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米下在干燥地方住惯了,到了洛阳,冬春还好,夏秋之季大热大湿,体内的发物排泄不畅,集聚成为毒素,到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回到长期生活的西域自然就好了。班雄问他怎么没有这种反应,单单母亲不适,而且去年也没有发病?太医说这是个体差异,加上男女差异。上天在造人的时候,原本就设计了百人百面,千人千性,不是每个人都一样的;去年未发,是因为体内的病因还未激活,就进入冬季了;今次要不去南方,也许还不会发;吴郡最是湿热,这番引发,虽能治好,却不能去根,恐怕以后每年都会犯的。
到底是天不留人,还是地不留人?或者真应了她对窦太后说的那句话:她是疏勒公主,还要回到疏勒去!尽管班超的家人都很好,大哥的生意也需要她,但米夏怕旧病复发,还是赶在公元90年的初夏,押着用太后赏赐的财宝换来的丝绸布匹,踏上了通往西域的道路。为了安全,班雄特意联系她的车队与邮差同行,一路得到很好的照顾。到了敦煌。已经当了太守的温校尉,亲自安排人护送到阳关,又联系骆驼队,把她的运货车换下,还给他派了一个“护卫”。
这个护卫年方二十一二岁,长得人高马大,英武帅气,腰挎长剑,背负大弓,从一匹枣红马上跳下来,行了军礼,尊米夏伯母在上。米夏瞅着这青年有几分面熟,马上就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霍延。温太守说正是霍延的长子霍续,几年前辞了父亲给他安排的学徒,到敦煌大营投军,力气大,心眼活,有他爹的做派,眼下是个队率,成天想要去西域,替父亲报仇,又听说他干爹丢了一只胳膊,就更待不住了,你就把他带回去交给班长史吧!
米夏早已热泪盈眶,端端在这里见到班超的长官,又到遇上恩人的孩子,想着班超的人缘还真是不错,到哪儿都有人记挂着,人家爱屋及乌,惠及了自己。她下意识屈膝行礼,温太守客气说不必,霍续却急了,说伯母要折煞他,万万不可。她说你父亲救了我的命,牺牲了自己,你干爹为救班长史,受了重伤,你是他们的儿子,这一拜完全受得。到了西域,让我慢慢报答你吧!说完就上了一批白马,通过阳关,跟着驼队走向茫茫大漠。现在的大漠之路,比十几年前好走多了,每一里都有路标,三五十里就有歇脚点,供水点,路上商队不绝,互相也有照应。夜宿甜水泉时,韩发与霍续成了好朋友,也要到长史府当兵,米夏劝阻不住,就带了一路同行。
米夏是个有恩必报的女人,一到于阗,就抱了好几匹上好的绸缎去王府,感谢于阗王。要不是于阗王再三帮助,班超早不在人世了,她和儿子也不知会被命运抛到哪里。广德的那一群王妃,看见这一堆花花绿绿,抱起米夏就亲。广德却执意要付钱,说她现在是做生意,做生意要按生意场的规矩办事。她不依,广德又说:你我都是帮班超,帮班超就是帮汉朝,帮汉朝就是帮我们自己,你想没有班超重新开通“丝绸之路”,匈奴人还压在头上,哪有我于阗的好日子,哪有你疏勒的好日子!所以我与班长史之间,主要是国家大义,其次才是个人私交。
广德再三说班超是个难得的好人,干大事的好人,对于米夏与之分手,他感到挺惋惜。几个王妃就撺掇着米夏与班超和好,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都几年了,还是趁年轻,和和气气过日子吧!米夏本来也是做了精神准备,打算试着接受班超,就朝他们点了点头?又听广德说大月氏七万大军到了疏勒,班长史正在实施饥饿战法,估计大月氏人坚持不了几天,你等一等再走吧!
