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芸娘的印象里,眼前这个男人给她印象最深的是那日在斜阳之下,踏着轮子上靠着含笑而亡的酸菜的辎车之上,面对着近千麻木不仁不仁的辎兵大声疾呼慷慨激昂的样子。也就是那个时候,小芸娘的心弦突然被拨动的。
于是,这些天来,小芸娘任凭着高旭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保持距离,她都使着欢场练就的柔情小手段,企图把高旭融化。是个男人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这个高旭也不例外。只是他的自制力以及某种让她无法看透的东西在阻止着他沦陷在自己的美色之中。
他聪明,能随机应变,在战场上也敢冲敢杀,而且不为女色所惑,小芸娘对高旭的评价就越来越高,于是,对他的期望就越来越大。虽然取得舍桥之战的胜利,高旭在江阴之地名声大振,但以小芸娘看来,远远还不够。江阴之战,才是对高旭的真正考验。
小芸娘期望高旭成为江阴城内的中流砥柱,如果江阴之战胜了,那高旭才真正的名闻天下。
对于小芸娘来说,这大明天下已经崩盘了,而高旭是她好不容易挑到的潜力股,她期待这只潜力股升值,甚至成为拉起崩盘的主力。对一般女子来说,自然不会有这种奢望,但她孙芸不同,她是明末大战略家孙承宗的孙女,她十岁时亲历了高阳之战的家破人亡,也承载着孙承宗临死前的期望。于是,她便把这种期望嫁接到高旭身上。
但高旭却不入城。并且把守城之责推给一个名叫阎应元的微末小典吏。在秦淮十里欢场,小芸娘看过的大明高官权贵皆是醉生梦死之辈,何况一个江阴名不见经传的小典吏。
时间不等人,她必须说服高旭。小芸娘失去了耐心。
她的容色在高旭面前第一次庄重无比,正言道:“高大哥,你一直说,活着,才有希望。但在活着之前,必须要让人先看到希望。而江阴便是江南所有汉人拒绝剃易服的希望。守住了江阴,就是守住了我们汉人的希望。”
对于进不进江阴城,高旭有自己的思路。要说守城,他怎么能与阎应元相提并论?历史上阎应元能在二十四万清军的围攻之下,组织城内不足十万的城民,坚守八十一天,在江阴城头击毙清兵七万五千余人,这样的战绩,高旭怎么可能做到?所以,江阴,必定是阎应元的舞台。而他高旭就算入城,对江阴城来说,不过是多了个必死的守卒而已。
所以,高旭没有打算入城,他的计划是在城外声援,打击清兵的补给线,特别是阻击运送到江阴的对守城威胁最大的红夷大炮。就算这样,也不过只能延缓江阴的沦陷时间而已。在如今的形势下,清军的兵势如日中天,江阴孤城一座,守得再久,也会弹尽粮绝。
高旭看着小芸娘眼里的那股热切,皱眉道:“重兵压境,孤立无援,想守住江阴,实在比登天还难。当务之急是赶在清兵围城之前,能撤出多少人就算多少人。”
小芸娘道:“你可知道,如果何守住了江阴,能为你带来多大的声望?如果你守住了江阴,天下必定为之瞩目。到时你登高一呼,万众争随。江南之地,鞑子势难立足。大明半壁江山必定失而复得。”
高旭没有被小芸娘描绘的前景所陶醉,只是淡然道:“你的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小芸娘道:“当年高旭之战,我全族尽陨,我年方十岁虽然幸存却又被拐到秦淮烟花之地。在秦淮八年,我看着大明的官宦士民如何醉生梦死,最后又看着坐拥半壁江山的弘光朝如何败坏。自从扬州十日,屠城八十万,清廷檄令所至,所向无坚城。南京城望风而降。但剃令一下,犹如平地惊雷,江南之地反抗剃令如火如荼。民心可用,战意汹涌,这是驱除鞑子的最好时期。”
