亮便已经纵马追了上去,一百多骑近卫骑士也紧紧相随。
当李均勒住马,身后的人影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仰首看天,忽然觉得一阵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
“陆帅,你在天有灵,看见了么,我就要成亲了。肖统领,还有那些已经故过的朋友,你们都见着了么,我就要成亲了!”
※※※
与仍是冰封雪笼的穹庐草原不同,陈国北部的玉湖地区已经是春风轻拂,杨柳婆娑了。
来自西方西海的暖气使得陈国西部气侯温暖湿润,比之地理位置与海拔相近的余州倒要早上半个月进入春天,若不是持续了两三个月的战事,此刻应是一片生机勃勃。
马济友站在城头之上向东远眺,大地如棋盘一般横在他面前。水田万倾,烟村数处,天地悠悠,让他禁不住长长叹出口气:“大好河山!”
“大将军,有圣谕到。”
作为洪国这百余年来武勋第一的名将,马济友虽然在神洲之中没有陆翔柳光那般威名,但在洪国之内却享有前所未有的待遇。这一代洪国国王钱涉烨生性好赌,因此在都城海平设下天下第一的生死赌局,整日里沉湎于醉生梦死的赌斗之中,但却没有落得“昏君”的讥议,一方面是其人确实在处理政务上有些才华,另一方面则是在任用马济友上。
马济友出身武将世家,但论及军事上的才华远胜过乃父乃祖。早年曾领兵吞并了洪国与苏国、岚国之间的五个小国,在洪国与陈国旷日持久的争斗之中,他一改洪国败多胜少之势,战无不胜,若不是岚国的牵制,只怕马济友十年前便乘胜攻灭陈国。
自十年前大破陈**队后,钱涉烨便升马济友为大将军,将举国兵权一半付与马济友,更赐免死铁券,享有听宣不听调之恩宠。因此,钱涉烨给其他大臣下的命令为圣旨,唯独给马济友的是“圣谕”。
“陛下有何吩咐?”
行了礼之后,马济友请来传旨的太监坐下,询问道。
“陛下听说大将军连克陈国十五城,龙颜大悦,因此令下官来传口谕,请大将军再接再厉,灭了陈国。”
马济友哈哈大笑:“只怕不易啊,大人,如今陈国与十年前陈国不同,十年前陈国国富兵强而将弱,如今却是国穷兵盛将强,柳光一代名将,不好对付,不好对付。”
那太监连连点头道:“夺了陈国十五城足矣,陛下传的口谕中也说了,一切由大将军便宜行事,大将军国之干城,一定要多加小心。”
马济友又问道:“京中一切可好?”
“托大将军的福,京中一切如常。”太监明白马济友这一问内含的意思,“陛下左右都在称赞大将军武勋。”
送走了太监,马济友再次登上城头,这座雾台城为玉湖地区咽喉要道,陈**队要想收复玉湖地区,就必须从此经过,而马济友若想扩大战果,也须从此城出兵。
“柳光该来了吧。”想到即将面对的柳光,马济友心一阵跳动,作为同一代的武将,柳光与陆翔皆是他打倒的目标。陆翔已死,若是能在战场中击败柳光,那么这当世第一名将便非己莫属了。
微微笑了笑,马济友把这个野心压了下去。若是胜负关系的不过是自己一人名誉,他便会全力击败柳光以取这第一名将之誉,但如今胜负关系的是两国国运,他不能轻举妄动。
“破灭陈国既可蚕食,又可鲸吞,胜负之道,岂在朝夕?”他心中暗想,“我只须守住这雾台城,柳光四面强敌必不能一直在此与我僵持,待他去应付东面的李均或是南面的凌琦,我便可乘机而入。除去柳光,陈国其余将领何足为道。”
“大将军,为何不乘柳光被李均牵制在余州之时多夺几城?以我军威猛,甚至可以在柳光回军前一举夺下洛郢!”一将领低声问道。
马济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柳光非同常人,他手中有雄兵八十万,去征讨余州带了二十万,在南方边境驻有二十万,还有四十万分驻国内。我大洪国与陈国世仇,他不留重兵于两国边境以备不测,其中岂会无诈?”
“大将军之意……”主簿邓真道,“莫非我军突袭,实际上是柳光意料之中?”
“正是,他留下洛郢这肥肉给我,想我一口咬上去,这时他分驻于各处的军队截我归路,自己从余州回来,一举将我围杀。”马济友道,“可惜李均比他料想的要厉害些,他在余州只怕没占什么便宜。”
邓真微低下头,马济友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待人向来谦和,对于亲近之人更是不拘于礼,因此士卒都愿为他效死力。
马济友没有注意邓真的内心活动,他慢慢在城垣上踱着,不时拍拍周围士卒肩膀,为他们整整衣甲。虽然这只是小事,但被他柔和的目光扫过的士兵,无不觉精神一振。
马济友看着士气高涨的部下,禁不住背手而笑,这般雄关如铁,这般众志成城,柳光再厉害,也要在这雾台城下止步不前。
正这时,东南角一骑快马如飞而来,门口的士兵横矛将他拦住,还不等发问,那马上骑士掏出一枚令牌,道:“大将军何在?”
“正在城头。”马济友听到士兵回答,微微扬了扬眉,来的应是自己派出的探马。
“禀大将军,柳光令薛文举统兵五万,已经向雾台杀来!”
“薛文举?”令探马下去休息之后,马济友不觉沉吟起来,邓真在旁道:“这薛文举是陈国大将,向来善守不善攻,柳光派他来攻城,用其短而不用其长,莫非其中有诈?”
