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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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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小节

“李统领已经击退柳光老贼,迫其订下城下之盟,我余州百姓又可安享太平日子了!”

“李统领已经回军雷鸣城,不日将至狂澜城了,这喜酒,看来年前就可以吃上了!”

帐幕之外传来让墨蓉心跳耳热的窃窃私语,她禁不住将塞了鸭绒的枕头将头藏起,整个人都塞在软绵绵的被垫里。

“羞死人了……那个……那个傻瓜……”她的心不住地狂跳,似乎不愿安居于她胸中,想诅咒一下那让她连日来不敢踏出营帐一步者,又害怕诅咒被大神听见而改了过来。营帐外侍卫们同夷人少女在没大没小的开着玩笑,而这玩笑又总是与墨蓉有关。

怔怔忡忡地发了会呆,帐幕里的光线逐渐开始暗下来,墨蓉轻轻用贝齿叩着自己的手指,算行程,明天恐怕李均就可以回到狂澜城了,自己……自己当如何去见这乱说话的人儿?

帐外人语声渐行渐远,墨蓉打起精神从榻上爬了起来,因为害羞,她已经在帐里躲了一整天了,现在天色渐晚,她应当去四处看看。狂澜城虽然在两年前便已经筑成,但后期的工程还需要时日。而且这两年来李均在狂澜城中设格物局,由她主管设计督造对百姓民生及战事有所裨益的新式器械。这两处都是她每日都必须去的。另外,今日是海天楼完工之日,作为狂澜城一大盛景的海天楼,虽然不是她亲自设计,却也集常人越人能工巧匠之智而成,如果她不去看看,今夜定难入眠。

好在随着人口滋长,狂澜城中各族人等熙熙攘攘,越人虽以保守著称于世,在城中却也不难见到越人女子游玩。她只需以一巾遮住,就不愁被人认出来。

小心翼翼避过警哨,墨蓉出了帐幕,但没行多远,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咭咭的轻笑声从她耳后传来:“新娘子姐姐要去哪呀?”

无需问,墨蓉便听出了这是夷人少女吕恬的声音。自从倭贼第一次侵犯狂澜城以后,吕恬便随在她身侧。两三年来,当初瘦弱纤巧的十四少女也亭亭玉立了。

“臭丫头,我要撕你嘴。”墨蓉羞红着脸,抓住了吕恬的手。越人天生较矮,墨蓉虽然在族中算高者,但与吕恬站在一起仍矮上一些。

“我说错了吗,姐姐。”吕恬拥住墨蓉的胳膊,欢喜之色溢于言表,“我就知道你不会躲一天不出来的,今天可是海天楼大功告成之时,你一定会去看的,我要陪你去!”

“我也知道你会溜来的,若是我不去,你自己也会溜去。”墨蓉轻轻拧了一下吕恬娇俏的面庞,“海天楼建成,你与屠龙子云以后便又有新的玩处了。”

这次满脸通红的换了吕恬了。自被屠龙子云从商船上带到狂澜城,她便对这亦兄亦友的男子产生了好感,初时只不过是一种对真心关怀自己者的感激,但随着年龄渐增,这种感激也逐渐萌芽成情苗。屠龙子云风流之名满于狂澜,或者没注意这年方十六的少女,但与吕恬朝夕相处的墨蓉却知之甚详。

“姐姐,姐姐,不要取笑我啊。”吕恬脸的红潮褪去,她低声呢喃,垂下首去。这样的夜晚,狂澜城中各界名流定然群集于海天楼,屠龙子云如何会舍弃这与仕女闺秀亲近的机会,而自己,而自己又怎会舍弃这远远看他的机会?

墨蓉轻轻拍了拍吕恬的手,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比之吕恬,她算是过来人了,知道感情之事,尽在一个缘字,强求不得,自己也不陷在感情之中无处是从么。

“好妹妹,我们快去,偷偷看看就回来,对了,你也蒙住脸,要不别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我到了。”

吕恬扬起脸,少女情怀,闺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笑着将纱巾蒙在脸上,道:“墨姐你以为这望海楼会传名千古么?”

“若是论建筑,望海楼集常人与越人机构巧者之大成。”墨蓉谈及建筑,也暂且将自己的烦恼抛开,“选建楼之址时,我们特意请楚青风仙长卜地之经纬,雷魂观天之星象。因此海天楼所在之地,为这狂澜城气脉之所在,在天地灵气之上便足以传世。”

吕恬嘻嘻一笑:“这个可有些玄啊,我不懂。”

墨蓉也笑了:“你注意没有,从我们这望去,虽然相隔遥远,海天楼仍如虎踞龙蟠一般,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地势得当。”

吕恬极目向海天楼望去,座落在伸入海中一角的海天楼,在夕阳之下分外高大,气势巍然雄壮。数年间狂澜城中高楼林立,但这海天楼俯瞰于其上,当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两人来到楼前,虽然上午已经有许多人来过,但众多看热闹者已经将这由一群台阁楼宇构成的建筑群前挤得满满的。绝大多数人都必需等到来日正式开族之后方能登楼赏玩,只有贵宾才能登堂入室。

墨蓉悄悄掀起自己头巾的一角,守住门口的卫士自然认得她,脸上露出又是好笑又是欢喜的神色,他脸上的复杂表情,令头巾底下墨蓉的脸再次羞得通红。

“让这两位姑娘进去。”那个卫士笑吟吟地推开另一个卫士,给墨蓉与吕恬让出了过道。两人才进去没几步,忽然身后一人大声质问道:“为何前面两个女子能进去,我堂堂男子反而不能进去?”

