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华黎:“去查查那青衫道士究竟是何般来路,此番三人皆是不守规矩之辈,先王托付老身的立储大任,绝不准许有半分方圆之外的差池!”
小太监:“谨遵公公意思。”
当日无话,周游并未离开长乐仙宫,也没有下三千琉璃大道,而是跑到宫殿后山,寻个嶙峋处,找些山泉,大梦酣睡。而周旋寻到了文般若,二人坐在禁宫宫顶一角,不知从何处讨来几坛烈酒,两只荷叶烧鸡,自斟自饮,渐渐都有些醉了。
文般若:“道长来自何方?”周旋指指北方:“不周山,被称为灵山雾隐,其实完全是世人谬赞了。我来到江湖后,便听到江湖传闻说不渡江边渝门关,关后便是不周山,山上住着老神仙,其实都是天大的笑话,阁下莫要轻信。”
“那为何去过的人,俱都是这般说道?”文般若笑语不信,周旋:“我若是和你说上方无仙,你从未去过灵山,心中可会笃信于我?又会如何想我?”
文般若:“自然是不信的,我会觉得你从未登临过,亦或是在胡吹大气,胡编乱造云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后人纷至沓来,皆被前人唬弄,后人心有不甘,便也人云亦云,如此说来这红尘大世里的人,都虚伪的不像样子。”
“你这话我那位师兄就经常说道,不过我是不常说的,因为我本就是这般人。”周游洒脱一笑,随即耸了耸肩,文般若笑笑:“承认自己虚伪,道长已然是活的真。”
周旋:“承认虚伪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活过,但承认虚伪的人真的是虚伪,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去伪存真?除了我师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都是贺华黎那种伪善角色,行走世间用的都是善变嘴脸。”
这话说得文般若正义凌然:“所以说,我杀人是天经地义,杀掉伪善做派,帮世道去伪存真!”周旋笑着朝他亮出脖颈:“如此说来我第一个该杀,引颈受戮人头献于君前。”
文般若赔笑:“你我各为其主,事情未到定论时,还不用拿起刀剑。倒是你那位师兄,他究竟是何般人物,你且说来听听。”
周旋见他提到周游,恍惚间微微叹口气道:“我和他都是幼时上山,师兄长我三岁,他处处远胜于我,无论诗词歌赋,还是博古通今,不周山上的道士都是葛师父捡回来的,没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告诉我们该往何处去,因此无论我还是师兄,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文般若:“平日里观你气度雍容,为何遇到你那师兄,便浑然好似变了一个人?”
周旋:“我也不想这般,但属实是这二十年来,无论做任何事我从未胜过他,渐渐日子久了,早已将其奉为神明,但心中却委实难以接受。不过断案不比其它,讲求的是明辨是非。若是大礼官不是凶手,那周游他即便有通天手段也无法去颠倒黑白,若太子凉真的是幕后主谋,那周游定然会站在公理这头。因此此番我和他相比较的不是智谋,而是这起案子背后的公道!”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公道不站在你这边,又该如何?若是查明温侯俊和西梁起事,你又该如何?”文般若追问,周旋闻言静默,随后无奈地勾起嘴角,隐隐有些许不甘与怅然:“我输了很多次,也不差这一遭了。”
见他这般样子,文般若亦是不再追问,当即便话锋一转:“你身为穆府门客,究竟知晓穆府多少,又知晓西梁多少?”