马济友没有急着回答,轻轻踱了两步,众人见他低头沉思,便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马济友道:“柳光自己不曾来,难道是看不起我马济友么?”
“依下官愚见,柳光不是看不起大将军,而是想以这薛文举诱出大将军。”邓真道,“出了这雾台城,我军便失去地利,恐怕会为柳光所乘。”
“主簿所言极是。”马济友双目炯炯,拔出腰刀拍了拍城垣,“我料柳光以薛文举为明,自己为暗。哼,为报大王知遇之恩,我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众将听了,无论来敌如何挑衅,我军要以不变应万变,坚守雾台,不得出城,违令者斩!”
※※※
柳光回到洛郢城,匆匆去见过小皇帝。虽然此时他已权倾朝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太师、郑国公,但这些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出了皇宫,迎面便是心忧时局的大臣们。征讨余州、苏国铩羽而归,而洪国大军则夺去了气侯宜人物产丰饶的玉湖地区,这让大臣心中都忐忑不安,急于从执掌全**政大权的柳光口中得知确切消息。
“我不在之时,诸公辛苦了。”柳光神态却让他们看不出一丝紧张,他在众大臣面前并不曾有倨傲之色,相反执礼甚恭,因此虽为外来权臣,大臣们对他为人处事却无法讥议。
“不敢,不敢,未能为君王分忧,实在是我辈无能。若不是太师及时赶回,我辈只能束手无策。”左相国韦达单论官职,比柳光尚要高半级,但与柳光谈话时的语气,却恭谨得有如面对顶头上司。
柳光对他施了一礼,微笑道:“相国满腹经纶,身负治国重任,对付洪国贼寇有本帅便足够了,何劳相国?”
柳光又同其他官员见过礼,正说话间,他忽然觉得心中没来由地悸动了一下,不由吸了口冷气,这种悸动他不陌生,每当在战场之中面对危局之时,他便会有这种感觉。
“杀气……”他心中暗想,环视四周,所见除了陈国的高官,便是皇宫的侍卫武士。这些高官他都认得,倒是侍卫武士众多,虽然都是他命人挑出的精锐,一时间却不能全部认出来。
“公孙。”他侧过头,向身旁的公孙明施了个眼色,公孙明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他是指向侍卫们,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有问题。
那种心悸的感觉不过片刻便逝,柳光只道自己过于小心方有此错觉,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但当他目光向剩余几个陈国官员望去之时,心中又是一凛。
这几年来他在陈国把执朝政,提拔了不少有才华的中下级官吏,当年提议请他入陈国的四品翰林秦千里如今已成了吏部尚书,四品侍郎关朋进了中书省任二品的中书侍郎,便是出言苦谏不要让他来陈国的西门让,也从一普通的御史谏议升为执掌劝谏言论大权的御史大夫。这些人颇有才华,政务之上也尽心尽力,为他分担了不少忧劳,但私交上则与他都保有距离,基本上是敬而远之。这次却在宫门之外侯着自己,莫非其中有问题?
“大元帅。”御史大夫西门让道,“如今国难不止,士民惶惶,大元帅为何不亲征马济友,却令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去攻城?”
柳光心中一动,西门让言语直冲,显然没有韦达等恭谨,而且当初他最为反对自己入陈国,那杀气莫非应在此人身上?
他心中狐疑,但仍微笑着走向西门让,道:“西门大夫以为我陈国有何国难?”
“在外,东有余州李均猖獗,北有洪国马济友横行,南有淮国凌琦虎视。在内,莲法乱贼余孽又有死灰复燃之势,百姓之中谣言四起民心动荡,连年征战国库空乏。内忧外患,足以至亡国,难道大元帅还须下官来提醒么?”
柳光道:“依大夫之意,我当如何是好?”
“攘外必先安内。”西门让微微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说出自己的打算,正当之时,柳光忽然觉得心头那种悸动再次发生,但看眼前西门让神色一切如常,转**一想西门让的话语,又觉得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他思忖间,没有注意到在一侧秦千里慢慢靠了过来。秦千里盯着二人,他与西门让不和满朝皆知,因此旁人只道他是来与西门让争权夺利,因此也不以为怪。秦千里盯着柳光,此时他距柳光不过两步,他忽然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一翻,便向柳光击了过来。
“刺客!”公孙明大呼,想要推开柳光,但三步之内,实在是变生腋肘,让人难以反应,眼见秦千里手中的一件利刃就要落在柳光身上!
柳光终究是武人,虽然年事已高反应却仍比公孙明这书生要快得多,在秦千里手中利刃刺中他之前便是一侧身,那短刀从他臂边划过。秦千里用力收刀想再刺,却发象刀背已经被韩冲牢牢握住。
这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四周人只听得公孙明大叫,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秦千里接连用了两次力,却无法从韩冲手里夺回刀,只得弃了刀。他也不逃,站在那儿仰天长叹:“罢,罢,非我不尽忠,实是力所不及,大王大王,我献计纳盗死有余辜,恨只恨这三百年江山落入狗贼手中!”
