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之中, 顾鸾觉得处处不舒服。
五脏六腑如有虫噬,四肢百骸麻意阵阵。她一时觉得自己躺得安稳,一时又忽而天旋地转, 却没有力气扶住什么。
四周围是黑的, 铺天盖地, 一望不到尽头。虫鸣、风变得锐利刺耳, 交谈人却显得模糊,什么也不清楚。
这样的漆黑不蔓延了多久, 世界又忽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万般迷离的色彩充斥四周, 话笑皆入耳。
“你从前是尚宫女官, 朕道你。”
那是他们的初见。
“病了就安心歇着, 便是御前的事也不必你搭上身体康健去管。”
那是她当年到御前后第一次生病。
“吃你两个怎么了, 说得这么难?”
那是他来偷吃柿饼的时候。
“阿鸾,朕想你了。”
这一句, 她不记得是何时过了。只是口吻来伤心, 像压制着万般伤痛。
她在黑暗中绞尽脑汁地回忆, 也仍记不起。
这说来荒谬。她将他藏在心里那么多年, 他对她说过这样柔情蜜意的话,她竟不记得?
或许……或许根本就是她想他想得发了痴,想入非非间自己编的。
顾鸾皱一皱眉头, 忽又嗅得些许焦糊味。有些呛, 像纸页被灼烧的味道。
她回过头, 恍惚之中,看到一只信封沾染着火光,落入铜盆。
铜盆中似有残存的水渍,火焰触上去激起一阵呲啦轻响。她怔怔地看着, 一动也不动。
那是她上一世临终之时他的信,并不太长,寥寥三页纸,却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她在想,她该把万千心告诉他。他是那般温礼的人,不会这个怪她。
可在黎明破晓之时,她是退却了。
因暴君不会因这样的事而难,温礼的人才会。
而她不想让他难。
她也怕,她怕那封信会让相伴多年的情分变了味。
有些事便随风而去吧。说到底,这一辈子她虽心中有憾,却也过得很好。
人生怎会没有憾事呢?总会有的,不提就罢了。
顾鸾怔怔凝望炭盆,看着盆中火光慢慢收拢,将信化作灰。
“阿鸾,你下辈子要事事如意啊。”
忽有一句话飘至耳际,她茫然抬头,出这是他的音。
这却又是一句她想不起在何处过的话。
入夜,又落雪了。
宫中的红墙金瓦上被镀了一层白,又绵又厚。紫宸殿里因而多生了炭火,暖意从半开的窗中飘出去,成了一团又一团白烟。
柳宜忙了大半日,临近子时才回到紫宸殿来。走寝殿,看看坐在窗前茶榻上的人,无叹息,上前:“皇上,关上窗吧,别吹得头疼。”
楚稷没有说话。
柳宜不好再劝,又叹一:“奴婢刚从宫司问了话回来。一个叫杨青的,年纪小,吓得不轻……倒像是什么不道。他哥哥杨茂如今十四,也说不,只说屋就看到顾鸾昏过去了。皇上若想动刑细问,奴婢着人……”
“不必了。”楚稷启唇。
柳宜暗自松了口气。
她晓今上素来清明,这样的案子纵不可一分辨出真凶是谁,也不会胡去怀疑这些稍作细想就不可的人。
——驯兽司的人来御前的人下毒?若是被人收买,倒有几分可。
——但他们在柿饼中添砒|霜害了顾鸾,将余下的柿饼拎回去,自己添个物证?这傻到说不通。
哪怕是瞒天过海,比这稳妥的法子也多得是。
看来对顾鸾的记挂,并未让今上失了往日的清明。
柳宜心下庆幸着,又他问:“别的呢?”
柳宜微滞,薄唇微抿,不从何说起。
楚稷等不到回答,终是回过头来,打量着她的神色失笑:“姑姑久在宫中,行事老练,不可什么没做,照实说吧。”
“是。”柳宜垂首,缓了口气,“奴婢觉得此事应与后宫脱不了干系,着张俊去暗查了。张俊暂且只回禀说……近来往御前走动较多的人,只有倪婕妤身边的掌事宦官小牧,其余的需细问。”
“不必暗查了,审吧。”皇帝冷。
“诺。”柳宜得了旨,便无地退了下去。
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连窗外雪落的音得见。楚稷没再看雪,视线定在面前的榻桌上,桌上放着一碟柿饼。
柿饼色泽明艳,但镀了一层白霜,白霜里掺了砒|霜,原该扔出去。
可他没让人扔。
他对着这碟柿子枯坐了大半天,脑海里一度度回想过往。有些事情,终是明朗了。
不会有这样的巧合的。她爱悔棋、会做柿饼,看上了那把缂丝扇子。
他她的每一日相处那样舒适,好像只要看着她就什么好。哪怕她在烈日炎炎之下非要他喝温茶,他生不起气来。
如果梦里的那个“阿鸾”不是她,便也不会是别人了。
三更的打更中,张俊领着人风风火火地闯入启德宫,押了小牧出来,倪婕妤身边余下的宫人也皆被看住。这动静自是惊醒了倪婕妤,连主位舒嫔被惊动,匆匆地带了人过来查看。
张俊立在院中,面无表情地扫了廊下满脸惊慌的倪婕妤,又朝舒嫔颔了颔首:“下奴奉旨办差,惊扰娘娘了。”
“……无妨。”舒嫔定住心神,却掩不住惑色,“不出了什么事?”