这人话语间自负之气,让墨蓉听了就觉刺耳,回过头看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常人汉子,面色白皙,身材略有些粗胖,看起来象个富绅,但衣着却有些寒酸。两个卫士横戟拦住了他,他话声虽大,脸上却看不出怒容。见了墨蓉回头,他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似乎他方才大声说话,就是为了让墨蓉回头望他一眼。

墨蓉心中一动,这人外表倒也平常,但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墨蓉回过头去对那卫士道:“这位先生是我请来的,就让他进来吧。”

卫士原本就是和平军中拨来负责狂澜城巡检的,因此虽然有些诧异,却不愿违背墨蓉之语。那男子被放了进来,也不向墨蓉称谢,只是微点点头示意,便向内走去。

“哼,姐姐怎么放这么无礼的人进来了。”吕恬轻轻哼了声,墨蓉几乎可以想到她的小嘴定然轻轻撅起,便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几年来墨蓉虽然童心尚未泯,但比起初来狂澜城遇上蓝桥二人时,要沉稳地多了。

吕恬很快便将那男子带来的不快忘掉,沉醉于亭台楼榭与曲径通幽所给她带来的惊奇之中。这里刚开始施工之时,她曾来过几次,但夷人对于大海的兴趣远胜于对砖石的兴趣,因此对这里还是极为陌生。

海天楼名为楼,实际上是由占地足有五百余亩的一群建筑构成,因主楼称海天楼而得名。建筑之时一反神洲讲究对称庄严的样式,无论是楼宇长廊,或是湖泊流水,处处布置都暗藏灵韵。假山园林,又巧妙地将不同处的景致分割开来,让人每前行一步,所见都与方才有所不同。虽然仅五百余亩的占地,却足以让人流连整日,乐而忘返。

“真是奇妙,姐姐,真是太有趣了。”当墨蓉将设计得精妙之处一一向吕恬指点出来时,吕恬惊叹不已。因为墨蓉心中还事,二人行得较快,在华灯初上之时,便来到了主楼海天楼之上。

海天楼共有七层,高有九十九尺。一楼二楼和三游者如云,大多是城内少年仕女,屠龙子云倒难得的不在其中。二人上了四楼,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只见四楼之中人数不少,虽然不时有吟哦之声传出,却比之一楼二楼三楼要安静得许多。

“子云,怎么回事?”墨蓉见屠龙子云正在与几个年轻女子说话,便同他招呼道。

“哦,这些先生都是城中富商们请来的客人,据说海内名士有大半被邀来。”屠龙子云颇觉无趣地道,“这些先生们善于吟诗作赋,各位富商闲极无事,便重金礼聘,请他们为海天楼作楼记。”

墨蓉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些文士名流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向来声望极高,和平军作为狂澜城地主,自然得有位高级将领陪同他们。在大多数将领都去了前线之际,屠龙子云虽然是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在此。

“对了,墨姐,你是不是来送喜糖给我吃的?”屠龙子云忽然笑道。

墨蓉一瞬间被羞怯所吞没,几乎恨不得上前打屠龙子云一下,但她看到屠龙子云身旁几位仕女强忍着的笑脸时,急忙拉着吕恬向五楼跑去。

“呵呵。”身后传来屠龙子云与那几个仕女的笑声。这笑声虽然很轻,却很惊动了正在冥思苦想的那些名士,有几个恼怒地向屠龙子云瞪了过来,屠龙子云忙强忍住笑。但当他们转过脸去时,屠龙子云又向他们吐了吐舌头,将几位仕女又逗得吃吃笑了起来。

登上五楼,游人便少了许多,想来是有屠龙子云在四楼守着,闲杂人不能轻易上来的缘故。几个城中的富商,如贾同庄恒等正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见了墨蓉,虽然丝巾蒙面,他们眼光老辣,仍旧认了出来。

“墨姑娘可来晚了。”他们个个心思活络,自然知道墨蓉以丝巾蒙面的原因。但这几年来,他们与墨蓉也已经很熟稔,知道她虽然在这方面害羞,却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女子。况且随着李均与墨蓉大婚之日的临近,墨蓉很快将成为余州与清桂的女主人,这时还不知道进行感情投资,这些富商便个个蠢笨如猪了。

“各位老板好。”见这些老板认出了自己,墨蓉只得除去脸上的丝巾,微笑着向众人行礼。她脸上还残有醉人的酡红,商人们心知肚明,相互望了一眼,都微微笑了起来。

“墨姑娘为天下第一巧匠,对这海天楼有什么看法?”贾同见墨蓉脸色又开始红起来,忙岔开话题,问道。

“神洲自古以来,所建楼阁,三层以上便称高楼,五层之上便称危楼,象这七层的楼宇,便是在四海汗君临天下之时,也不曾建过。”墨蓉慢慢地道,“狂澜城地临大海,海风猛烈,因此建楼之时首当其冲者,便是如何能让这七层楼宇在大风之时毫发无损。因此,这楼宇之基深达十尺,楼中支柱,是由铜柱一根根衔接而成,即便是如此,我们仍不放心,到了六层七层,不再用木石,全都使用的是我们越人发现的合金,甚至连瓦片檐檩,都是如此。”

那些富商虽然在建楼之时都曾大力出资,对于楼的结构也了然于胸,但听墨蓉一一说来之时,仍是津津有味。倒是吕恬心中想的是在四楼的屠龙子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莫明其妙。

“等到了夏天,我们便可以看到一奇景。”墨蓉继续道,“夏天打雷之时,雷电击在这六层与七层之上,金光四射,如烈焰腾空,景色壮观定然甲于天下。”

正说到这里,与屠龙子云在一起的一个仕女碎步上了五楼,轻声道:“诸位叔叔伯父,请下楼一观名士们的大作。”

这些富商们既是要附庸风雅,这种场面自然是不能错过的,况且这些名士多是被他们重金延请而来,还有些相互攀比的味道在里头。因此众人向墨蓉告退,庄恒下去之时忽然转身道:“墨姑娘,你也来看看吧。”

吕恬早有此意,立刻拉着墨蓉的手向四楼下去:“姐姐,我们去看热闹吧,反正那些名士又不认识你,如果子云哥哥敢胡说八道,我们两个人一起撕他嘴。”

众人回到四楼,众名士一一将自己的诗词歌赋吟诵出来,一时间海天楼中,抑扬顿挫,酸气冲天。墨蓉对诗词歌赋略有涉猎,听了这些人的大作,虽然都为上佳之选,但总觉得与她心中的海天楼不相彼配。

当最后一人也吟诵完后,四楼里名士们相互吹捧客套,富商们也都抚掌称好,唯独三楼传来一个声音道:“好则好,但想用在这海天楼之上,与海天楼同传千古,只怕还有不足。”

满座之中立刻静了下来,名士中个别修养不好的,脸上已经浮上了怒气。只听到楼梯处传来格格的脚步声,过了会儿,一个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墨蓉与吕恬对望了一眼,这男子正是进门时被墨蓉放进来的那人。众名士见其人相貌平平,衣着寒酸,都哂然一笑。一名士道:“这位先生口出大意,想必是能作出与海天楼同传千古的佳句了?”