柳光神色未变,但心中却已全然明白。这秦千里忠于陈国裴氏王朝,一直将自己把执陈国朝政引为憾事,如今陈国内忧外患,他以为除去自己便可让裴氏重掌大权,便寻得这利刃来刺杀自己。
“这刀不错,当是古时越人铸造的‘袖虹’,据说将此刀拢在袖中,出刀之如长虹贯日无坚不摧。”柳光慢慢道,“为了刺杀我,连这古时刺客用的宝刀都被你找来,想来你不只是临时起意吧。”
秦千里呸了声,偏过头去不看向他。柳光看了看自己手,不但袍服被袖虹划开,里面暗衬的锁甲也给刺穿,若是自己只是一般权臣,这一刺定然会命当场。虽然自己避过了这致命一击,但手臂上的疼痛证明对方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招出谁与你合谋,我可饶你全家。”柳光道。
“大丈夫生当为君上解忧,君父受辱,臣子殒身,妻子家人,又何顾焉?”秦千里昂首向天道。
柳光微微一笑:“世上之事,只要有人说出来过,便无秘密可言,我要查出你的同党,决非难事。”他一直眯成细缝的眼睛忽然暴睁,射出摄人的光来:“推出去,五马分尸!公孙明,令人捉他九族,明日于东市凌迟。”
秦千里颤了一颤,汗珠与泪水滚滚而下,脸上肌肉 宫前陈国大臣见柳光发威,大多悸若寒蝉,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独西门让忽然道:“且慢。”
“莫非你要为秦千里说情?”柳光慢慢道。
“秦千里刺杀大元帅,罪不可赦,但一人有罪,罚不及全家,何况九族?大元帅自入京以来,杀气太重,非仁恕之道,下官不敢为秦千里说情,但请大元帅上体天心,对他九族从轻发落。”
柳光愤怒得哼了一声,群臣只觉这一声如鼓敲在自己心中般,让他们不由冷汗直冒,牙齿打颤,暗中乞求老天神佛祖宗圣人保佑,此事不要连累到自己。
第0小节
“一大碗,举家欢;两大碗,凤配鸾;三大碗,抱金砖……”
戎人是火一般的民族,当极易燃烧的烈酒入腹之后,他们立刻点起雄雄的热情之焰,甚至种族间的差异也会被他们抛至脑后去。
纪苏双颊流丹,端坐在绣床之上,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娇羞,这间被红色妆点得喜气洋洋的帐篷里,她静静坐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化。
依神洲古礼与戎人风俗而举行的婚礼极为热闹,这次婚姻影响重大,俞升有意选了正月廿八这一日,以方便前来观礼者。果然这几日四方来的贺使与宾朋将忽雷汗驻马的营地挤得满满,善于经营的夷人小贩也早在数日前便来到这被戎人称作“星座之地”的牧场,一时间仿制一座城市突然出现在草原之上。
依着纪苏的性格,这么热闹的地方原本少不了她的。但此次她自己是热闹的主角,因此反倒安静了下来。
“他会进谁的帐篷呢?”
她心中与墨蓉都在想这个问题,小鹿一样的心跳让她们两都无法静下来。两座妆扮得一模一样的相邻帐篷,李均会踏进哪一座,并在其中度过这一生之中都永值回忆的一晚?
“好,再来!”
造成她们心怦怦乱跳的人此时却在一大群劝酒者的围攻之中,呼喝声里,李均被纪苏的舅舅说服,又喝下一大碗自洪国运来的二十年陈酿老酒。没等他放下酒碗,旁边一人立刻给他满上。
“一边新娘子舅舅的酒你喝了,那么另一边新娘子兄长的酒你也得喝!”说话者是追随墨蓉迁出的越人墨霄也举起酒碗。越人平均身高较常人要矮上一个头,但酒量却丝毫不输给常人。他留着络腮的脸上泛着红光,笑呵呵地威胁着李均:“否则就是不公平不公平!”
若依神洲旧制,一男原本不拘三妻四妾,但妻妾间地位有高有低。在处理墨蓉与纪苏的关系上,李均头大如斗,他原本就是因为两者都不愿割舍才违背了自己“男女平等”的誓约,同时娶了二人,此刻就更不愿在两人地位上分个清楚,好在凤九天聪明,找了个“神洲战乱多年,男女比例失衡女多男少,因此一男娶上几个妻子也不为过,但前提是妻子之间能平等安和”的理由,为李均在道理上解决了这个问题,至于实际上李均能否安抚好两个妻子,其余想怀抱二娇甚至多娇的人能否防止内室之变,那是即便神也爱莫能助的事情。
“好,喝就喝……”李均不善饮酒,虽然灵力雄厚,却也禁不住熏熏然。他喘了口气,仰首将那一大碗又灌了下去,没等他向墨霄示意,又有一只碗伸了过来:“来来,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李均禁不住苦笑,向身为伴郎的孟远眨了眨眼。孟远挤了过来,抢着与苏白碰碗,道:“苏兄这一碗我替新郎喝了。”
“不成不成!”众人一齐嚷嚷起来,苏白也缩回了碗,正色道:“孟兄弟,平时你可以代李兄弟喝酒,代李兄弟上阵,唯独今天你不能代替李兄弟。”
“为何不可?”孟远本不善言辞,他方才若是直接说敬苏白这一碗,那苏白不喝也得喝,但他如实说是代李均喝这一碗,结果给了苏白可乘之机,苏白道:“因为这一碗可是敬新郎倌的,孟兄弟代喝了倒也没什么,但等会儿是否也要代李兄弟入洞房?”