迫于兵事,米夏暂住于阗。好在祸兮福所至,她也没时间犯愁。她送出去的绸布被王妃们一显摆,迅速传遍了于阗的上层社会,富贵人家的女人私下议论,公主就是公主,眼光就是不一样,选的货色质量非常好,客人们你带我,我带她,一传十,十传百,货物很快就售罄了。米夏喜出望外,却不能放运货的骆驼空回阳关,便就地买了一批玉石籽料,又从附近的皮山等地采购了一些薄皮核桃,找了镖局护送,发给洛阳的大哥。等大月氏的饥兵一撤,就及时回到疏勒。还没进城,远远看见班超带着徐干、白狐等人在路口迎接,令她有些不可思议,又有点受宠若惊。
其实米夏蒙在鼓里,高子陵特别派韩发先走,是去给班超报信。那天她同广德的谈话被高子陵知悉,高老博士发现她对班超的家人印象挺好,也有同班超重归于好的意思,就安排韩发先走,“勒令”班超在第一时间收回休书,主动与米夏和好,说长史能踏平西域,却哄不了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班超本来就没想真心离异,目睹米夏送儿子回京,俩人都想到了一处;前期水莞儿来信,又说了米夏为母送葬,陪她去扶风探亲,同孩子们十分亲昵等诸般之好,数落他老牛还嫌嫩草香,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岁了!
过了进三年老光棍生活的班超,这次准备听从老友高子陵之劝。加上刚用智慧却退了大月氏重兵,霍续和韩发又前来投军,好事一桩接着一桩,想着他出使西域,后继有人,心情特别高兴。就打发李兖和韩发远远去探,得到信息后约上徐干和白狐,从路口接上美人直接领进长史府的家里,又嘱咐老佣人备好酒菜,三人一起为米夏接风。那两个配角听说米夏见了窦太后,还见了在幕后操纵朝政的窦宪,话题就特别多,而徐干一问起家里的事情,更是没完没了,从老爹老娘,到老婆孩子,特别是他的大孙子,长多高了,有没有礼貌,倒把主人给晾在一边。
班超不满地咳嗽了两声,让师弟多少体谅一下他这个师兄,然后提起酒觚,就说要连敬米夏三觚,一则感谢米夏替他尽孝送老母,二则感谢她与家人和睦如亲;三则感谢她送子归来,一路辛苦。这三觚酒,米夏的确受之无愧,欣然饮下。徐干和白狐也敬了酒,然后就放下筷子,眼巴巴等着老班说最重要的话。班超端起酒觚,尴尬地笑着,却半天说不出来,憋得脸色彤红。白狐打趣说,老兄要是十八岁,这般腼腆倒也罢了,如今几个十八了,还有啥不好意思!徐干也在旁边煽惑,要俩人喝个交觚。班超鼓足勇气,第一次称米夏为夫人,说既然国舅大将军窦宪都这么称呼了,你也应承得起,从今就回家住吧,以前委屈你了!就这几句,把米夏说得喜泪直涌,与班超交觚时竟然呛着了。
久别自然胜新婚,天下谁人不念旧。老妈子烧了两大盆热水,夫妻俩各自洗浴,天一黑就钻进了被窝。不料难言之隐悄然降临,连接两个肉体的关键物件,无论如何都不能雄起了,弄得两人都很扫兴。开始以为是精神紧张,放松后即可恢复正常,结果若干日子过去,越发绵软如柳,用了几种民间的土办法,毫无治疗效果,又不好张明打鼓地请医生,夫妻间的生活,没有了那如火如荼的亲密,就像一碗没有放盐巴的饭——寡淡无味。不久,从洛阳运回的丝绸布料到了,米夏便在三哥的盐巴店旁,盘下一个店面,开起了绸布庄。她亲自招揽顾客,结账时往往舍零取整,一时间生意火爆,经常卖得断货,不得不接受预订。