那人在众人目光之中镇定自若,面带微笑道:“勉强可以一试。”

他话语虽然还带上一分半分的谦虚,但他脸上的表情让这点谦虚也化为乌有。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让修养好些的名士们也禁不住动了怒,另一人道:“那么我等就在此恭侯先生的大作,先生需要多长时间?”

“古人七步成诗,三步成句,若是花上半日时间,我这大作又如何能配得上这冠绝千古的海天楼?”那人一伸手:“笔来,磨墨。”

有好事者奉上了笔墨,那人在楼中一端详,毫不客气就站到一扇绘着海天楼景色的屏风之前。他自腰下掏出一个酒葫芦,打开盖子,酒香四溢。他就着葫口将满满一葫芦酒一饮而尽,将空葫芦扔开,提起笔便开始在那屏风上疾书。

“李将军均知余州,方五载,百姓安居乐业,商旅络驿不绝。”

他才写出第一句,立即有名士摇头冷笑:“不吟眼前景致,却记些这样的辞句,就凭这个也能流传千古?”

那人没有理会窃窃私语之声,奋笔疾书:“余州民众,乐而忘忧,同心协力,得成斯楼。”

“这一句也不过尔尔,言语鄙俗,算不得佳句。”又有人评道。

“楼成之日,天地同欢,高朋满座,俊采风流。余江湖野人,适逢佳会,珠玉在前,献丑于后。”

“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一人低声道,人群中传来哂笑之声。

“余州龙蟠虎踞,鸾栖凤翔。海天空阔,东有鲲鱼化鹏之溟;山河峻美,南据金鲤腾龙之涧。若夫春日荣荣,则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农歌于田,渔唱于渡。至于秋高气爽,则风和日丽,瓜甜果香,金毡满地,银鳞满江。”

当他这段写出时,众人虽也不觉其出众,却再无一人能嘲笑于他。吕恬看得好奇,低声问屠龙子云道:“子云哥哥,他写的是什么意思?”

屠龙子云挠头苦笑,倒是身旁一仕女凤目迷离,道:“他称赞余州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饶,百姓勤奋。”

“登此名楼,见此佳景,众人皆歌,吾独长叹。”只见那人笔锋一转,写道:“遥岑远目,神洲万里烽烟四起,遐思迩想,黎民亿兆水深火热。血流成河,三江五湖尽为赤色;尸横于野,四极八荒满目疮痍。举世皆悲而吾独乐,吾乐又何乐也!”

这几句一写出,满座之中鸦鹊无声。那些名士吟诵赏玩,不乏佳句,但大都为自得其乐之句,却没有一人**及天下苍生。此时见那人写出,不禁都觉赧然。

“厚此薄彼,原非仁者之心;爱屋及乌,方见壮士之志。余州偏安一隅,于天下百姓何益也?狂澜独盛一时,于天下名城何益也?呜呼,古之贤者,进则思百姓无以为食,退则**黎庶无以为屋。愿天下之难尽于其身,愿世间之福与人共享。以今观之,今人何如古人哉!”

“使天下州国尽如余州,使天下牧者尽如将军,再登此楼,痛饮醉卧,不亦快哉!”

当那人最后一笔如刀般划出,满楼之中,再无一丝一毫声响。片刻之后,方有人抚掌长叹:“好个举世皆悲而吾独乐吾乐又何乐也!”

第0小节

“哦,这海天楼记是如何写的,**与我听听。”

柳光拥着锦裘,坐在战马之上,微眯双眼。他身旁的刘铮则神采飞扬,将海天楼中那人的文章慢慢**了出来,抑扬顿挫,显然他本人对此颇为赞赏。

“使天下州国尽如余州,使天下牧者尽如将军,再登此楼,痛饮醉卧,不亦快哉!”

当刘铮将最后一句**完之后,柳光慢慢将之重复了遍,沉吟半晌,忽然微微笑了起来:“这人当真乱来。”

“主公此言何意?”庞震愕然道,“此人外表轻狂,文辞却质朴,颇有古风,主公若以貌取人,恐怕天下英雄尽皆寒心。”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柳光扬声大笑,“我是说,此人在海天楼记中颇有劝李均征讨天下,将余州之盛遍及神洲之意。李均小儿原本就有虎视狼吞之心,见了此文,必定又要兴兵劳师。”

“若是李均小儿兴师动众,首当其冲者,恐怕就是主公。”庞震道,“主公如今四面环敌,对李均小儿不可大意。”

“先生且放心,李均小儿轻易不敢伐我。”柳光捻须慢慢叹道,“我年过半百,还有多少精力好用,李均小儿正当少年,他有的是时间等我老去。时间,可不是站在我这边。”

“主公何出此言,李均小儿贪功好事,行军勇烈有余阴柔不足,方略虽多却易义气用事。能有今日成就,已经是其极限,我料他若仍不知内敛,必然会受挫而一蹶不振。”刘铮道,这几日来他一直在想李均之事,因此对于李均及余州的情况最为清楚。

“嗯,刘先生之言甚是。”柳光颔首道,“李均为陆翔弟子,他始终站在陆翔身影之中,下意识里想证明自己,因此行事未免冒失。此次我小看了他,所以有此失利,待我再来余州之时,便不会让他有任何可乘之机了。”

刘铮与庞震相视一笑,柳光虽老,壮志犹在,这让他们相当心安。过了片刻,柳光又问道:“对了,那个作海天楼记的叫什么名字?”