众人全都哄然大笑,李均与孟远二人面红耳赤,一个是气极,一个是不知所措。这等玩笑在闹洞房时说说并无妨,但在李均面前敢说出来的,全天下也只有这苏白一人。
他们笑闹之声尽数传入墨蓉与纪苏耳中。墨蓉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担心,李均不善饮酒她是知道的,但看众人这般围攻,只怕片刻之后这无敌的勇将便会被一群亲友用酒放倒,新婚之夜将是被抬入洞房的。
“恬妹,恬妹?”墨蓉低声唤道,吕恬作为她的喜娘,方才还在她身边。但她叫了会儿,却没有听到回应,她偷偷将红头盖掀起一点,发现帐蓬之中没有人,想来吕恬听得外边热闹,禁不住少女兴致跑出去看热闹了。
“唉呀。”墨蓉叹了声,她本想让吕恬找人向李均传话,要他少喝一些,但吕恬不在,虽然墨蓉并不将常人的那些妇容妇德之类的无用礼仪放在心中,但要她在此时到众人面前去同李均说话,可以把她羞得钻入地中。
“苏先生的酒喝了,那么我们的酒也要喝!”
耳听到外边李均又喝了一碗,但敬酒者一个接着一个,墨蓉直摇头,只怕已经有十余碗酒下肚了吧,方才还听得李均分辩,如今分辩的声音都没了,想来只剩闷声喝酒的份,千万可别醉了……
“好酒量,再来一碗,再来!”劝酒声四起,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碗,轮到我来敬李均哥哥了吧?”
众人侧眼望去,只见一女子身着粉红色袄子,两条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微侧着头站在那儿,也不见她如何打扮,只是静静往那一站,便让众人心中升起温柔之感,只想好生爱惜她,以搏取她一笑。
众人本来就在露天饮酒,人来人往也不曾注意这女子何时出现,但此刻她一出现,立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见她盯着李均,露出一个惹人怜惜的笑容,看来二人原是极熟悉的。早有心怀鬼胎者暗想,莫非李均一次娶两个新娘不够,第三个也出现了?
“小妹,你也来了!”李均与孟远又惊又喜,由于双方立场不同,李均不曾料到陆裳也会来他的婚礼,因此一认出来他心中不由大喜,但一想及这个小妹精灵古怪,满脑子都是捉弄人的主意,二人不由又是大感头痛。这个小姑娘,比一千杯一万杯美酒可都要麻烦,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李均哥哥大喜,小妹来讨喜酒喝啦。”陆裳温柔一笑,众人的疑虑尽在她一笑中化去,她移动莲步,轻盈如飞,来到李均面前,早有人为她递来一只酒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这酒碗好大,正是好酒戎人最常用的大瓷碗。
熏人的酒香扑鼻而来,让陆裳也有些酡然。她轻轻挑起长长的睫毛,与李均目光相遇,见李均半是欣喜半是紧张的样子,禁不住侧头顽皮一笑:“李均哥哥好坏,不请我看新娘子,偷偷躲在这成亲,小心我偷走你的新娘子哦。”
李均心中刹那间升起一阵暖流,当年在陆翔帐下时,自己有什么好东西若是被陆裳知道,总会被她想法子骗去,实在骗不到便偷。甚至他的飞链短剑与龙首头盔,也曾经成为陆裳的战利品。陆裳此时此刻神情,哪里是在苏国时那出言警告自己的奇女子,分明仍旧是当年那虽然调皮却天真纯稚的小妹。
“小妹敬的酒,我无论如何要喝的!”李均再要举杯一饮而尽,旁边却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将他的酒杯夺了过去。
“是陆裳妹妹吗,我经常听说你哦。”夺去他酒杯者脸上带着羞赧的红意,但一双闪亮如星的凤目却显出爽朗的光彩来,正是在“新房”中等侯新郎的纪苏。她之所以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担忧李均喝酒喝得太多,她比墨蓉胆子要大,而且戎人都热情大方,原本就没这样多花哨。众人方才注意力都被陆裳引去,因此都未发觉她出现在酒席间。
“啊呀,好漂亮的新娘子!”陆裳移了两步,惊叹道,“我猜姐姐定是纪苏。错了,嫂嫂定是纪苏,嘻嘻。”
众人都大笑起来,纪苏脸上红得几乎胜过她身上的红裙,她道:“我替你李均哥哥,喝了你这杯酒如何?”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陆裳道,两个女子以不输给男子的气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均见着这两个女子相视而笑,心中百感交集,与孟远目光相对,都不觉呆了。
宴席一直延续到了半夜,陆裳突来到来,纪苏的大胆出现,让这婚礼的气氛自此之后,新娘与新郎一同在宾客面前接受敬酒,渐渐取代了旧的风俗而成神洲习惯,而其中大力倡导包括这个在内的新习惯者,便是苏白。
李均站在两个帐篷之间,回头看了看向他嘿嘿直笑的孟远与陆裳,又看看身侧醉倚在他身上的纪苏,再看看墨蓉那帐篷里映出的红烛之光,只觉喝进肚中的酒此时全部化作了酒意,一直涌上脸膛,让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不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的好。
人声渐散,吕恬从墨蓉帐篷中跑了出来,见了站在外头的李均向他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便笑嘻嘻的跑了,孟远与陆裳也消失在夜色之中,惟有李均与纪苏仍在那儿发愣。
“我……还能喝……”纪苏的呓语让李均醒了过来,他苦笑着看了看几乎倒在自己身上的纪苏,新郎未醉,来救新郎的新娘倒醉得一塌糊涂。他左思右想,仍拿不定主意之时,忽然墨蓉那帐篷里传来墨蓉飞快的声音。
“进来。”
“什么?”李均颤声问道。
“快进来!”墨蓉低声道。