小芸娘吐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再说,你不去试试,怎么就知道守不住?十几天前,谁又知道常州城里的一个酒色之徒竟然高举义旗反清复明?谁又知道就这样的一个酒色之徒凭着数百人逼得卞之虎自杀,歼灭近五千清兵?谁又知道我一棍敲下去,这个酒色之徒成为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谁又知道昨日你气息全无,今日又生龙活虎?当初我看着南京城数十万明军齐解甲,几无一人是男儿。难道这天下的男人都靠不住么?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我遇到了你。我相信你,只要你去做,一定能做到。”
高旭自然无法解释这些因穿越而造成的变故。他也想不到这个小芸娘竟是如此高估自己,但高旭的决定也不会因为小芸娘一番话语更改,只是静静地说道:“我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我自己很清楚。我最后说一遍,江阴之战自有阎典吏主事。入城之事休得再提。”
说罢,高旭不再理会小芸娘,等他去做的事太多了。
小芸娘看着高旭离开自己的视线,目光里尽是失望之色。隔了一会儿,她喃喃道:“老子靠不住,想不到儿子也靠不住。我不会像干娘那样,既然把希望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只会傻傻地等的。高旭,你不入城,我偏要让你入城。不经过江阴这盘炉火,就算你是好铁也淬练不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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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官殿的清军营地也被乡民拆得七零八落。从舍桥押来的五百清兵俘虏被关押在营地北角,对于如何处理这些俘虏,高旭也颇为头痛。虽然他答应那个老狗头只要放下武器,就能活命。但是,这些俘虏在江阴境内劣迹累累,民怨极大。只要送到江阴城下,十有**是砍的下场。
本来以为以薛一刀的冷酷干脆,他会想以前那次一般,近千清军一夜之间剁个干净,但对于这批俘虏,薛一刀却是对高旭道:“这数百清兵是卞之虎的亲兵,算得上是江淮精锐,杀了可惜,不如招入营中。”
高旭想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五百绿营清兵虽然精锐,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这次的舍桥之战中,营中的老卒伤亡过百,已不及二百来人,要是把这数百清兵招入营中,如何镇得住他们?”
薛一刀脸上的那条刀疤一阵扭动,冷言道:“要镇住他们,我一人就够了。”
看着薛一刀那狞狰的脸容,一只独眼射出冷悠悠的光,犹如独眼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而他脸上那条长长的刀疤又如毒蛇的信舌。这个薛一刀,正如狼与毒蛇的综合体,正如他所说的,要镇住那些绿营兵,他一人说不定真的就够了。薛一刀又道:“再说,我也没打算全部把他们招入营中。身上无伤的,必定没上战场,杀。伤在后背的,必定背逃受伤,杀。两次之后,五百人最多留得一半。余下这一半再俩人一组,大约有一百多组,每组对杀,弱死强活,优胜劣汰。杀了同僚之后他们就没有回头路好走,只有随着我们才能活命。最后能活下的只有一百多人。而我要的就是这一百多人。这样,我们有二百老卒,平日以二制一。”
高旭哑然良久,道:“我答应过那个老狗头的,降者不杀。”
薛一刀道:“是的,我们不杀他们。那些身上无伤的以及伤在背后的,我们放他们出俘虏营,自有乡兵把他们剁成碎片。他们每组对杀,也只是他们自相残杀,竞赛加入我们的名额而已。”