“就是角山苏白。”刘铮道。

“哦?那个有怪才之称的角山隐士苏白?”柳光惊道。

“正是。”刘铮点了点头,“传闻他隐于角山,避不见客,四方慕名来依者竟然有五百户之多。”

“乱世之中,如此名士,当真难得。可惜,可惜,定为李均所用了。”柳光皱眉半晌,又道,“为何不来投靠我,去要去投靠那李均?”

对于这个问题,刘铮与庞震都无法回答。论威名,李均五年来虽然威名日盛,但比之如日中天的柳光还差了许多;论实力,即便是余州、穹庐草原再加上清桂,也不过陈国三分之一面积,李均全部兵力不过二十万,而陈国则有近八十万大军;论及民心向背,虽然余州百姓爱戴李均,可陈国百姓也敬畏柳光。那苏白为何会弃柳光而奔李均?

“苏白向有狂徒怪才之称,怪才行事,自然怪异,让人无法揣测方称之怪。”刘铮不得不安慰道。

“回京之后,你二人不必随我征伐了,专心于国中募集贤才,可惜,可惜。”

刘铮与庞震心知柳光定然又想起被刺杀的霍匡,两人禁不住都沉默起来。过了片刻,庞震忽然想起一事,道:“主公此去,除了面对淮国的凌琦小儿外,还要对洪国的马济友,这马济友也为当世名将,若是能收归主公所用,岂非上佳?”

“正是。”刘铮也道,“马济友若能收为我用,洪国唾手可得,我远胜于与李均争这区区余州。”

“我也有此意,我急于回军,除了暂避李均小儿锋锐外,另一个用意便是去收伏马济友。”柳光双眼眯成一丝,唇迹掠起笑意,“先收得马济友,再退凌琦。在此之前,我还得助这苏白一臂之力。”

“主公之意……”庞震与刘铮都奇道。

“来人,拿笔墨来,我要写一幅字送给李均,以此作他新婚之礼。”

柳光翻身下了马,有卫士摆好了小几,柳光执笔略一顿,双目如蚕,便挥毫下去。只见笔走龙蛇,铁划银钩般在这上好的淮线上写下了“天下”二字。

“好字,气吞山河,天下如在掌中。”庞震也禁不住赞道。

“哈哈,庞先生私我也,因此过誉了。”柳光将笔掷在一旁,“铛锒”一声拔出了宝剑,剑过如风,在那“天下”二字之间划过,那纸便分为两半。

“刘先生,派人将这个下字送给李均,告诉他,天字在我这儿,有机会他就来取吧。”柳光将剑还鞘,翻身上了马,又哈哈大笑起来。

“主公也认为,这李均有资格与他争夺天下啊。”庞震与刘铮心下明白,柳光不仅仅是要送一份礼,更是要激起李均逐鹿天下的雄心。少年人雄心一起,往往行事莽撞,到那时,柳光便可将这下字又取回来了。

※※※

此时的狂澜城,已经处处张灯结彩,一方面是年关已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李均的婚姻。

对于百姓而言,李均自立为王应是迟早的事情。而身为王者,在神洲之中拥有三宫六院也是极正常之事。而且,李均若能及早成婚生儿育女,对于权力的平稳延继,也极为有利。

因此,虽说婚期还未确定,但迎接李均大婚的气氛则早就弥漫开来。墨蓉与纪苏为了躲避羞涩,也为了合神洲古礼,已经在李均回城后的第三天去了穹庐草原,李均要成亲,就必须领人去穹庐草原迎接新娘子。

本来依着李均之意,他的婚姻应从俭的好。但俞升无论如何却不同意,作为余州最先支持他者,俞升的意见他还是须慎重考虑的。

“若是娶常人女子,统领要从俭便从俭,但如今是常人、戎人、越人三族通婚,无论如何都不可过俭。况且纪苏姑娘和墨蓉姑娘德才兼容,若是过俭,岂不委屈了她们?”想当初对于李均同墨蓉之间情愫最为反对者,便是俞升了,但如今俞升却力劝李均极尽奢华迎娶她们。自幼对这人伦礼仪缺乏学习的李均,只得依允了他。

大战之后的余州,也迫切需要一场喜庆来医疗战争中带来的创伤。虽然在过去的半年之中,和平军北征西抗,夺得了清桂平原和苏南三郡,击败了乘虚攻入的柳光,但杀人三千,自损八百,除去屠龙子云万余人的水军外,和平军也受了一些损失。

来自各方的贺使络绎不绝,既有余州十一城城主派来的代表,也有自清桂平原与苏南三郡的使者。其中除了不能离开的董成与罗毅外,孟远令吕无病甘平二人守丹渊云阳,自己也赶回了狂澜城,起先只是为来请罪认罚,在半途中遇上报喜的使者,便知道这次亲身前来确实来对了。若是李均大婚之时他不在场,必定将成为二人终生憾事。

陈国武德二年一月一日,苏国国王李构下罪己诏,改元天佑,大赦天下,自宰相吴恕以下皆罚俸三月,以为在清桂之战中被董成决堤淹死的官兵抚恤之用。苏国国内,一片愁云惨淡,即便是和平军治下的清桂与苏南三郡,巨变之后的百姓也惶惶不知所措。好在董成颇得民望,而其主簿黄选又名高智深,各项措施倒也井井有条。在新年之前,二人便以和平军之名开仓发放米粮,赐酒肉给百姓。得知李均大婚之后,他们一面派使者莫子都来贺,另一方面又以此为名向百姓发放物资。因此,骚动的民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而溪州的董成,则以好友唐朋举荐的珲县县城令任迁为使,自海路至狂澜城。一连数日,狂澜城都在忙于接待这些来客。

“今日李统领亲自来迎了,不知来者是何等人物。”

码头中的百姓窃窃私语。和平军在狂澜城中不禁言语,酒馆客栈之中没有“莫谈国事”之玄虚,而和平军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也助了狂澜城百姓不少谈资。毕竟如李均曾言,和平军是狂澜城的和平军。

“来了,船来了。”

有兵士向李均报道。换了一身素绢外衣,难得地摘下了赤龙头盔的李均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下容光焕发,他原本就可算英俊,这身打扮让他减了两分英气,却多了三分儒雅。

他举目远望,在两艘水师小船的护卫之下,一艘巨大的商船缓缓靠港。这船也不陌生,正是当年载来屠龙子云的“海阔”号。李均想起此事,不由微微笑了。

船靠岸之后,乘客纷纷登陆。李均扬声问道:“任迁先生是哪一位?”