李均咬了咬牙,扶着纪苏走进了墨蓉的帐篷。黑暗中忽然传出“卟噗”的笑声,但那笑声立刻被止住。过了片刻,孟远、陆裳与吕恬三人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就在三人要靠近墨蓉帐篷之时,帐篷门忽然又被打开,李均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走出,与三人相对,都是怔了一怔。
“啊,被发现了,快跑!”陆裳拉起孟远与吕恬就跑,只留下李均一人站在那里发呆,过了片刻他才自言自语道:“坏了,被赶出来了。”
这一夜墨蓉新房中有二人,只不过两个都是女人。虽然有两个洞房,有两位新娘,但身为新郎的李均却在帐篷外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
柳光脑中飞快地转着**头,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双目也越眯越细。
惟有西门让毫不畏惧地望着他,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若是方才他那一刀刺中了我,只怕我的结局会比他还惨吧。”柳光道,“西门让,当初废王请我入陈国之时,听说你曾极力谏阻。”
“以当时来看,若是不纳大元帅,先王便不会被废。”西门让看了秦千里一眼,“但事已至经,木已成舟,于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让陈国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欲成此事,却非大元帅不可。”
西门让的话如一瓢冷水,浇灭了柳光心中的怒火。他沉默了片刻,道:“来人,将秦千里收监,令其家人不得离开洛郢。”
他声音很轻,但听入群臣耳中却沉重无比,韦达当先,陈国群臣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来,道:“谢大元帅。”
“要谢谢西门大夫。西门大夫,今夜可愿与我共饮一杯,度此良宵么?”柳光大步从群臣间走了过去,群臣的大礼他没有象往日那般让开,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做那谦让之态了。容不下他的,任他如何做态,仍旧容不下他;愿为他效死力的,无须他做态,便会为他效死力。
掌灯时分,西门让如约来到宫城西侧的大元帅府。
“接着白天的话题,西门大夫以为攘外必先安内,如何安法?”柳光脸上已经见不到丝毫怒气,他问道。
“大元帅,陈国以物产资源与民户来看,都有与岚国恒国争雄之力,但自建国以来偏安于此,不惟不能与盛时的岚恒二国相比,甚至不如苏国,只能与洪国相互争斗,原因无它,一个字‘疲’尔。”
“陈国历来不出名将,空有数十万将士,自保有余攻人不足。但历代君主都自恃国富,四处征讨,却屡战屡败,好比一身体强壮者自恃健壮不畏流血,但今日流一碗明日流一碗,长久下去终究会将身体拖垮。如今我陈国之弊,非一朝一夕之积,而是百余年来所致。因此,当今大计,攘外先安内,元气恢复之后,以举国之兵,加大元帅之智,横扫天下指日可待。”
柳光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道:“若是二十年前,我必从西门大夫之言。但如今我年过半百,无法再等二十年,何况周围李均凌琦两小儿,马济友这匹夫都不会坐视我安定国内,可惜,可惜,为何二十年前我不曾来此陈国遇上西门大夫!”
西门让扬了扬眉,道:“大元帅身体雄健,再过三五十年谈老也不迟啊。”
柳光哈哈大笑,过了会道:“陈国百官中,我与霍匡相识最先,可怜他去年殁于军旅,我心中甚为惋惜,只以为失了左膀右臂。今日听了西门大夫一言,才知老天尚未弃我,西门大夫还有何言,尽管说出来。”
“下官不知军旅之事,所谈都不过是书生之见,大元帅随意听听吧。”西门让道,“薛文举乃我国难得的宿将,但善守不善攻,大元帅为何派他去攻打马济友?”
“唔,此事旁人不知,我惟独对西门大夫说。”柳光坐正身体,捋须道:“如今我三面都是强敌,无论我全力攻哪一方,其余两路必然乘隙而入。马济友洪国名将西门大夫自然了解,余州李均深得陆翔真传,自建立和平军以来机谋百出,只在马济友之上而不在其下。但此二人都有弱点,马济友虽然独当一面但功高震主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陆翔因此而死我因此被逐便是前鉴;李均年少气盛,其兴也勃,其亡必忽,况且他也有内忧外患一时间尚自顾无暇。唯有这凌琦……”
西门让微微屏住呼吸,看着柳光皱起了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过了会,柳光才接着道:“这凌琦原为淮国王子,我灭淮国之时才不过十一二岁,却能够在乱军中逃生,又在短短二十年内举兵复国,其人无论是才智天赋,还是隐忍性格,都非常人能及。而且……而且我料当初恒国政乱必是他暗中策划,一则除去恒国新王,二则迫走老夫,若我料不差,他才是我最可怕的对手。”
西门让过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大元帅不亲自去对付马济友,是为了防备凌琦么?”
“并不只是为防备他,他陈兵三十万于国界,倒不见得是要与我决一生死。以他隐忍性格,做事决不会如此张扬,除非一切都已入他掌握之中,因此这三十万大军定是虚兵。但虚可为实,实可为虚,只要我一不小心,这三十万军队便会杀过来。� ��马济友畏我威名,见我派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与他对垒,必定会认为我有诈。他夺得玉湖地区,目的已经达到,原本就无意再攻,我料他必死守雾台城。两相权衡,我在明处对付凌琦的虚兵,却在暗中用计破马济友的坚守。”柳光谈到此处,忽然又是一笑,“若只是想取马济友性命,原本不是件难事,但我想让马济友为我所用。”
西门让沉默了会,没有再问如何让马济友效力,而是道:“大元帅是想取洪国么?”
