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境的乡民在清兵大军压境之下有的打算玉石俱焚,有的避祸外县,有的逃入江阴城,有的却风闻歼灭了卞之虎老虎营的高旭高取义在三官殿,犹如溺水中捞着稻草一般,纷纷连夜齐聚三官殿,企望高旭再创以弱击强的奇迹。一夜之间,三官殿竟是聚集了数万乡民,犹如无头的苍蝇,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乡民当中的士绅耆老们纷纷求见高旭,以求良策。但这些耆老们一见屠虎英雄高旭虽然名气鹊起,但年轻如斯,而且头上只有寸长头,一看就是剃过的。江阴人闹腾得这么厉害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不剃。耆老们一见高旭无,任高旭如何少年英雄,却是芥蒂顿生。他们的前程命运能交付在一个剃过头的手里么?
看着耆老们不信任的目光,高旭只是暗暗苦笑。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碰到了。
幸好,徐玉扬赶到了三官殿。
徐玉扬白天见了清兵遮天蔽日的军势,情知凭着数千乡兵挡不住清军的进逼,便回撤到舍桥。清兵四出杀掠,乡民星散而逃。一路上,徐玉扬会聚着各村各镇的乡兵,打听了高旭在三官殿,便来与他会合。
见到徐玉扬的到来,高旭大喜。徐玉扬直爽,悍勇,爱憎分明,是个真汉子。在乡民之中也颇有威望,想要在江阴收拾人心,徐玉扬是极大的助力。如果说薛一刀的手下都是兽兵的话,那么徐玉扬为的乡兵,他们为了冠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名副其实的义兵。
高旭向徐玉扬行过揖礼后,道:“大哥,找到嫂子了么?”
徐玉扬的神色一凝,红着眼圈道:“我把她葬在我们定亲的那棵樟树下。”
高旭暗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得劝慰道:“大哥请节哀。”
当徐玉扬说起驻扎在舍桥的清军主力约有十万之数时,营帐内的耆老士绅们无不色变。一直风传的清兵大军终于开进江阴了。
高旭道:“明日会有二百只船从崇明到达江阴港口。”
那些耆老士绅们听了眼睛一亮,崇明岛孤悬海外,清军陆师无敌,但水师薄弱。避难崇明到是不错的选择。高旭又道:“江阴城民已经公议与城池共存亡。城内的人可以凭城自守,但城外仍有十数万乡民,毫无屏障以阻清兵。我认为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江阴人暂避崇明,总有一日会杀回来。但是最多只有二到三天的时间,清军势必要封锁港口,而且船只运力有限。所以,妇孺孩童优先,老弱其次,青壮断后。”
众人听了一阵讨论,在场的都是各村镇的头面人物,为了谁先谁后,竟是一番不可开交的争论。
高旭向徐玉扬使个眼色,俩人走出帐外,高旭道:“徐大哥,现在能召集的各村镇的青壮乡兵大约有多少?”
徐玉扬道:“最少有五千。”
高旭道:“你能把他们召集起来么?”
徐玉扬道:“给我半个时辰就可以。”
随后,高旭又让人找来何常。何常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脚夫。但高旭见识过他昨日在舍桥之战的勇猛,这个号称打不死的蟑螂,后劲十足,韧性之坚的确让人敬佩。对于何常的品性,高旭也从季从孝那里有所耳闻,这是一个只认死理的穷汉子。
高旭正色地看着何常,道:“何大哥,你能做到公正么?”
何常有丝不解,高旭又道:“明日我崇明高氏会有二百船只来到江阴的黄田港,运送江阴乡民撤到崇明。时间不多,运力有限,能撤走的人不足三成。我需要一个人维护秩序。”
何常道:“我会让该走的人走,该留的人留。”
高旭极是欣赏他的干脆。当高旭交待完毕时,何常却是道:“这个生意我接了。只是你能出什么酬劳?”
高旭满头黑线,这个脚夫真是让人无语,高旭反问道:“你认为这是一桩生意?”
何常一板一眼道:“天下事,事事皆生意。”
高旭不由失笑道:“好,你说,你要多少酬劳,我能给的一定给。听说你好马,在舍桥之战中,你以三百清兵头颅换得三百战马。”
何常道:“我不要马,要船位。十艘船的船位。”
高旭道:“好。我会调拨你十艘船。我好奇你是运送那些人?江阴城内不是公议与城共存亡么?”
何常翻着白眼道:“那些城内的乡绅富户人人万贯家财,舍不得走。但我们这些脚夫走卒身无长物,无财一身轻,说走就走。”
高旭道:“老规矩,你们的妻儿可以走,但你们必须留下与清兵周旋。”
何常道:“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妻儿到了崇明,高氏可以代为照顾么?”
高旭正色道:“那是自然。”
何常看着高旭,逼视着高旭的目光,似乎盘计着高旭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何常又问道:“你走么?”
