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天色微明之时,高旭带着三百人察看三官殿附近的清军虚实,薛一刀以二百人马留守小石湾的辎重。
脱胎于常州郡兵的清军辎重营,高字营的兵士虽然割了辫子,但人人还是光头一个。而且已经反正,不能再戴清兵的红樱帽。于是,高旭就把辎重中的布匹拿出来,人人扯一块白巾裹住光头。于是,后来高字营白巾军的名头就由此而来。
看着迎风飘扬的高字旗,高旭暗想这面高字旗自己能让它飘扬多久呢?
那个小芸娘非但没有走,却要嚷着要跟高旭同去。对于她的要求,高旭却是断然道:“你要么回你的秦淮河,要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小石湾。两者选其一。”
昨晚薛一刀已向小芸娘本人确认了她是孙督师的孙女孙芸。小芸娘的身份已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高字营。一直以来,小芸娘因为自己的歌妓身份,不敢给爷爷抹黑,自然羞于提起自己的来历。但多年来的寻寻觅觅,小芸娘终于能搭上高旭这趟举义之舟,她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船票。所以,免得让高旭赶走,她便把自己的身份作为筹码,正巧那出身关宁的薛一刀前来认她作干女儿,小芸娘遇到这等好事,自然是心花怒放。
小芸娘自告奋勇上阵,高旭不许,薛一刀以她的安危为由也不支持。小芸娘再多闹了几句,高旭的脸色倏地一沉,这小芸娘就收声了。所谓一物降一物。小芸娘在欢场里阅尽男人,什么样的男人她都能一眼到底,但这个被自己敲坏脑袋的高旭却是一直看不透他。一旦看不透对方,这心理上就处于下峰。而且高旭对小芸娘从欢场上带来的喜出风头酷爱张扬的性格颇不顺眼,所谓兵行险道,万一这个小蹄子惹出麻烦来,那可是性命之虑。
小芸娘暗道这个死人的脸色一沉,咋得就这么吓人呢,以前为什么不觉得?以前的高千总混吃等死,浑身皆是轻浮之色,自然让小芸娘鄙夷。但现在的穿越者高旭身负着高字营数百人的前程命运,在这种重压之下,他的心力消损越多,他的气度就越内敛沉稳。看在小芸娘眼里,直觉他的神色已有那种不怒自威的趋向。
到了旭日高升的时候,高旭领着三百人马经过一个名叫舍桥的村庄。
闰六月时分,天气颇为炎热,起得早的不光光是高旭,清兵也本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俗话,天色一早就出来抢掠乡邻。大约有数百清兵盯上了舍桥村,有一股清兵进了村,大肆地抢掠屠杀。舍桥里的村民们拿着简陋的农具,以及少数的火铳刀剑与清兵舍生忘死地拼搏着。
高旭伏在村外的草丛里窥视着一片嘈杂血腥的村落,估计着村落里的大致情况。村落西面靠山,东面临河。从西山上摸黑进村的清兵约有三百来人,肆无忌惮地在村里烧杀。而村庄的东面的小河上有座石桥,大约二百多清兵在石桥之东,开始渡桥入村。清兵打算东西夹击,收割舍桥村。
高字营的位置恰好在小河以东的芦苇丛里,正处在二百渡桥清兵的背侧。高旭心念飞转,估算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力量。高旭所带的三百人当中的二百人都是薛一刀的属下,当中不泛有来自辽东的老兵,战力不俗。他们看着舍桥村里血流成河的惨状,大部分都像薛一刀那般面无表情,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小场面而已。
而另外一百人则是常州街头的混混们,他们脸色苍白,有的则是捂着嘴呕吐,一副触目惊心之状。其实高旭也有初上战场的那种畏缩和恐惧,只不过他的自制力比那些混混强一些,而且在心底默默地催眠自己,想求活,先忘死,从而保持住了脸色的沉着,以及思绪的正常运转。
石桥上有几个石拱。以高旭视线的斜角刚刚看见其中一个桥洞里藏着一个大汉。那大汉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等两个清兵引着一个清将过桥时,那大汉倏地从桥洞里翻身而出,一刀劈向那清将的双脚。事起太过突然,那清将躲避不及,双脚受创,立不稳身子,便仰头倒下。而那汉子抓住机会,一刀向那清将当头劈下,一个脑袋就滑碌碌地落在桥面上。