任迁在人群中闻声应到:“在这里。”

李均向前赶了几步,身后的凤九天等人微笑未动。任迁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微微露出惊诧之容,道:“小兄弟是何人,为何唤我之名?”

李均一揖到地:“在下李均,闻说先生莅临,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恕罪。”

任迁慌忙放下手中的物件,深深施礼道:“珲县小人,怎敢劳动李统领大架?我有眼无珠,未能认出李统领来,还请统领恕罪。”

李均握住他手臂,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闻说先生妙计驱逐倭贼,我只恨不得立刻见先生一面,聆听先生教诲,今日终得一见,实在是幸甚。”李均道,“来,先生,我为先生介绍一下众位朋友。”

听到李均以“朋友”称呼自己部下,任迁心中微微一热,李均当先引他来到一人面前,道:“这位先生,任先生定然早听说过他大名。”

任迁向那人注目过去,只见那人身高中等,体形微胖,面貌倒也平常,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水。任迁面露喜色,道:“不必统领介绍,我猜这位兄台,便是文名动于天下的苏白,不知对也不对?”

“任兄好眼光!”苏白行礼道,“想必是在下轻狂无品,恶名远播之故。”

“苏兄果然狂士。”任迁大笑,对初见面苏白便开玩笑不以为意,“海天楼记甫出,便传遍天下,苏兄之才,也不弱于苏兄之狂啊。”

将众人一一介绍之后,李均便把任迁迎进了营帐之中。狂澜城内已经建起李均的府邸,但那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摆设,李均从未在其中宿过一晚,他仍然习惯于在军帐之中席地而眠。

“难得众位先生在此,虽说酒席之间应谈风月莫言国是,但我还是要扫扫诸位的雅兴,想请教诸位对和平军下一步的看法。”

宾主尽欢之后,李均见这些文士们在一起谈的多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禁不住停下筷子问道。凤九天看了他一眼,新胜之后李均并不见得轻松,相反心中似乎更为沉重了。

“还请苏白兄先言吧。”凤九天道,“我与魏兄伴于统领身侧,当说的可都早说了。”

苏白素有狂士之名,也不客气,道:“实不相瞒,苏某此次前来,一半是为狂澜城之盛所吸引,另一半则是想见见李均兄及周围的助臂。”

听他直截了当谈及李均,众人的目光不觉都注于他身上。苏白站了起来,举杯来到李均身侧,道:“李兄能否与我干上一杯?”

众人都不觉诧异,和平军所向披靡,李均名动天下,人人称他都尊一句“李统领”,但苏白却以平辈论交时的一个“兄”字称他,言语间颇有不敬之意。

“有何不可?”李均也站了起来,“苏兄愿指点于我,便是干尽一瓮酒也不妨。”他称呼苏白也不再用敬称,极自然地便以“兄”呼之。

二人一饮而尽,苏白哈哈大笑,但脸上却无笑容,神色间颇为怪异。片刻后,他道:“李兄政略有凤九天辅佐,军略有魏展谋划,武勇李兄当世罕有敌手,孟远、蓝桥、方凤仪等皆勇冠三军,我虽山野之人也听得几位大名。如今任迁兄在珲县一战中令倭贼丧胆,李兄又得一臂助。加之董成归心,若说我能在这军事上为李兄做些什么,那是自不量力了。”

“但有一事,不知李兄是否想过。”说到这,苏白语气一转,直视李均:“李兄自问雄才大略,比得上四海汗么?李兄臂助虽多,比得上那千古军神孙楼一人么?李兄和平军之威,比得上四海汗纵横天下的铁骑么?”

众人听得他一连三问如连珠炮般问了出来,言语间不仅无礼,甚至有质问之意,都不禁微微色变。曾经见过李均发威的人,甚至开始有些担心苏白的性命了。唯有凤九天却什么也没听见般,伸出筷子去夹一粒花生,夹了两下也不曾夹起来。

李均脸上神色接连变了几变,这些年来他读书日多,对于四海汗的伟业也知之甚深,因此禁不住坐了下来,叹了声道:“四海汗……莫说我差四海汗甚多,便是苏国开国之君,岚国中兴之主,我也难说胜过他们。”

“哈哈,李兄说的不错。”苏白笑吟吟地道,“但至少有一点,你并不弱于这些名君,那便是你心胸之广。”

李均也笑了起来:“苏兄先贬后褒,我也不知当喜当忧了。”

“李兄,我看和平军中人才虽众,却不足以说够用。”苏白接着道,“招贤纳才,李兄虽曾登台拜士,但收效却不丰,原因无他,有才者多恃才傲物耻于人下。我苏白仗剑狂歌,想的是开颜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若是连我这等人物李兄都能容下,何愁天下有才者不人心思归?”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苏白无礼傲慢倒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原因。李均听了一时间也不知当说什么好,苏白又道:“如此一来,李兄可以有这爱才若渴的美誉,而我却要背上狂妄自大的骂名。李兄,我苏白不是圣人,不过一介狂士,于人有利于己有害之事,我可是要考虑是否值得去做的。”

“那么如何才能让苏兄觉得值得呢?”李均禁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苏白漫然应道,他的话让众人有些失望,但他紧接着又道:“先看看李兄能出什么样的价吧。”