高旭道:“我与你们在一起。”
何常一听,神色一凝,不再言语,突然跪下,向高旭行了一礼,然后默不作声,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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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一刀对五百清兵俘虏可谓干脆利落,正如他说的那样,先是从中挑出无伤的,以及背后有伤的,扔出二百来人给营外成千上万的乡民剁成肉酱泄愤,然后把余下的三百名押解到一个山谷里。
二百关宁老卒依仗着山谷的地形,箭在弦上,居高临下地弹压着这些俘虏可能的反抗。三百清兵们正以为薛一刀要大开杀戒的时候,却见站在山谷上冷酷无情的薛一刀身后,突然现出一个天仙般的女人来。
这个女人正是小芸娘。
在火把的光辉下,小芸娘仍然一身素衣,她容色绝丽,曲线分明,山风掠起她的衣袖,飘然欲仙。看着这个美艳得不可方物的小芸娘,三百俘虏不由痴然相向。其中一个领头的偏将神志回复最快,仰着头叫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这小娘皮弄什么玄虚?”
薛一刀听那偏将出言不逊,眼神一缩,正要作时,却见小芸娘风情万千地伸出一只纤手,薛一刀意会,让手下的弓箭递给她。
偏将见小芸娘接过弓箭,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小芸娘,你吹拉弹唱有一套,要想拉弓射箭,吓唬谁……”
不等好偏将说完,话声倏地顿住,只见一支利箭“嗖”地从那偏将的口中穿过,箭头从他的脑后钻出,然后身躯轰然倒地。他的眼角还泛着一抹已经凝固了的嘲讽。那些俘虏见罢,哗然散开,原先带着**看着小芸娘的眼光一下子骇然不已。
小芸娘把弓箭递回老卒,悠悠然地脆声道:“琴弦是弦,弓弦也是弦。这有什么区别么?”
没有人回答小芸娘,只听到山风呼啸的声音。
薛一刀随后冷声道:“三人一组,分一百组。半柱香内组不好队的,杀。”
薛一刀说罢,小芸娘笑呤呤地举起一柱香,开始点燃计时。
俘虏们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一番杂乱,在半柱香之后倒是列成一百组。
薛一刀又道:“在半柱香之内,一组二死一活。时辰一过,活人过一个以上的组,皆杀。”
俘虏们又是一阵哗然。其中几个出言抗议,薛一刀大手一挥,那几个即时被射成刺猬。杀死以前的战友,才能活命,这很残酷,但也没得选择。
山谷中马上变成角斗场,半柱香过后,场上只余下近百名犹如野兽一般的血人。
小芸娘站在山谷上,闭着眼,呼吸着从谷底升腾而起那种熟悉的血腥气,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又站在高阳城的城墙上。那时年幼的她被满城残尸的景象吓坏了,那浓厚的血腥气使得她喘不气来。亲人们在清兵的屠刀下一个个倒下。在死尸堆中她伏了一天一夜,等清兵屠城退兵后,她才爬出来。于是,这么多年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个梦醒时分她都好像淋浴在鲜血之中一般。
最终她觉,心中那份血的记忆,她必须要用血去洗刷。
于是,她这朵曾经浴血的花已然到了盛放的时候。
小芸娘仍然笑吟吟地走下山谷,行走在尸横遍地的谷底仍然风情万千,那些幸存的俘虏们满怀惧意地望着她。小芸娘拍拍手,笑道:“现在能活着的都是勇士,那么现在我亲手为勇士们盖上印记吧。”
小芸娘话声一句,一旁的薛一刀便一挥手,俩个老卒抬着一个炉灶走了上来,炉中放置着一根烙铁,烙铁的顶端却是一个圆圈,圆圈之内似乎是几个字。小芸娘拿起烙铁,问道:“哪个先上来?”
看着那通红的烙铁,幸存的俘虏们眼露惧意。小芸娘又道:“到了现在,你们还怕什么?”
小芸娘等了一会儿,又道:“我算三声,如果没有人前来,那么是我错了,原来你们不是勇士,都是懦夫。而懦夫是活不过今晚的。”
“一。”
小芸娘开始数的同时,老卒们拉起了弓弦,只等小芸娘数完三声,箭雨之下,一个不留。
“二。”
小芸娘睁着美眸,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正要小芸娘数出“三”的时候,一个人影倏地站起来。只见他走到小芸娘的跟前,身形虽然不高,但生得极为精壮,面容上满是血污,看不清长相。
小芸娘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很好,姓什么?”
“唐。”那人的声音带着某种铁质感。
小芸娘道:“哦,唐勇士。不,该称你唐百户。以后你就是这些人的头了。”
小芸娘说罢,举起烙铁向那姓唐的**的胸口一印,随后便是“嘶”的一声,一股焦臭扑面而来。小芸娘皱了皱眉,脸色有点白,放下烙铁,回过身来,看了薛一刀一眼,点了点头。随后向山谷外走去。
薛一刀看着小芸娘纤弱而又倔强的背影,眼里关切的神色一闪而逝,只是冷声道:“下一个。”
谷外,小芸娘呕吐得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薛一刀走到小芸娘身后,缓缓地问道:“你决定要那样做?”
小芸娘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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