那清将的两个亲兵见状,引刀来攻,皆被那大汉一刀一个砍翻。而在石桥的另一端那些正准备过桥的数百清兵,见主将死了,皆是愕然。只是欺那大汉不过只身一人,守在桥中,人人壮胆,一个脑儿的冲向大汉。
那大汉虽然一人当桥,气势非凡,但毕竟清兵人多势众。清兵见死了十数人也逼退不了那大汉一步,便不再与大汉近身搏击,而是在打算用弓箭火铳这些远距离武器取这个拦桥杀神的性命。可就在这个时候,清兵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回头一看,一面绣着一个“高”的大旗倏地在芦苇丛中竖起,然后一支头裹白巾的人马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清兵的后军顿时被这支突如其来的人马打得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将领刚刚被守在桥头的那个大汉杀了,众龙无,清兵的抵挡既被动又没有组织性。而临河的清兵却是做不到背水一战的勇气,大都向河里逃生。这种舍桥的河床并不宽,河水也不急,正当清兵庆幸的时候,却现水里翻腾着一些水鬼。这些水鬼是舍桥村里的渔民。这些渔民虽然不过十数人,但他们水性极好,几乎神出鬼没。清兵于是畏水,但河岸上的白头巾们却是越杀越勇,水陆夹击之下,再加上村子里赶来助阵的青壮,在那个大汉的带领下,在桥上起冲锋。岸上,桥上,水里,三路夹击之下,二百多清兵的形势也是一面倒了。
而另一股数百清兵早从舍桥村的另一头入村,正在村中抢掠烧杀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却见到一支莫名其妙的白巾军在石桥这一头的把友军杀得片甲不留。这支清兵是一支打打顺风仗,在乡民面前作威作福的小股绿营兵而已。领的头目不知白巾军的虚实,以为大批乡兵杀到,不由胆寒。再加上村民们得到有兵来援,军心大振,一消一长之下,让这清兵头目不敢上前支援友军,只顾转头就跑。清兵见头目跑路,自是不甘落后。这支早进村的清军竟在一柱香之内跑得一个不剩。
高旭握着刀柄,一刀劈向眼前冲来的清兵,飞溅的鲜血洒得他满脸星星点点。知道初次杀人的感觉会很不好受,但其程度还是比高旭预计得还要严重。那种难以自抑的颤粟激着强烈的肾上激素,让高旭一边兴奋得不能自持,一边却是恐惧得难以复加。每次闪过清兵劈向自己的刀锋时,高旭都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心中直直念道:“熬过这一刀了。”——但清兵接踵而来的下一刀又当头劈来。
在险象环生的时候,幸亏那些辽东老兵得了薛一刀的死令,一定要保得高旭的安全。有了这些老兵挡在高旭身前,他才得以在清兵的屠刀下脱身数回。而高旭每次刺入清兵的胸膛里,他的手清晰地感觉着刀尖破肉那种穿透感,手腕都禁不住颤抖着。
但高旭拼杀了一阵,杀人杀得多了,手就稳了。心也麻木了。
高旭有些惊异自己对战场的适应力。或许,一个人所背负的责任越大,其潜力也就越无穷吧。不管如何,高旭上阵之前,是铁定了心思要在战场上塑造一种果敢武勇的形象,绝不能像那些混混一般丢人现眼。不然的话,如果自己打上胆小鬼的标签,作为高字营的头领,他以后如何服众?结局让高旭庆幸,因为他做到了。——至少,在表面上他算是做到了。
高旭对那个桥上的大汉所持的战力极是佩服,这样的好汉不能死在清兵乱箭之下,在这种关键时刻,高旭起了冲锋,救了那个大汉的性命。杀到最后,大家都在桥头会师一处,而那二百多清兵除了十数人逃之夭夭,其余的都死伤殆尽。乡民们愤恨清兵的暴行,人人争先恐后地割着清兵的头颅。事后高旭才知道,只要把清兵级拿到江阴城下,主事江阴的陈明遇陈典吏必开城奖纳,鼓以忠义,有功必赏。献清兵级一个,或者给银三两,或者下拜敬其忠勇。
那个大汉领着乡兵来到高旭面前,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在下舍桥徐玉扬。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高旭,高取义。”
高旭抹净脸上的血污,忍着阵阵从胃里上泛的恶心,强作着笑脸,也是像那大汉一般抱拳道。