众人禁不住大笑起来,苏白之话让众人几乎不敢相信此人就是文彩秀于当世的才子。

“苏兄所说想的是开颜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我也有这种**头。”李均慢慢道,“实不相瞒,得了清桂之后,劝我自立为王者接踵而至,我心中有几分欢喜,但更多的是畏惧。”

“欢喜的是我本是一介武夫,既无老天眷顾又无贵人扶持也能有今日,这靠的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相助。惧的是若我自立为王,那么这么多相助我者就要向我行跪拜之礼,就要向我叩首,就要向我称臣下称奴才,此非我之本意。若是得了天下却失去了可以平起平坐之人,那未免也太孤独。”

众人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听着李均阐述胸臆,为了荣华富贵,千古以来无数父子相残手足相伤的旧事,无数人头破血流不顾廉耻,却被李均一个“未免太孤独”的理由淡淡拒绝,不由得众人不惊。

“那未免太孤独!”苏白大笑道:“千古帝王,个个都被称作‘独夫’,自称也是‘孤家’,原来是太孤独的缘故!”

众人都从震惊中大笑起来,以往神圣不可侵犯之事,被苏白与李均二人轻易便揭去神圣的光环。

� �魏展曾以古之帝王成大业后便屠戮功臣名将之事警醒我,我个性中也是阴毒的多坦直的少,因此每每有事不如意时,便会起恶**。”李均苦笑了一下,将自己剥开来给人看原本就是件痛苦之事。自从陆翔死后,他原本不打算再信任任何人的,但随着婚期将近,他不自觉中又开启心扉了。

“所以我也畏惧若是我真成了什么王,是否也会凭自己好恶伤人性命。我读史书,古之帝王中残暴不仁者大多聪明有才,之所以在史上留下个恶名,无非是因为他们太孤独,没有能限制他们的人,没有能限制他们的事。因此我对于称王之事不是没兴趣,实在是畏惧。”

“那就不称王是了。”苏白一笑道,“不过若是不称王,那些想投靠你博取荣华富贵者便要离你而去了,他们中也不乏有才之人,这件事确实让你两难。”

“这倒不难。”凤九天终于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道:“那些帝王成为独夫,并不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结果。权力过于集中于一人之手,是他们走上独夫民贼之路的原因。李统领大可有王之名而无王之实,将这制度变通一下,既可安想取荣华者之心,又可收恃才者之意。关键便在于不可让一人权力过大而失去平衡,惟平衡方久远。”

“说起来容易,可是当李兄尝到了权力之妙处后,我恐怕他就难以割舍了。况且即便是李兄一人愿舍弃权力,那其余人呢?没有根基之物,迟早还是要消失的,当李兄放弃权力之时,也就意味着这变通的制度将消失,这平衡之局打破。”苏白不客气地道,“李兄自承比不上四海汗,可四海汗一死,他盖世伟业便烟消云散,我担心的是李兄的功业也会如此。”

第0小节

卫兵进了帐幕,往大火盆里加了几块炭,新炭发出劈叭的裂声,渐渐被周围的火引燃,也加入到这火热的一团中去。

凤九天脸上的平静慢慢消褪了,他与李均对望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喜悦之色。

“苏兄言之有理,但不知苏兄有何良策?”

苏白微笑道:“教化。没有根基便培养根基,缺乏传统便制造传统。”

凤九天击掌道:“正是,等的就是苏兄的这句话,苏兄可愿担此大任么?”

苏白怔了一下,这样的大事按理说应由李均决定的,但李均却笑而不语,显然凤九天这提议正合他意。

“看来我倒是出了个让自己辛劳的主意了。”苏白眉头一扬:“是否凤兄与李兄早就讨论过我所说之事?”

李均哈哈一笑,伸手将苏白又拉回席中:“我与凤先生不只讨论过一次,坦白地说,要我举兵横扫天下倒比要我教化百姓更为轻松,凤先生虽然早有谋划,可惜未得其人。今日苏兄意见与凤先生不谋而合,当是行此教化之道的最佳人选!”

苏白想了想,道:“不知李兄要我从何做起?”

“苏南三郡自古以来便是蛮荒难治之地,士民好勇斗狠,豪强武断乡曲。”凤九天道,“如能从这三郡开始,教化四方,让百姓都能体会到这平衡的好处,那么即便你我之后,这平衡之术也将延续下去。”

“好,凤兄便在李兄身侧策划平衡之政,我便在地方推行平衡之政。”苏白将李均为他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武力可平天下,而治天下则非文不可。”

见苏白慨然允诺去担起苏南三郡之政,李均心中大喜。他又对任迁道:“任兄可有良策教我?”

任迁微笑道:“统领对我何须太谦?苏兄才盖天下,统领可以‘兄’事之,我任迁不过是珲县小吏,现又赋闲于家,统领如果对我也以‘兄’相待,那就显得统领不能识人了。”

“哈哈,在座诸位在公事之上都是我左膀右臂,但在私则都是我良师益友。凤先生、魏先生年纪较长,我以先生称之,任兄与苏兄年纪大我不过十岁,我以兄事之正好合适。方才凤先生与苏兄所谈的平衡之政,实话实说我是不太明白的,我只知道平衡便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平等,也就是我与任兄根本就是平等之身,任兄如果不让我以兄称呼,那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李均半是认真半是顽笑的话让任迁莞尔,他捋了捋须,道:“既是统领厚爱,也只有如此了。我以为,和平军今日有五患,这五患不除,则和平军根基不稳。”