可能是话题过于隐晦,周旋闻言不说话了,只是举坛喝酒。文般若见状也不再多言,二人就这般酩酊大醉,而后山的周游则罕见的滴酒不沾,餐风饮露地睡了一个整晚。当然并不是他自制力强,完完全全是他找不到地方偷酒来喝罢了。
风餐露宿的感觉并不太好,直到第二日清晨,周游竟然被一只狗给舔醒了。
他坐起身子,身边是一只肥胖如猪的柴犬,见他坐着,它也跟着坐下。周游笑笑,将狗抱在怀里抚弄两下,轻轻撇嘴:“胖瘦差不多,就是毛比小兮少。”
话刚说完,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紫衣少女,少女二八年岁,圆润不瘦却刚刚恰好,不施粉黛却顾盼生辉,赤着一对白皙脚丫,脚踝处拴着两串五彩铃铛,长发散在风里,胸前抱着一只硕大竹筒,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不晓得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正是灵瑜。
灵瑜乍见这么个青年道士亦是好奇,叮叮当当的跑了过来盯着他看:“你怎么睡在这里?”
周游擦擦嘴边的涎水站起身子,他望着灵瑜的模样,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首飘在天上的诗。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少女的眉眼和铃铛,脑子里忽然多了一些十三年前的画面。
但是想归想,周游还是什么都没提:“我是山下客,不喜入宫廷。”
灵瑜指指地下:“那你也不能睡在这里,这是大酒保睡觉的地方呀!”周游闻言诧异,看了一眼怀中胖狗,胖狗也在看他,眼神可怜巴巴,周游指指胖狗:“它叫大酒保?”
“是呀,它喜好饮酒,每日必饮三斛!”周游闻言大笑:“好一条嗜酒如命的狗,贫道也是烂醉如泥的人哪!”
灵瑜冲他吐吐舌头:“臭道士,一条狗你还巴结奉承,活的真累!”周游洒然笑笑,站起身子举起手铐:“身有枷锁,自然无处恣意,姑娘怎么称呼?”灵瑜闻言又做鬼脸:“你先说!”周游笑笑,此时阳光正好,山中雾气渐散,灵瑜的脸蛋微红,好似微醺的苹果。
“我叫周游,是个爱喝酒的道士。”
“我叫灵瑜,是个爱太子的姑娘!”
周游闻言一愣,笑着看她:“你喜欢太子凉?”
灵瑜闻言雀跃:“从小就欢喜,道士你不懂的。”
可以看出,太子凉在灵瑜心中分量厚重,乍一提及脸色便骤然红了。周游盯着她的面颊瞧看,心中莫名觉得欢喜:“我是不懂,但可以学。”
灵瑜闻言吐吐舌头:“出家人还想男欢女爱,道士你好不正经!谈情说爱岂能学出来,道士你傻里傻气!”
“那姑娘你教我,我学的正经一些。你教会傻子谈情说爱,你自然也能登峰造极了!”周游一脸无赖的望着她。灵瑜说不过他,一把将胖狗抱起来,周游整整衣袍,冲不远处的禁军笑了笑。
灵瑜指指枷锁:“你犯了什么罪,为何需要此般对待?”周游:“不是我犯错,是我养的猫被人认错了。”
灵瑜面露悲戚:“道士你如此狼狈,你养的猫跟着你着实受苦了。”
“非也非也,不但不苦,还白胖如猪。”对于归去来兮的体重,周游异常自信。
灵瑜笑了,指指地上的大酒保:“难不成会比我家酒保还胖?”周游:“在体重这方面,我家小兮向来罕逢敌手。”
灵瑜眼冒星光,似乎对猫也颇为好奇。周游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大竹筒,随即视线移开,也瞧向那群禁军侍卫:“姑娘是宫里的人?”
“本来不是,后来是了,再后来又不是,现在又回来了!”
这话说得语无伦次,不过周游却听得分外认真。听完后望着灵瑜一脸的戏谑,认真的点点头道:“嗯,回答的很是精辟。”
灵瑜被他的表情搞得不大自然:“你真的听懂了?那你说道说道,我方才说的是何意?”
“无外乎四个字——归去来兮罢了!”
周游说完来至侍卫跟前,浅笑发问道:“敢问诸位,贺公公今日可有明示?”