米夏几兄妹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垄断了疏勒的盐巴、铁器和绸布。随着店面的增加,经营范围的扩大,资金突然紧张,米夏找到吉迪帮忙。吉迪手里的钱都是汉军的专款,不敢动,又不能不帮,就转求白狐,想着他手眼通天,一定会有办法。白狐很欣赏米夏的泼辣能干,有机会帮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他的手头还有一点钱,是妓院的老鸨“孝顺”的,但是数量太少,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就找到怡红院,把个鸨儿一搂,说你的钱放在箱子里又不会生子儿,不如借给米夏吃利,年息一分,我给你当个中人,但是必须得拐个弯儿,过一下吉迪的手,不要让她知道是你的钱。老鸨想了想,米夏何许人也,又有自己的大恩主白狐作保,还有啥不放心。就说你也没少帮我,那利息咱俩三七分,你三我七。连白狐也没想到,老鸨的钱多得出奇,第二天就送到吉迪手里。
米夏特别感激白狐,关键时刻总是他帮大忙,在儿子面临死亡时是这样,在自己生意遇到困难时又这样。她已经猜到钱的来路,但没有必要说破,人有脏人,事有脏事,钱只是个工具,无所谓干净与肮脏。但她成天早出晚归,不免引起班超的怀疑,几次询问,她都说是帮哥哥做生意。后来街上有人闹事,说是米夏兄妹吃着公子公主的例行供应,又在市场与别的商家抢饭吃,别人自然是抢不过他们。兄妹几个一商量,主动申请断了供应。但这并未影响到他们的生意,反而使他们更加放开手脚,连粮食也做起来了。树大必然招风。这时军中又有人写匿名信,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到监察御史府,告发班超动用汉军的供给钱粮,帮老婆做生意。幸亏班雄出面辩解,说米夏与父亲离婚,两不相干,又有李卫从旁附议,朝廷决定不予追责,但要求长史府做出解释。
誊文公出身的西域长史,向来做事大刀阔斧,对朝廷却谨小慎微,他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的,不能眼看光复西域的大事,在解决龟兹之前,由于旁生枝节而功亏一篑,所以在先后接到班雄的家书和朝廷的公文后,心里还有点小紧张,责米夏,骂白狐,令吉迪停职检查,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把事情弄了个水落石出,还了吉迪清白。为了慎重起见,他请疏勒王成大联名,给朝廷做了详细解释。不仅如此,他还强迫米夏立即从商圈退出,不要再惹是生非,并把韩阳派给吉迪做助手,不许采供办与米夏家族的生意有丝毫来往。
然而,班超不合现实的决定遭遇到强烈的反弹。先是吉迪不干,说米夏家族是大商家,货物质量有保证,价钱也不比别人家贵,特别是盐巴和药材,不从她哥哥那里进货,就得去外地采购,费时费力还费钱,只要是他办,就不会当傻瓜。再是米夏,大江南北走了一遭,眼界、思想、观念均非昔日可比,她也习惯了老板的称谓,喜欢那种被伙计尊敬、被客户喜欢的感觉,也就是俗话说的,人进江湖身不由己;再说一个三十出头的绰约少妇,儿子不在身边,家务有老妈子做,白天在家闲得无聊,夜里在炕上只有失望饮泪,只剩下经商的乐趣,还寄托着她生活的一点意义,谁要断了她人生的这点念想,她也会拼命抗拒。
班超气急了,让吉迪“不换脑子就换人”,去管理长史府的军马;让米夏在经商和离婚之间选择,要么继续当长史夫人,要么当你的老板,长史的身份特殊,再也经不起朝廷的折腾了。米夏平静地看了班超老半天,突然发现他老了,两鬓斑白,额头的皱纹变成五道,眼皮也有些耷拉,没有剃干净的胡须上还沾有馍渣。她走上前替他擦去馍渣,把脸在他的胸上贴了贴,像是最后记忆一下丈夫的体温,然后痛快地选择了后者。曾经桑海,她已经不看重那份“夫人”的虚名了。
又是一年秋将尽,霜染城郭叶飘零。看着米夏离开的背影,年近花甲的班超怅然若失,不禁流下一行酸泪,想着一个人报效朝廷,立功异域,咋就这么复杂呢!(未完待续)