高旭听着薛一刀那悠然的话,这个人的冷酷算计真是让人心底寒。如果聚集在三官殿的乡民数千上万,对于这五百俘虏,要不是高旭信守承诺,让人守着,早就让乡兵们杀尽泄愤了。高旭顿了一下,又道:“这样自相残杀选出的虽然精锐,但必定是灭绝人性的兽兵。”
薛一刀道:“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兽兵。兽兵,才能战,也敢战。”
高旭看着薛一刀冒着冷气的眼神,道:“我要的是义兵,而不是兽兵。”
薛一刀道:“我们这三百老卒从辽东到关内,从北至南,如果不做绝了恶事,也活不到今天,是兽兵中的兽兵。如今我们反清复明,以旁人来看,我们是举义了,但以我们自己来看,无所谓义不义,不管以前降清,现在投明,我们只是换一种活法而已。要活着,便要杀戮,像野兽一般杀戮。”
高旭虽然经过几次战斗的磨砺,但他毕竟还没有完全融入古代的这种纯粹的铁与血之中。高旭也明白,或许薛一刀追随自己反清复明,真的不过是换种活法而已。像薛一刀这样的人是把双刃剑,或许将来伤人也伤已,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一把最好的尖刀。
高旭退一步想,江阴热血之地,义兵无数,像舍桥豪杰徐玉扬,江阴螃蟹季从孝,以及那个蟑螂脚夫何常,他们都响应着江阴人那种头可断不可剃的执着,高举着大明中兴的大旗,但在战斗力上,自是逊色于薛一刀这些沙场老卒磨练出来的兽兵。如今的形势下,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不管义兵兽兵,只要他杀鞑子,就是好兵。
高旭又想起那个号称那个赌输过小妾的老狗才,又想起他被卞之虎如同死狗一样狠揍,做幕僚做到他这份上也够失败的,不由说道:“那个老狗才别杀了,我用得着。”要是按薛一刀的要求,那老狗才必定头一个杀的。他与以前那个高千总有旧,而高旭也需要了解以前的情况。
老狗才一押到高旭跟前,一下子跪趴在高旭脚下,嚎啕大哭了一番,高旭皱着眉劝慰,那知这老狗才越哭越上劲,高旭不由恼道:“再哭,再哭人头落地。”
那老狗才一听人头落地,骇得一下子捂住嘴,硬生生地止住哭,端的是没有一丝骨气,极度的贪生怕死之辈,难怪那卞之虎时常对他拳打脚踢,这种货色高旭也见了也手痒痒了。老狗才极长于察颜观色,见了高旭不耐烦,急忙从地上翻起来,道:“取义兄长,今日的活命大恩,我鲁无巧无以回报,只愿粉身碎骨追随左右。”
原来这老狗才叫鲁无巧,高看了他一眼,听着他典型的绍兴口音,想必他是绍兴师爷出身。只是他年轻年届四十,算起来大了自己一轮多,竟然称自己为兄长,真是无耻透顶。高旭冷哼了一下,道:“当初我真的赢了你一个小妾?”
当初高旭附体那高千总重生时,只见那高千总的家里竟养着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十之**都是风尘女子,整日围着自己像苍蝇一般嗡嗡作响。第二日,高旭就用银子把这些女子打得一干二净。或许这老狗才的小妾就是其中一个。
那老狗才鲁无巧点点头,望了一下高旭额角的一个伤疤,暗想这高旭果真被撞坏了头,好多事都不记得了,道:“我那小妾可是出色的扬州瘦马,当初可花了我三百银子,还没来得及……”
鲁无巧偷瞧了一眼高旭的脸色,只见高旭又皱下眉,道:“我在常州府里的女子都让我打了,想必你那小妾也走了。”
鲁无巧道:“没有啊,你赶走了所有人,唯独留下了我那小妾。”
高旭一愣,他记得在常州城的家里留下的只是一名守家的长得颇为清秀的青衣小厮。高旭是医生,对人的身体构造自然一清二楚,那个小厮虽然清秀,但绝对不是女扮男装。高旭道:“那个小厮就是你那所谓的小妾?”
鲁无巧一脸的不舍,点了点头。
高旭一阵恶寒,道:“扬州瘦马不是都是女的么?”
鲁无巧无耻地嘿嘿一笑,道:“也有例外的。”
高旭实在受不了了,强忍着像卞之虎那般拳脚相向的冲动,灵光一闪,道:“你那‘小妾’想赎回去么?”