侍卫:“道长一切自便,贺公公的意思是三方各凭本事。查案要守规矩,一个月内两桩案子必须昭告天下。而且道长昨晚不必委屈在此下榻的,贺公公为人宽厚,已经给三位准备了住处歇脚。您昨儿没问,我也就没说。”
这话说得周游很是无语,回身看向后山幽景,嘴角嗡动着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灵瑜凑上身来,怀里抱着大酒保。胖狗吐着舌头摇头晃脑,活像一头哺乳奶猪:“道士,你在忧心何事?”
周游:“天更凉了,深秋入冬。破案不可月余,陵阳城等不了太久,最多十日此案必须要破。小丫头你别多问,我即便说了你也不懂。我且问你吧,可是凰丹尹派你来的?”
灵瑜摇摇头:“不是,凰姐姐不晓得的,我是带着大酒保偷跑出来的!道士你还真的交际广泛,我认识的人你怎么全都识得?”
周游并未回答她的话:“带着狗去私奔,姑娘你真的前卫。”灵瑜娇哼一声,举起大酒保放到周游怀里。
大酒保一脸委屈,回望灵瑜精巧丰盈的小胸脯奶声奶气的叫唤。周游哂笑:“姑娘,这狗习惯了峰峦叠嶂,不大受用我这一马平川。”
灵瑜偷笑:“道士,我凰姐姐才是波涛汹涌,我顶多算是丘陵起伏罢了!毕竟我还小嘛,再过几年就会越来越大!”
“既然这般,那在下拭目以待。”周游这话说得非常认真,眼睛一直盯着灵瑜的胸脯瞧看,好似是在精确记录其尺寸大小一般认真。
灵瑜从未见过这般下九流的道士,当即俏脸微红的把胸脯捂起来:“谁要给你看,我要给我家太子看!”周游抱着手臂,摸着下巴半睁眼皮道:“那姑娘你可要努力了,照目前的势头,起伏不定,前景堪忧啊!”
周游说完便走,他不是好色之徒,眼下也不是倜傥风流的时候。况且这灵瑜很明显对凉有意,对他没什么好处的事情,他向来都是不去白费力气的。倒是灵瑜气鼓鼓的跟上,竟然粘糕般甩脱不掉,没有丝毫离开道士的意思了。
青衫道士微微有些无奈:“姑娘既然不是凰丹尹指派,为何还要跟着周某,你想要大酒保我现在就可以还给你的。你这样的话我和狗都很尴尬,再者说天天抱着狗,也有违在下风骨气度。”
灵瑜:“你是帮我家太子查案,本姑娘自然要帮郎君解忧。看你这道士油嘴滑舌,也不晓得会有几分本事。大酒保总爱小桥流水,跟着你我也省不少心。气度没看出来,赌气倒是厉害,风骨没看出来,棒骨酒保爱舔!”
周游浅笑:“好一位牙尖嘴利的姑娘,能和我论理的人不多,你算是女中豪杰了。姑娘还是抱着酒保吧,我要查案,带着宠物不好过安检的。”
灵瑜抿嘴一笑,狡黠机灵,把周游看的一呆:“姑娘,方才你说大酒保爱小桥流水,是何用意?”
灵瑜闻言指指周游青衫,笑的合不拢嘴:“道长,你的下摆已经泛滥成灾啦!”
周游闻言惊愕,这般说道才闻到一股淡淡尿臊气。低头想看衣襟,奈何大酒保把视线塞得满当当,只能瞧见一张吐着舌头的憨厚大脸,瞧着周游眼珠瞪得溜圆。周游愈发无奈,大酒保咧嘴大笑,反而越尿越起劲!
周游静静抚弄,让胖狗随意尿完。灵瑜笑了半晌,渐渐也觉无趣:“你这道士,为何不把它推开?”