“第一患在内,余州随统领数载,人心安定,可为基石之地。但苏国清桂与南三郡,积弊不只一日,和平军新得其地百废待兴,稍有风吹草动,我恐便有易帜之忧。况且在这两地与余州之间,还隔着穹庐草原,戎人好利,若是被人收买挑唆,难保不生异动。第二患在西,柳光一代将才,从恒国来陈国后放开手脚,三载便权倾陈国,成为陈国实际上的国主。他虽然新近退走,但绝不会善罢甘休,洪国马济友只怕不是他对手,而淮国凌琦据说年纪很轻,要对抗柳光恐怕也有些吃力。当柳光将牵制其的诸般力量一一扫平,必定会卷土重来。第三患在北,我大苏国建国日久,民心仍附,虽然此次元气大伤,仍有一战之余力。况且我大苏国向来与岚国、洪国有往来,若是有人许这二国以重利,向这二国借得重兵来攻清桂,我看和平军将又是一番恶战。第四患在东,东溟倭贼年年骚扰,不仅危害和平军财源远海贸易,甚至劫掠沿海郡县,而且倭贼奸猾狠毒,目前来看虽然是零星骚扰,但却是在掘和平军之根本。第五患则在统领自身,统领定余州,平莲法,和戎夷,收清桂,这几年来战无不胜,虽然小有失意却总能转危为安,这骄气傲气总是难免。”

如果说方才苏白的意见是从百年大计长远来看,那么任迁之语便是针对和平军迫在眉睫的问题而谈。透过表面上的大好形势,直指其下种种隐忧,任迁目光确实有独到之处。

“第一患新得之地,有苏白兄前往新附之地教化,虽非一日可成功,但毕竟对症下药,而李统领大婚将与戎人和亲,因此暂且无须担忧。柳光虽强,但年岁已长,精力日衰,迟早必为统领所擒。因此这第二患只需小心防范不给其可乘之机便可。第三患苏国陛下圣聪,但吴恕奸臣当道,今年初陛下亲政下罪己诏,立志中兴,勤修政事,必不会轻易言兵,因此只需朝贡奉礼一如往昔,陛下也不会发雷霆之怒。唯有第四患第五患,我不知李统领是否已经有了对策。”

李均听得入神,欠身亲自为任迁斟满一杯酒,道:“任兄不吝才智,还请教我。”

任迁轻轻啜了那酒一口,道:“统领先谈对这第五患的看法,如何?”

“任兄所言极是,这几年来我虽然也有三五次小败,但大都转危为安,心中自负之意日盛。况且面对与陆帅齐名的柳光,我心中每每想起,便觉压力沉重。我急欲有与其相抗衡的实力,因此定方略之时未免冒险,此次北征便是一例。若非最后胜得极险,我只怕仍会再战下去。”

李均叹了口气,微微苦笑起来,他年纪尚轻,血气仍盛,这缺点也在所难免。看着任迁,他又道:“这一战中,我几乎前功尽弃,折损凤先生与纪苏,如今想起仍不免心惊胆战。况且连番征战,师老将疲,我有意一至两年内不再起战端。但又担心柳光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坐大,而我却蜗居于此无所事事,因此心中好生犹豫。”

“这便与我所说第四患倭患有关了。”任迁道,“统领不必亲自出征,也无须征调和平军主力,只需令水师出战,便可收一举数得之功。”

“哦?”众人都奇道,李均虽然犹豫,但言下之意中已经倾向于休养生息,但任迁却提出征伐倭贼,这不能不令他们觉得有些出奇。

“我听夷人船长说,这几百年来倭人也内乱不止,倭人六岛之上有大小百余家势力你争我夺,但近些年来有统合之势。”

魏展的话让任迁报以一笑:“魏先生也注意到倭人动态,这就更好。正如魏先生所言,倭人生性残暴好战,虽然有名义上的共主大君,但地方上各家自称将军大名,彼此争斗不休。这二十年来,倭贼一叫清田庆吉的大名挟大君以令诸侯,将六岛倭人中的四岛控制在手。此人野心颇大,若是再等下去让他统合倭人,那么我恐神洲倭患不再是这般零星碎散。”

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他们有关倭人的情报,都是倭人的死敌夷人带来的,因此比较片面。千载以来倭人不断骚扰神洲东部沿海,造成让百姓谈之色变的倭患,但至今还不曾听说倭人志不仅于劫掠者。

“莫非……倭人想做进袭我神洲的大买卖?”姜堂问道。

“倭贼不仅想进袭,他更想灭尽神洲诸族,永远占据神洲土地。倭人原本对神洲诸族敬畏有加,一直向神洲强国遣使通好,四海汗派使者令其臣服被拒,于是调派五十万大军攻打倭人。可惜当是孙楼已死,戎人又不习水性,大军遇上被倭人称作‘神风’的大风,五十万大军绝大多数成为海中冤魂。倭人不战而胜,自以为得天神之助,从此才开始侵扰神洲。但他们颇有自知之明,深知以神洲之大想一口吞下绝无可能,于是采取零打碎敲之策进行骚扰。若不是后来倭人内乱自相残杀起来,只怕我神洲真的要沦亡了。”

任迁将千载以来的秘史细细说了出来,李均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深知这种骚扰的危害,他自己便是在小队佣兵骚扰之下失去了家园,而且对于以商贸立军的和平军言,海上若不安全,也就意味着命脉被人钳制。

“若是倭酋清田庆吉一统倭国,也么倭人必将大举内侵,因此,与倭贼一战刻不容缓。”任迁向李均拱手道,“实不相瞒,我来此见统领,庆贺统领大婚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劝说统领出击倭贼。”

李均思忖片刻,正要回答,忽然觉得脚上一紧,似乎有人踩了自己一下。他侧过头望去,其余人都盯着他似乎等着他回答,惟有凤九天将酒杯举了起来,慢慢将杯中之中喝去一半。

“任兄所说之事关系重大,非我一人可作决断。”李均会意,道:“任兄正好要来参加我婚礼,等过些时日我再答复任兄如何?”