鲁无巧听罢眼睛睁得老圆,喜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当真?果然?”
高旭道:“当真。果然。不过你要按我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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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许用又从江阴城来到三官殿,高旭把他迎入帐内,问道:“许兄,大家商议得怎么样?”
许用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日一直风传鞑子大兵压境,城里虽然人心惶惶,但要举城迁走,数万人户那有这些轻巧。大伙公议到最后,还是打着誓与城池共存亡。”
高旭听罢,暗暗感慨江阴人的骨气,良久无言。沉默了一会儿,高旭又道:“许兄,不畏死固然值得敬重,但一死了之也何曾不是逃避?改变不了剃令的事实。不可剃,头也不可断,这样,我们才能做更多有益于这个天下的事。”
许用道:“高旭说的是,但我以我血荐轩辕,血总要流的。”
这时,却听营地之外一阵喧哗,无数扶老携幼的江阴难民从舍桥方向趁着夜色逃来。高旭出营一看这种形势,不由暗想定是清兵大军开到了。派人一打听,果然是清军的主力已开到舍桥,清军为了报复,正分兵四掠江阴境内的乡镇,所到之处,寸草不留。清军主力夜营舍桥,明日上午就能开到三官殿,下午就能兵临江阴城下。
高旭转头对许用道:“许兄,江阴城里的人或许想着凭坚城自守,但城外的这些乡民却深受清兵的荼毒。”
高旭说罢,却见小芸娘在几十个老卒的护卫下,在难民当中穿梭,收聚着那些流落失所惶然无依的孤儿。小芸娘一身素白,洁净的额头上犹如尼姑一般不留一,平日的风尘气息一丝不存,肃容而行,温语而劝。那些刚刚经历着家破人亡的人们见她气质脱俗,犹如菩萨再世,人人趋之若鹜。
许用也顺着高旭的目光看着小芸娘,不由叹道:“那小芸姑娘果真犹如天仙下凡,端的是风情万千。高兄真是好福气,竟得如此佳人相伴。”
高旭淡然笑笑,至于福气,那是过奖了。以她那敢作敢为的性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事作风,以及在欢场中练就的百变手段,这样一个复杂的女人,绝对让高旭头痛。想想也是,她在秦淮河上,要应付的对象不论是书生名士,还是官宦权贵,哪个不是这大明朝的精英阶层?她热衷于名望,自然不会失去这样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在一面迎风飘扬的高字旗下,小芸娘慷慨激昂地鼓动着她的宣言,核心言论仍然是她那句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高旭暗地里摇摇头,这个天下靠守守得住么?她那身为大战略家的孙承宗孙爷爷虽然缔造了一条坚固了关宁防线,但守住了么?自明代以来不断修葺的长城,守住了么?南明倚为天险的长江,守往了么?都没有。这个天下靠守是守不住的。
在许用回江阴城之际,高旭对他道:“许兄,事到如今,江阴只有死战一途。而江阴要坚守,就必须凭着阎应元阎大人的智勇谋划。既然城内有人阻挠阎大人入城,那我就先斩后奏,在清军明日围城之前,我一定到砂山把阎典吏护送到城内,请他主持守城之事。”
现在是闰六月十九日,而历史上阎应元是七月初九入城的。如今能让阎应元提早二十日入城,就可以让阎应元在城内的备战时间更加充分。
接着,高旭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许用。这封书信正是当初从细作身上搜出来的,是那江阴顾守备向常州宗知府的求援信。许用看了,脸色极是凝重,恍然道:“原来如此。难道那他一直百般阻挠陈大人拟请阎大人入城主事的决定。”
本来高旭打算把这封信交给阎应元,让他入城后杀那顾守备立威,但明日清兵就要兵临城下,事态紧急,如果那顾守备里应外合,江阴城是危在旦夕。所以,高旭只得把这封交给许用,让他回城转交陈明遇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