周游:“既然已汪洋似海,再怎么开源节流亦是无用之功。莫不如说任其撒欢,总好过一起愁苦。我对世间万物,皆是一视同仁。”
灵瑜:“我就看出你对狗真的好善良。但凰姐姐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周游:“她太极端了,心怀善念不一定手无寸铁,屠夫悲悯不一定手上无刀。”
“我看你便是无铁无刀,除了一张嘴巴,只剩一副好皮囊!”灵瑜皱着琼鼻冲他做个鬼脸。
道士被她说得微微脸红:“这事就低调一些,世人皆能看到,不必特意高调。再者说我这张嘴胜过天下森罗刀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又何须倚仗那些破铜烂铁?”
周游说完便下山,灵瑜紧紧跟随:“你这是要去哪?皇帝寝宫在上头!”
周游:“皇帝的暂且不动,百里太后的案子已经过了时辰,再不去看,更不新鲜!”
灵瑜笑笑,快步跟上,她望着这道士与狗,一个少年英俊,一个憨态可掬,相伴着迎着灼阳初升,迈开步子嬉笑恣意。
她眼角微微发痒,似好久都未看过这般温馨景致。道士的青衣在山间鼓荡,青松翠柏交相辉映,隐隐带着丝丝缕缕尿气,还有几分宫中烈酒的醇香钻入琼鼻。少女紫衣飘荡,迎着山风跟了上去,好似眼前这个松松垮垮的道士,和自己已是多年旧识般充满亲近。
灵瑜:“周道长,那宫里这十天日子,我便跟着你了啊!”
周游:“只要姑娘酒肉充足,道士我尽量生死相依!”
且不论周游在宫中若何,此刻在陵阳城外,一辆轿子静静地出了东城门。
轿身并不奢华,抬轿子的脚夫也都衣着朴素。看起来和行脚客商并无差别,但东城门外的官道却不是经商之路。
一路无话,轿子缓缓来至一片幽静竹林。此地距离城池不过十余里,不过除了竹子也无甚它物,因此往日里也都人迹罕至。
轿子进了竹林便落了地,从中走出一位六旬老者,依旧是朴素青衣。
“尔等在此静候,没有吩咐不可妄动。”
老者的声音低沉且不容置疑,四位抬轿汉子皆拱手答应。虽都是布衣汗衫的百姓做派,但健硕的身段与腰间微露的刀柄皆显示其来路非凡。
老者未有多言,整整衣衫便抱手往竹林深处行走。他好似已经轻车熟路,左弯右拐地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迎面出现了一张竹制四方小桌。
桌子不大,两把竹椅。两杯竹筒削好的简易茶杯,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老者来至桌前从容而坐,很明显已不是第一次这般静默恭候,一切都是那样的浑圆自如。
又过了盏茶时辰,对面的竹林深处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老者见状立刻恭敬起身,朝着来客行跪拜大礼:“老臣李觅,见过太子!”
对面人来至近前,一袭白衣佩剑,手提一壶翻滚热茶,正是被放逐出宫的太子凉。
“丞相免礼,李老乃国之重臣,如此跋涉实在是令凉羞愧。”
太子凉上前将李觅扶起,二人缓缓落座。李觅一双老眼热泪盈眶,望着太子许久都不曾移开:“如今国难当头,老臣也失了权柄。唯一放心不下地便是太子,今朝得见你安然无恙,老臣也算是片刻心安了。”
话虽如此,李觅仍旧是愁眉不展。太子凉为他洗杯递茶,气度上倒是春风和煦:“国已如此,丞相已然尽力。眼下无需介怀,还是多喝普洱为好,茶凉了就暴殄天物了。”
李觅探手接过,还是不住叹息:“不瞒太子说,最近宫中已是乌烟瘴气,宦官弄权浑无章法,邺王软弱亦是难以自保周全!”
“皆是可以预料之事,想当初兄长屯兵于濮东郡,当时我便劝过他不可宫中无兵。眼下需要兵马夺权之时,大军却远在边疆根本调配不及,说出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太子凉默默喝茶,看起来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