任迁目光在李均脸上扫了扫,笑道:“此事确实非片刻间能作决定,统领要反复思量是再正确不过了。”

酒酣畅怀之后,李均命人将任迁安顿好,再回到营帐之中,凤九天捋须微笑,正等着他。

“先生方才是让我不要把话说满,对不对?”李均问道。

“正是,以统领个性,这关系重大之事,只怕当席就要商议出个结果。我担心这结果无论是决定征讨倭人还是拒绝征讨,任迁都不会为我所用。”

李均诧然,任迁来投之意显然很坚定,但凤九天话语中似乎对他有些怀疑。

“统领惊讶得没错,我是很怀疑这任迁。”凤九天正色道:“怀疑的理由暂且不说与统领听,我已经写下并封在这信封之中,等到统领确信任迁是真心投靠之时再看不迟。现在统领待任迁,仍应真挚信任。只有一点,出征倭人之事,统领要千万谨慎。”

李均微微停了一片,他本来有些担忧是凤九天对任迁有些嫉妒,但凤九天后来的解释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任迁来此献策是否有可疑之处了。

“统领不必细想,总之我已有一计,定然会让任迁心甘情愿为和平军效力。”凤九天停了一会儿,又展颜笑道:“此计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

次日晨,凤九天与魏展便前往拜访任迁。

“两位为李统领智囊,对在下昨日的提议有何看法?”三人闲聊了几句,任迁问道。

魏展点头道:“任兄昨日所言确实让人震惊,我思忖了一夜,确如任兄所言,倭人为我和平军大敌。”

凤九天接口道:“然则正如任兄所言,和平军五患在侧,实在是无法集中力量去对付倭贼。况且倭贼为乱,受祸者不只我和平军,单以和平军之力与其抗衡,未免便宜了其他势力。”

任迁轻轻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凤九天所说的确实是人之常情,倭贼不见得专门来骚扰和平军,相反,积弱已久又新近大败的苏国,才是他们攻击的最好目标。月前在沧海郡骚扰的倭贼,起先的打算便是掳掠苏国,只不过和平军抢先占了沧海,才改为与和平军为敌。

“二位先生,李统领虽然对自立为王并无兴趣,但辅佐他一统天下进位九五只怕是诸位的梦想。如今李统领有余州清桂之地,地利已有,有诸君倾心辅佐,人和也有,唯独缺的便是天时了。”任迁向前倾了倾,诚恳地道,“圣人有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欲得天时,先得民心。神洲与倭贼难以两立,每每谈及倭贼内侵之事,有志之士无不怒发冲冠切齿痛恨。李统领出身低微而居于高位,在百姓士人心中有以下克上之嫌,推行新政便难以得到民心赞同。若李统领能大破倭贼,为神洲除此切肤之痛,则有功于当代获利于千秋,岂非一举而两得么?”

魏展与凤九天相对看了一眼,两人但笑不语。任迁心知如果不能说服这两人,就更不可能说服李均,因此又道:“二位先生不说话,莫非是以为我之建议有误?”

“任兄,李统领急公好义,自起兵以来待百姓仁义宽厚。诚如君所言,他出身低微,身世又凄惨,但在陆帅熏陶下,常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因此,有利百百姓之事,他从不敢落后于人。他不只一次对我说起,所谓仁义的标准既非圣人经卷中的话语,也非士人的评论,而应是是否有利于百姓。”凤九天道,“因此,李统领倒是有意征讨倭贼。”

任迁大喜,抚掌笑道:“二位应早说啊。”

魏展接口道:“任兄别急,李统领虽然有意征讨倭贼,但被凤兄劝止了。”

任迁脸上的喜色立刻消失不见了,他看了看凤九天,欲言又止。凤九天道:“任兄说征讨倭贼一举数得,这是不错的,但前提是征讨倭贼必胜。但我愚鲁,想来想去征讨倭贼都难以取胜,因此不得不劝止。”

“凤先生为何出此言?”任迁问道。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胜负各半。’倭贼远在东溟之中,军情政情人情,我们知之甚少,这是第一个不适宜出征的。策划军略,都需谋定而后动,和平军向来不曾将倭贼视作大敌,因此也不曾有征讨策略,草率出兵不利取胜,这是第二个不适宜出征的。水战非陆战,补给后勤远难于陆战,况且大海之中风波险恶,这是第三个不适宜出征的。进讨倭贼,胜则须分兵驻守倭岛,败则损兵折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削弱我和平军实力,这是第四个不适宜出征的。另外,不瞒任兄,我们早有进取苏国扫灭昏君奸臣之计划,只待休整完毕就要全力出击,苏国富庶肥沃远胜于倭岛蛮荒之地,这是第五个不适宜出征的原因。”

任迁猛然站了起来,以手捂额,道:“什么?和平军有意继续对大苏用兵?”

凤九天面带微笑:“正是,如果不是柳光老贼在后牵制,李统领本欲直捣柳京,祭陆帅之灵于细柳湖畔。”

任迁慢慢坐了下去,脸上浮出悲愤之色:“唐朋将军极力对我说李统领是当今真英雄,罗毅将军也再三劝我来见统领,昨日席间听李统领自抒胸臆,我只道他果然会急天下之所急。如今……如今看来,不过如此,请二位为我回复李统领,任某不才,不堪李统领之用,就请辞去。”

“任兄太急了。”凤九天道,“不赞成征讨倭贼者是我,而不是李统领。若是任兄有方法可以解决我那五个不适宜,我便向统领告罪,如何?”

任迁听了他的话怔了怔,呆了片刻后道:“这……这……”

凤九天与魏展告辞之后,任迁一个人怔怔坐在屋里。初升的太阳自女墙上的飞檐探过头来,将窥视的光射进驿馆的屋子里,几束金黄色的光落在任迁的脸上,让他脸上的神色更加深沉。

凤九天对李均说的不错,任迁来狂澜城,并不是全心来投靠。虽然苏国已日薄西山,但自陆翔以来,孤臣义士便不曾断绝,任迁虽明知事已不可为,也有心为苏国尽一份力。苏国在此大败之后,内忧外患都集中一处,只需稍稍有外力,便会崩溃。环视周围,能给苏国加上这外力者,只有岚国、和平军与倭贼,岚国因为有吴恕这奸相在,反倒不足为患,如果能让和平军和倭贼起争端,那么苏国便可得到宝贵的喘息之机。因此,任迁才从珲县跑到狂澜城来献策,但现在看来,想说动李均并不容易。

“我起先想令和平军陷入与倭贼的争斗之中,一时无法抽身北进,如今看来……如今看来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和平军出战了。”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任迁终于站了起来,他已以打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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