“正是,西门大夫好眼光。”柳光嘿嘿笑道,“旁人只道我会先定余州再征讨其余诸国,对付马济友只是为收回玉湖,却忘了避实就虚这最浅显的兵法,若能得深谙洪国虚实的马济友之力,攻取洪国并非难事,甚至无须我亲自出马。”
“接下来呢?若是夺了洪国,便与北方强邻岚国接壤,岚国兵强马壮甲于天下,士卒勇猛坚韧,陆翔生前也无可饱受其害。如今岚国的大元帅伍威曾击败陆翔致其死命,隐隐有接替陆翔北国第一名将之势,只怕他不会坐视吧。”
“伍威确实是将才,但他同样也有弱点。”柳光眯着眼,心思却远飞万里,去了那极北之地的岚国,“他长于谋略却短于机变,因此若是在远处抗衡,他算得个人物,若是两军交锋,我必可以擒他。”
“也就是说,大元帅欲将战事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西门让的语气有些变化,言语中似乎有些不满。虽然柳光指点天下名将时流露出的睥视群雄的气概让他心折,但他最关心的,仍是陈国自身的百姓生计。
“非也,西门大夫尽管放心,自我来陈国起,陈国便是我父母之国,陈国百姓便是我之子民。”柳光微笑了,“西门大夫当知,陈国虽有八十万大军,但我却从未一次动用三十万以上军队,便是不欲劳民伤财。待此事暂定后,我将裁减军队,力争将士兵数控制在五十万以内。”
“至于其余安定百姓之策,只有请西门大夫助我了。”
当柳光最后说出这话之后,西门让垂首端坐了片刻,然后抬头道:“敢不从命?”
柳光脸上再次露出畅快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悠然道:“据说今夜是李均大喜之日,他今夜春风得意,但只怕还比不上我。”
西门让垂下眼睑,没有接口。他知道柳光指的是自己,比起得到一个女人,在这些有心雄霸天下的名将心中,更快乐的应是得到一个有用的人才。
对于一个有王佐之志的人,更快乐的是不是得到一个值得自己效死命的明主?
西门让脑中忽然浮起了秦千里的脸,在黑冷的天牢里,秦千里靠在墙壁上,他又在想什么呢?
真是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第0小节
因为尚处在冬末,以卦象而言便是阴气尚重阳气初生,东溟大海海潮澎湃,却没有春夏之际的风暴,来知穹庐草原上的风将海船的帆吹得鼓鼓的,宛若天上的白云。
这种海船乃帆浆两用船,积载量较一般大帆船要小,但即便是在无风之日仍旧能以较高速度前行。神洲诸国海军,包括倭人大都装备这样的战船。
船上水手爬上高高的桅杆,向四周望去,碧海蓝天成一色,除去海鸟之外便看不到什么东西。
这艘被称作“雨之丸”的倭人战船正从倭人六岛中最南的关原岛驶往神洲,在去年岁末,曾经有三家倭人势力联合起来对神洲进行掳掠,但却以损兵折将告终。但从倭人多年对神洲的侵扰来看,这不过是意外罢了,因此旧痛未愈,新一轮内侵便又开始。
他们也不得不开始。倭人六岛合起来也有数百万户人家,分属大大小小上百个势力,虽然有名誉上的共主“大君”,但各家势力的当主都各行其是,并不把大君放在眼中。持续了数百年的内战消耗了大量财物,却培植出被称为武士的专门战斗阶层,随着清田庆吉空明庵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众多失去土地与主君的武士成了浪人,这些以战为生者聚集在尚未落入清田庆吉控制的南方关原、太桶两岛,使得以这两岛为基地的倭贼数量激增起来。迫于清田庆吉大军压力,倭贼若不能另谋生路,便只有在这两座岛上等待被消灭的命运。
清田庆吉也有意迫这两岛上的对手成为他征服神洲的先锋,因此并不急于攻灭二岛上的反对势力,只是不断保持压力,令其不得不向神洲发展。以他的如意算盘,这些人攻取神洲部分领土不属难事,自己便可以讨伐他们为借口正式出兵神洲。无论是清田庆吉也好,还是他的反对势力也好,其最终目的都是跳出这六个小岛,夺取广饶的大陆。
雨之丸上的倭贼根本不怕在这关原岛附近海域会遇上危险,千年前神风击破了四海汗天下无敌的军队,从此后除了夷人与倭人的零星对抗外,倭贼本土几乎不曾遇上外敌。因此了望的水手只是应付式的观查而已。
“这东西可真神奇。”
屠龙子云放下手中的长筒,向任迁道:“墨蓉姐姐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巧匠,竟然能造出这等神奇的东西。”
任迁也放下手中长筒,这个由一根空心铁管再加上两块凹凸不平的琉璃构成的东西是墨蓉为和平军制的侦察敌情之器,她取了个名字为“千里镜”,虽然琉璃本身透光并不十分理想,但用来看船这样的大物件是足够了。因此,在倭人了望水手看见他们之前,他们便先发现了雨之丸。
“屠龙都督可以下令了。”任迁勉强一笑,与屠龙子云的心情舒畅相比,他要沉重得多。
那一日凤九天步步紧逼,迫得他不得不向李均自荐,愿意随同和平军水师进剿倭人,并将自己深思熟虑的计策详细说明,这才得到李均首肯。任迁深知若不能取胜倭人,和平军只怕立刻会挥师北进攻灭苏国,因此不得不全力以赴,好为苏国争到一段休养时间。但这样一来,只怕自己要与和平军捆得越来越紧了。
屠龙子云向船员们下了命令,海龙号与随后的五艘战船都改了方向,这一战力求完胜,不能让敌人逃走。
当雨之丸号发现迎面两艘挂着苏国水师旗帜的战船时,屠龙子云再次下令:“满帆,全速!”