张俊笑一:“待查清楚了,舒嫔娘娘自会晓。”说着,那双睛又冷涔涔地划了倪婕妤一次,“婕妤娘子也会晓。”
言毕他便转身外行去:“走吧。”随他同来的一行人就押着倪玉鸾身边的宫人,浩浩荡荡地离了这一方院子。
接着,两名大宫女上了前,在倪玉鸾跟前福了福:“娘子安好,奴婢们是御前来的。这些日子娘子身边恐怕要缺人手,便先由奴婢们服侍。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不怎的,倪玉鸾好似被这句话抽空了力气,脚下一跌,舒嫔赶忙上前扶她:“婕妤妹妹?”
“不……不会的……”倪玉鸾惊慌失措。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查下来呢?砒|霜掺在柿饼的白霜里,理当杀人于无形才是。
“婕妤妹妹?”舒嫔又唤了一,见她仍无反应,就看那两名宫女,“本宫也不出了什么事……可下夜色已深,又下着雪,就劳二位先扶婕妤屋歇息吧。”
“娘娘客气了,不敢当。”两名宫女恭肃福身,当即便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倪玉鸾扶了起来,搀屋去。
与启德宫仅隔一条宫道的安宫里,宫人们也因启德宫的变故紧张了一阵。盈月挑帘了仪嫔的卧房,屏退旁人,将仪嫔唤醒,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禀了启德宫里的事。
仪嫔直至她说完才睁开,望着幔帐顶子,一轻笑:“有什么可慌的?依本宫看,倪婕妤那个性子在宫里原也活不长,由着她去吧。”
她只是可惜,倪玉鸾办事竟这样不妥善,没把顾鸾一起带走。
不过除掉一个倪玉鸾她也不亏。对后宫中的人来说,“姐妹”总是越少越好。尤其是倪氏这样得宠的,早死早超生。
盈月齿间轻颤:“可是娘娘,阿才……”
“阿才什么也不会说的。”仪嫔慵懒翻身,抱住衾被,躺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阿才从一开始就是死士。他父母双亡,只有个妹妹在富贵人家做杂役,过的是动辄打骂不休的苦日子。
仪嫔便让娘家人将他这个妹妹接了出来,妥善安置,分了几处铺子她。哪怕她不会做生意,只将那几处铺子卖了,也够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了。
阿才着这些,对她肝脑涂地,自会咬死一切是他自作主张。
而在外人里,阿才只是她安宫里一个打杂的小宦官,平日里未必见得着她。
如此这般,圣上即便起疑又如何?纵是查到她家里去,安置阿才妹妹的那门子亲戚与她娘家拐出了十几道弯。那十几道弯之内,倒有那么几位与舒嫔、何美人的关系更近。
若是帝王多疑,这两位便也要沾上嫌隙,日后她再寻机将错处彻底推过去就是;若是他不起疑,她便自然也是干净的。
仪嫔这般想着,再度沉沉睡去。紫宸殿里,楚稷彻夜无眠,万幸天明时的早朝也没什么事,朝臣们递了几本奏章上来就散去了。
离开宣政殿,他一语不发地往紫宸殿走。不多时,身后的宫人们就察觉了异样,一时间面面相觑,又在张俊的视线警告中纷纷低下头去。
楚稷先去了趟乾字库,不多时走出来,又往顾鸾的住处去。
行至顾鸾的卧房门前,他迟疑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推门。
顾鸾未苏醒,方鸾歌满面愁容地坐在床前陪着她,得响动,回头一看,赶忙见礼:“皇上……”
楚稷定神:“退下吧。”
方鸾歌不敢吭,磕了个头,往外退去。张俊与其他宫人们也没屋,识趣地阖上房门,隔绝出一室安静。
楚稷在床边落座,目光凝视着她的眉目,脑海里胡乱想着许多事情,最终在彻夜未眠的困顿中沁出一缕有些彷徨的笑。
“是你吧……”他呢喃自语着,将从乾字库里取出来的木匣放在床头。
阿鸾,是你吧。
阿鸾,你醒过来啊。
屋外不远处,两名宦官结伴而来。
柳宜清晨时刚去宫司放了杨茂杨青两兄弟出来,杨茂不愿再惹事,只想赶紧回驯兽司去。杨青却不放心顾鸾,执意要来看看。
杨茂终是拗不过他,也不放心他独自前往,就陪他一同过来。
这一夜,宫司虽未对他们动刑,只让他们在一间牢室里待着,兄弟俩也吓得睡不着。
杨青于是一路上困得皮打架,脚下打了好几次趔趄,被杨茂拎着才没栽个大马趴。但到了离顾鸾卧房不远的地方,杨青是提起了精神,开口就要喊:“阿鸾姐姐——”
话音刚出,杨茂看到了立在房门前的那一众御前宫人,一把捂住弟弟的嘴。
屋里,皇帝霍然回过头。呼吸凝滞片刻,他起身行至门口,一把将门打开。
兄弟两个刚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想跟门口的宫人询问顾鸾情形如何,看到他,顿时全跪下了。
楚稷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判断方才那该是年幼的这个喊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谁你这样喊的?”
杨青打了个激灵,说话打磕巴:“顾鸾……顾鸾姑娘让下奴这样喊的。以后……下奴以后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