那徐玉扬敢一人当桥,阻拦二百清兵过河,端的是过人的勇力。高旭见他生性豪爽,心中起了结交的念头,神色之间对这年届三旬的徐玉扬更添一份敬重之色。那徐玉扬见高旭居功不傲,上阵杀敌的身手虽然不够利落,但胜在勇往直前,心里也对高旭颇有好感。于是,徐玉扬热情地挽着高旭的手臂,拉着他就要到宗祠里向村民介绍这个舍桥的大恩人。
但高旭却推托道:“徐大哥,我得先看看兄弟的伤再说。”说罢,高旭命人从草丛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急救箱,开始处理那些受了重伤的高字营兵士以及舍桥村民。高旭初次上阵,不顾死里逃生的筋疲力尽,也推托了徐玉扬的慰劳,就开始救死扶伤,起的自然是那种收买人心的心思。
作为曾经的外科医生,高旭的职业水准不容置疑。徐玉扬见他处理那些伤员的创口,手法独特而又见效,神情专注而又忘我,不光是徐玉扬,在场的所有人都对高旭肃然起敬起来。
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凭着村民的桥上水里的相助,而且又在突袭之下,三百高字营虽然歼灭了二百多清兵,但高字营的死伤也达三成。其中死伤的大都是那些常州城里的混混。这些混混虽然激于忠义,可一旦上了战场,还是免不了被各种负面情绪支配。越怕死就越死得快,这是沙场铁律。
幸好高旭在常州城收购了大量的金创药,所做的也只有简单的止血和包扎。在舍桥宗祠外的场地上,高旭处理了近百名伤员之后,才随徐玉扬到宗祠里休息。这时也是日头当午的时候。
这时,舍桥附近的数百山民也闻声赶到村里助阵,听说一支号称高字营的白巾军杀退了清兵,而且那个高字营的领——高旭高取义不仅杀敌英勇,而且擅长于救死扶伤,犹如再世华佗,是个忠义两全的人物。
那徐玉扬对高旭更是推崇之极,拉着他的手向着乡里乡亲们大夸特夸,壮言道:“能杀人的是好汉。但能杀人又能救人那可是好汉中的好汉,我的高兄弟就是这般的英雄人物。”
但高旭没有被徐玉扬的夸奖冲昏了脑袋,因为他在一片赞颂之声中听到乡民随之而来的疑惑:“这高字营怎么都是剃过头的?”
高旭担心的问题马上摆在眼前了。这个时期,往往以有无来区别一个人的身份。当时反清的军队,见到已剃的汉人,往往以清兵鞑子相待,杀戮极重。蓄的要受到清兵的屠杀,而剃的却又受到反清军队的屠杀,无论剃还是蓄皆为两难。
当村民们问起高旭这白巾军高字营的来历时,高旭知道自己所附之身曾为清兵的事实是瞒不了天下人的。倒不如现在大大方方地承认。听了高旭曾身为清兵辎重营的千总,有些脑筋转不弯来的乡民们的看着高旭的眼色就有点异样了。
那徐玉扬听了倒不以为然,道:“高兄弟虽然吃过清朝的饭,但他现在已经造清朝的反了。难不成今日堆在宗祠大门口的一大堆鞑子的头颅是假的?而且高兄弟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何他举义反正更是难得可贵。如果不是高兄弟,今日我们的舍桥村早成了一片焦土,全村三百多户人家全成了鞑子的刀下冤魂。”
乡民们听罢一阵附和称是,但神色之间却没有初时那般热情了。
而这时,一个乡兵的游哨跌跌撞撞地跑进宗祠,大声报道:“鞑子又来了。这次来的不是几百,而是几千人马!”
徐玉扬喝道:“究竟多少人马?”
那游哨顿了一口气,竖了三个手指道:“起码三千多人。”
乡民们不禁吸了一口气,人人神色惶然,暗道这清兵的报复来得真快。如果来的是几百人,乡民还有抵抗的勇气,可来了三千人清兵,全村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足这个数啊。这年头,各村各户的青壮死在抗清疆场上数不胜数,舍桥村大约三百户人家,每一户最多只能抽一丁,只有三百人来人,以及赶来助战的二百山民猎户,不过五百来人。再加上高字营这支刚经激战只余二百人马的客军,总数不足七百人。但清兵却在四五倍以上。
而且乡兵壮丁虽有誓死保卫家园的决心,山民猎户虽然有翻山越岭犹如平地之能力,但毕竟没有经过训练,大都是乌合之众。论武器之精,军容之壮,还是以高旭为的由辽东老兵为骨干的二百多高字营人马。
危机之下,乡民又忘记了刚刚对高旭生起了的芥蒂,把期盼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