海龙号划破碧波,掀起洁白的浪花,象鱼一般冲向雨之丸号。倭人骄横,向来不将神洲各国水师放在眼中,因此也不畏惧,而是做好了迎战准备。
“放箭!”
双方同时下令,雨之丸上的倭酋冷冷一笑:“神洲人果然不懂海战,不知两船夹击,冲上来与我接舷作战,却在那浪费弓箭。”
“神洲人胆小,不敢与我们拼命,我们何不冲上去?”一倭贼问道。
“先等等,此刻神洲人自以为二打一,士气尚高,稍过片刻他们发现对我无效,畏我之心一起,那时再攻他便会势如破竹了。”
屠龙子云在海龙号上也是一皱眉,双方的箭矢大多都落在船板之上,对射了一阵子也不曾伤着人,这样的战斗,实在是无趣。
“依我以往经验,倭贼应立刻冲上来才是。”屠龙子云道,“任先生,是不是倭贼看破我们计策了?”
“若是看破我们计策,他立刻会回船逃走。”任迁道,“都督,你下令我船稍稍退却。”
海龙号与另一艘和平军战船忽然转了帆,向两侧离开,倭酋大喜,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久劳无功,神洲人便会想逃走。满帆,追那艘挂着大旗的。”
雨之丸号紧紧逼向海龙号,倭贼的叫骂声在风浪中依然清晰可闻,已经有水手将倭刀含在嘴中,抓住缆绳准备荡过去。双方疾行之中弓箭都失去了准头,因此大多数水手都弃而不用,作好白刃战的准备。
“砰”一声,两艘船撞在一起,好在海龙号在相撞之前侧了一侧,不曾被雨之丸船头的撞角直接撞上。两艘船都巨烈晃动起来,未等船稳住,倭贼手水便呼喝着向海龙号跃过来。双方白刃相交,刹那时战成一团。
“杀!”
就在倭酋仰天大笑,以为海龙号落入他手中之时,一声暴喝如雷震耳,让他笑声嘎然而止。
屠龙子云提着宝刀突了出来,任迁缩在士兵之后跺了跺脚,若是再等片刻,对方便退无可退,但屠龙子云却等不及。
“升帆!”任迁下令道,海龙号桅杆上那面苏国水师旗帜落了下来,一面巨大的紫色龙旗取而代之。
“糟,是和平军!”
倭贼愕然看着这变化,和平军与倭贼在陆上海上激战数次,因此倭贼中都知神洲新出来个和平军相当难缠,如今眼见弱敌忽然变成了强敌,士气不由一抑。
“退!”倭酋当机立断,若是和平军便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方才示弱只不过是诱敌之计,定要在对方计策全面发动之前摆脱这种接触状态。倭人在他命令之下纷纷后退,但和平军战士紧随而来,倭酋咬牙道:“斩断缆绳,收舷!”
原本钩住两船的缆绳被纷纷斩断,雨之丸号也不顾尚在海龙号上的倭贼,便要脱离战场。海龙号上的倭贼眼见无法回到自己船上,个个有若疯狂,挥着倭刀大声咒骂。
“弃刀不杀!弃刀不杀!”和平军水师用仅会的那几句倭语大叫,但这些倭贼有如困兽,全然不将和平军的呼喊放在心中,不要命地向前突了过来。几个和平军战士以为大局已定,正有些泄怠,给他们一冲,当即倒了下来,
“截住船,杀绝!”屠龙子云大怒之时,忽然听到后船任迁高声道:“不要同他们纠缠,立即去追敌船!”
便是在这鲜血染红的甲板之上,屠龙子云仍能觉察到任迁话语中的恨意,看来这个参谋对倭人之恨,已经深入骨髓了。屠龙子云原本觉得杀这些倭人无须自己动手,此时也被任迁怨气所染,亲自提刀突入倭贼中,其余和平军将士也以怒为剑,合围了上去,这数十倭人倒也硬气,竟无一人屈膝,最后留下的尸体,个个都是身被十余处重伤的。
雨之丸号舍弃攻上海龙号的同伴全力逃走,但原本绕开的另一艘战船此时截了过来,雨之丸船较小,转向比和平军战船轻便,因此再次调转船头,借着西风便加速而去。
眼见可以离开险境,倭酋长出口气,此次和平军水师出现在关原岛附近,实在是出人意料,若是能将这个消息带回关原岛,聚力灭了和平军有限的水师,若者乘和平军水师在此之际去掳掠狂澜城,都能大长倭人威风,小小挫折,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暗自盘算,忽然眼前一黑,只见三艘挂着紫色龙旗的战船横在他归路之上,雨之丸号已经落入包围之中!
“为何神洲人早有准备,难道我族之中有神洲人的间细?”倭酋呆了一刻,绝望地想。
“这就好了,有这雨之丸,我们便可以依计行事了。”
任迁踏上雨之丸号,水手们在清洗甲板上的血迹,将倭人的尸体一具又一具抬到一起。若不是为了完整无缺地夺取雨之丸号,原本无须付出数百人的伤亡代价。
“任先生妙计,这一次要叫倭贼吃个大大的苦头。年看都是他们来打劫我们,如今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了!”一个夷人将领咬牙道。
屠龙子云有些不安地看了任迁一眼,他方才抢先下令杀出,几乎让雨之丸号逃走。以和平军实力,若是在陆上与倭贼全力相较,胜负各半,若是在海上则只能勉强自保,但此次李均下达的命令,却是要主动出击倭贼,若不出奇计,多半是来送死。因此,屠龙子云深知雨之丸若成功逃走,和平军整个计策便尽数破败。
“将倭贼的四尸全斩了!首绩也割下来!”看着满地狼籍的倭贼尸体,任迁忽然道。
将士们吃了一惊,纷纷停下手望向任迁,只见任迁脸色如常,丝毫没有极怒的样子,但这毁坏死者尸体之命令,确确实实是他方才说出的。
“这些倭贼祖祖辈辈积下的神洲血债,便是举东溟之水也无法洗尽。”看了众人迟疑的神色,任迁道,“我神洲各族与他倭人何干,向来不曾夺他一寸之地要他一分之银,相反无论是造纸烧瓷铸铁甚至文字,都尽数传授与倭人,可千百年来倭人以怨报德,烧杀淫掠罪恶滔天,因此无论如何对他们也不算为过。”
他的一番话释过了将士心中的疑惑,更激起同仇敌忾的怒火。和平军水师大多数是夷人,这些世代生活在海畔的人与倭人是死敌,他们所受倭人掳掠之痛也远甚于内陆的常人,因此下起手来分外干脆,不到半日时间,倭人的尸体便全被肢解抛入海中。
“好,这样便真的无一人漏网,也不怕倭人发现海面上的尸体了。”眼见这些碎尸引来大量肉食鱼类,任迁微微一笑。他也知人死后无知无觉,碎尸纯属暴虐之行,但一来可以让将士痛恨之心高涨,二来让相对较弱的和平军水师也能狠起心肠杀贼,三来又毁尸灭证不虞倭人从尸体上推断出和平军来袭,有了这三样好处,便是落了个暴虐之名他也认了。
※※※
“大元帅,我想去见一见秦千里。”
在离开之前,西门让忽然对柳光道。
“无论如何秦千里我是不能放的,我可以免他九族,但他全家也要治罪。”柳光皱眉道,“西门大夫向来与秦千里不和,为何要去见他?”
西门让沉吟了会儿,道:“我想去问秦千里一事,还请大元帅恩准。”
“若是为你自己之事,你决不会说出请我恩准之语。”柳光呵呵笑着拍了拍西门让之肩,“西门大夫,我意已决,你见秦千里可以,但不要再劝我了。”
西门让抬起头想要再说,柳光已转过身去,显然不欲再谈此事。西门让长叹一声,默默行了一礼出了门去。
他离了大元帅府便直接来到天牢,随同的帅府武士拿出柳光帅令,看守天牢的士兵才放西门让进了牢房。
“你来做甚?”
一见到西门让,秦千里双眸怒睁,道:“你不去向柳光老贼献计夺你君父之国,来我这里做甚?”
“你们且离开。”西门让将周围的人支走,连柳光派来的武士也都退出了天牢。关上门后,天牢之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秦千里粗浊的呼吸声还证明这里尚有人在。
“你到底想做什么?柳光让你来审我么?还是你想来看我下场?”秦千里终于挡不住对黑暗的恐惧,大声喝问道。
“秦大人,你我二人虽然一向不和,但我西门让是何等人物,你应心知肚明。”西门让幽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了过来,秦千里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
“你西门让确实不是落井下石之辈。”秦千里喘息了几声,终于平静下来,他道:“西门让,你想对我说什么?”
西门让向前靠了靠,道:“秦大人,我此次来是心中有一问百思不得其解。”
“你问吧,我已是将死之人,凡当说者知无不言。”
“秦大人,为人臣者,是应忠于君还是应忠于国?”
西门让的问题令秦千里愣了一下,半晌后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人臣者心中,君与国原为一体,忠君便是忠国。”
“若是君王无德无能,上不体**天地慈悲之心,下不顺应黎庶仁恕之欲,所用多为奸邪,所行大半残暴,为人臣者当如何?”
秦千里冷冷一笑:“死谏。”
“秦兄当真作如是想么?”
秦千里沉默了,那死谏二字不过是脱口而出,原本就不曾细想的。又过了片刻,他缓缓道:“西门让,你究竟想问什么?”
“若是死谏有效,那么为人臣者原本不应爱惜自身畏惧一死。但若是死谏不但无效,而且任由那君王下去,必将使百姓陷于水火社稷濒临崩溃,为人臣者又当如何?”
秦千里身体颤了一下,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西门让看不清他的脸,也无意去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接着问道:“是为得忠臣之誉而忍看生灵涂炭,还是为民请命落下个贰臣之名?”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沉默下来,半晌过去,秦千里苦笑道:“若不是我献计大王容纳柳光,一切都不会如此。”
“请秦大人解我心头之惑。”西门让的声音很空洞,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一般。
“我错了,所忠者应是国而非君。”秦千里长长叹息,“谢谢你来看我,西门兄,我大陈国便托付与你了。”
“唯尽忠耳。”西门让慢慢道,他起身向秦千里行了一礼,“谢谢秦兄。”
望着西门让模糊的身影移向门口,秦千里禁不住泪飞如雨,大叫道:“西门兄!”
西门让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来,道:“秦兄,还有何事?”
秦千里将话又吞回肚子,低声道:“辛苦了,好自为之……”
陈国武德二年一月二十八日,这一夜穹庐草原之上晴空万里,东溟关原岛外也是碧空如洗,唯有陈国国都洛郢,寒风凄切,细雨绵绵。在斜风细雨中,陈国御史大夫没有乘上轿子,徒步离开了关押着他曾经的敌人的天牢。
“风雨啊……红色的风雨……”
在大街之上他喃喃自语,却没有人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